夜晚,四野沉寂。杀气腾腾的岭南大地骤然安静下来。山风裹挟着野花的芳香,在硝烟滚滚的夜空中肆意弥漫。
直挺挺地躺在一辆满是尘土的废旧马车板上,清寒的心和他的身子一样,死气沉沉。
白日里的大战,他亲眼目睹。看着一度攻进王寨附近的越军,他恨不得随便抄起一件东西一溜烟地杀将出去。然而,战场上瞬息万变的形势让他始料未及。新军骑兵的大败更是把他那颗活蹦乱跳的心死死地卡住。
作为新军的王牌,骑兵营是越军最精锐的部队。连他们都被苗人打得溃散千里,大越还有希望吗?自己还能见到娘亲吗?有生之年,自己还能回到故国吗?
一连串的疑问夹杂着深深的不安让清寒感到自己再也不能无所作为了。悄悄站起身,他轻轻抖了抖粘在身上的尘土,眼神蓦然射出两道寒光。
深陷苗部的日子里,他多少摸清了苗兵的底细。这支茹毛饮血的恶魔之师,最有战斗力的就是那几十门重炮。白日里之所以能扭转战局,它们“功不可没”。
若是能将这些家伙捣毁,那苗部就再也无法逞凶狂了。双方实力再次持平,越军说不定就会有反攻的机会。
在心中打定主意,清寒抖擞精神,蹑足潜踪溜出了王寨。因白日里站在竹屋顶上观战,他大致知道那几十门重炮的位置。按着心中那模糊的印象,他顺着一条小路跑了下去。
未跑出两里路,他便隐约瞧见不远的地方堆着几十个沉甸甸的家伙。望着那黑洞洞好似深不见底的炮口,他忽然感到一丝异样。
方才来的路上,他总觉得身背后有人跟着自己。可即便他停下脚步,四下张望,却总不见一个人影。
难不成是因为自己心虚而产生的幻觉?
又是左顾右盼一番,除了四周静静的旷野,他还是寻不见任何的端倪。
顾不得许多了。
只要能将这些重炮捣毁,那曼云陀的末日就不远了。
敛住思绪,清寒稳了稳心神,悄悄摸进了重炮营地。
或许是越军惨败的缘故,重炮周围的苗兵守卫非常松懈。没费多少周折,清寒便来到了一门重炮旁。摸了摸那冷冰冰的炮口,他忽地想到,自己如何才能摧毁这些硬家伙呢?
方才,自己一心只想着要摧毁它们,可如今才发现身边连根火信都没有。
正懊恼间,清寒忽听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以为是哨兵巡逻的他赶忙躲到炮身后藏好。待了片刻,他并未发现有人过来,便悄悄探出脑袋向前窥视。
“别动!”
一支手枪忽然顶住了他的头。
身子猛地一抖,清寒恐惧万分。他猛然想到,自己绝未产生丝毫的幻觉。一路之上,就是有人跟着自己。
“你就来这做什么?”
听着如瓮一般的声音,清寒知道此时用枪对着自己的人就是那个叫朗达的家伙。
整个苗部,除了曼云陀外,对自己身份疑心最大的就是这个朗达。
他好似一丝驱赶不散的阴魂时时刻刻笼罩在自己的身边。
拼命压住内心的恐慌,清寒极力想让自己显得平静一些:“我随处走走。难不成也要你来管?”
似乎被清寒的轻蔑所触怒,朗达手中的枪顿然多了三分力气:“大半夜的,你一个人偷偷摸摸地溜进重炮营地,想做什么我心中一清二楚!”
朗达不容置疑的语气叫清寒有些绝望。转了转眼睛,他在心中快速思量着对策:“大半夜的,那你为何又一个人来到这里呢?我救过郡主的命,是苗王的贵客!你一个蛮荒之人竟敢对我如此无礼!他日我若在苗王郡主面前将你此状呈奏,恐怕你难逃身首异处!”
话音刚落,朗达忽然发出一阵古怪的笑声。这笑声虽然很低,但在这寂静的夜里却显得十分瘆人。
“狗屁贵客!赵清寒,你在我的面前还要惺惺作态吗?”
“啊!”
蓦然倒吸一口冷气,清寒觉得自己的心已然狂跳。叫他如此恐惧的并非只是朗达道出自己的真实身份,除此之外那字正腔圆的京城口音更是他胆寒不已。
这个阴魂不散的家伙到底是谁?
尽管犹如跌落迷宫一般迷茫,可清寒已经无心去探索那些想不通的一切了。无论如何掩饰,他的身子都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耳边子弹上膛的声音让清寒彻底绝望了。仰望璀璨的星空,他清楚自己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仰头闭目许久,清寒却并未等来那颗致命的子弹。诧异地睁开双眼,他惊讶地发现朗达那凶恶的面孔上不知何时已写满了恭敬。
“卑职六扇门差官陆旬尘见过卫国公!”倏然收起手中的枪,朗达微微俯下身子,对着清寒拜了一拜。
此举让清寒更加莫名其妙。他搞不懂,为何接二连三的反转会在今日频繁出现。
“你……你是六扇门的?”虽然对方已先表明身份,可惊魂未定的清寒还是不敢有丝毫的放松。
盯着清寒那警惕的双眼,朗达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和些许:“卑职乃是苗裔汴临人士,十年前被长安侯于铁于大人委派至此,潜伏在曼云陀身边,为的就是找出舞阳公主的下落。”
听明朗达的任务,清寒不由眼前一亮。自己刚刚来到苗部,根本无法摸清这里的底细。可朗达不同,他在此已潜伏十年,一定知道娘亲身在何处。
“那我娘亲到底在哪里?”对着朗达微微点头,清寒的语气已是急不可耐。
看了看清寒英俊的眉宇透出的急色,朗达心头一沉,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朗达的沉默似乎让清寒悟出了什么。急忙向前一步,他伸手抓住朗达的胸口:“你说!那个在神庙里的妇人,究竟是谁?”
看着眼前那已如火山爆发之势的瞳孔,朗达知道再也瞒不下去了。微闭二目,他无奈地点了点头。
真的是她!
慢慢松开手,清寒只觉天旋地转。自己历尽千辛万苦要寻找的娘亲,竟然一度与自己面对面,而自己却全然不知!
此时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无论如何也要返回神庙与自己的娘亲相认。
拼命压抑住内心的激动,清寒觉得自己的身子已然颤抖不已。看了看头顶漆黑的夜空,他转身欲走,不想刚刚动身便被朗达生生拉住。
“卫国公,您要去哪儿?”
“我要去神庙和我娘相认!”
看着眼圈噙泪的清寒,朗达也是心如刀绞。自己还是像他这般年纪时,一家老小便被六扇门的官差强行关押起来。当时,于铁那阴森的面孔叫他此生都难以忘却:“朝廷平定苗部之日便是你回京与家人团聚之时!保护好舞阳公主,她的命就是你的命!”
面前的清寒不就是自己十年前的缩影吗?
都是身不由己地来到苗部,又为了寻找同一个人而心力交瘁。
当年六扇门秉承皇帝的旨意,陆续向苗部潜送许多密探。然而那些人在漫长的潜伏岁月中相继暴露,无一例外全都死于非命。
自己便是硕果仅存的一个。
多少个寂静的夜晚,自己都独自一人面北而望,看着远方的夜空,思念着远方的家人……
心中的绝望不止一次提醒着自己——你永远都回不去了。
然而,当越军隆隆的炮声和激昂的呐喊声响彻耳畔时,自己那颗死去的心仿佛又活了起来。
苗部就要覆灭了,自己就要回家了。
想着辛酸之事,朗达的眼泪蓦地夺眶而出。用力握了握清寒的手,他哽咽道:“你不能去……”
“为何?”
“曼云陀已对你动了杀心。他命我在天亮之前伺机除掉你。你若在大庭广众之下现身,必遭杀身之祸。那时,就连舞阳公主都会被牵扯进来。”
“他也知道我的身份了?”
“当然!”看着清寒尚存稚嫩的面孔,朗达不禁暗自庆幸曼云陀对自己的信任,“那么多潜伏在苗部的密探都被查了出来,何况如此招摇的你。若不是这么多年我一直对他忠心耿耿,恐怕此时便没人能救你了。”
原来曼云陀也一直在和自己演戏!
想想那张瘆人面孔下的深不可测的心,清寒忽觉背后升起阵阵凉意。
“好!既如此,你便助我一臂之力,将曼云陀的这些法宝全都摧毁!”想着自己已然出不去了,清寒脸上倏然拂过一丝决绝。
就算自己见不到娘亲,也要为剿灭苗部出一份力,否则受了那么多煎熬,岂不是白来这里走一遭?
举目环视身旁的重炮,朗达的神情似乎比清寒还要凝重:“若要摧毁这些家伙,只能用炸药。可如此一来,你我便再也不能活着离开这里了。”
停顿片刻,他从怀中慢悠悠地掏出一张纸递给清寒:“顺着这图上的指示,找到那条小路便可离开苗部。回到关内,你再设法救出舞阳公主。”
伸手接过那张皱巴巴的纸,清寒小心翼翼地把它揣进怀里。转了转眼睛,他忽然又想起什么:“我走了,你怎么向曼云陀交差?”
“用不着了!他再也见不到我了……”好似喃喃自语,朗达的眼中忽地放出坚毅的光芒。
虽是觉察出些许的异样,可此时的清寒已顾不得许多。与朗达互道珍重,他一拱手便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