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皇三年(583年)四月甲申,大旱,隋文帝亲自于新都大兴城西南祈雨祭祀。
次年,关中又出现大旱。骄阳似火,日光肆虐,连日无雨,大地龟裂,禾苗枯萎。人们不知杀了多少猪羊,祈求雨神降临人间;不知烧了多少香火,祈求苍天赐些甘霖。然而,太阳依然火辣辣地照着,雨神也迟迟不肯光顾。
这一年,关内几乎颗粒无收,百姓深受饥荒之苦,食不果腹,饿殍满地,尸骸蔽野。而身在皇宫大院中的隋文帝杨坚,虽然没受到灼热阳光的烘烤,没有饥饿的煎熬,但不时传来的旱情和灾情,使他坐卧不安、心神不宁。
隋文帝是个爱民如子的皇帝,每当乘舆四出,路逢上表者,则驻马亲自临问。有时暗中派遣行人采听风俗、吏治得失等,人间各种疾苦,亦无不留意。
九月甲戌(十五日),屡次听闻关内饥荒,隋文帝下令驾幸洛阳,以体察灾情。车驾出行途中,隋文帝派遣左右侍从视察灾情,以及百姓每日所食之物。
不一会儿,出外巡视的人回来,手捧一碗豆屑杂糠,启奏道:“这些就是灾民赖以活命之物。”
杨坚用手从碗中抓出一小把,放在口中一尝,当真是又粗又涩,难以下咽。杨坚心头一酸,当下就涕泪纵横。群臣见状,百感交集,既为灾民之苦而困扰,又为仁爱之君而倍感欣慰。
在天灾面前,杨坚并非无所作为,他深自咎责,祈求上天赐罪于自己一人,而不要赐罪于天下百姓。隋文帝还下令撤去膳食,将近一年不食酒肉,以此谢罪。又下令关中禁止酿酒、卖酒,以免耗费大量的粮食。同时,下令关东的粮食运往关中,以接济关中灾民。
隋文帝下令禁酒,可是过了些时日,仍有店家在私下售酒。经搜查发现,这些阳奉阴违的酒肆,全是刘昉的小妾们所开。
那杨坚虽因刘昉、郑译等人的拥戴而上台,但当上皇帝后又对这些人猜防甚严。尤其是刘昉,益发遭到疏远猜忌,虽进位柱国,改封舒国公,却终日闲居无事,不再被朝廷任用使唤。
而刘昉自以为佐命功臣,却被疏远,甚不自安。遇到京师闹饥荒,皇帝明令禁酒,刘昉见有利可图,遂不顾禁令,安排小妾们租赁房屋,当垆沽酒。
为此,治书侍御史梁毗弹劾刘昉称:“臣闻处贵则戒之以奢,持满则守之以约。昉既位列群公,厚禄已久,正当戒满归盈,凡事知止知足,何乃身昵酒徒,家为藏匿之地?若不绳之以法,何以肃厉!”
不料,隋文帝却姑息刘昉,并未加以深究,仅口头责备几句而已。
杨坚姑息纵容刘昉,早已不是一次两次了。当年,杨坚为北周丞相,刘昉入佐相府,便常为非法之事,且贪恋女色,姬妾成群。
刘昉常对妻妾们说道:“我的姓氏为‘卯金刀’①,名字拆开为‘一万日’,刘氏应王,我当为万日天子。”
“恭祝老爷早日荣登帝位!”其他姬妾嬉笑着附和道,唯独刘昉妻子面露不悦之色。刘昉妻子善妒,不满于刘昉宠幸妾侍,遂将刘昉大逆不道之言告发至丞相府。
杨坚闻言,立即传召刘昉入相府,对他训之导之,示其利害,加以宽宥,望其改过,以报拥戴之功。刘昉自知失言,请求允许他改过自新,然而却心怀不忿。
且说开皇四年,刘昉家人私自售酒,触犯禁令,受到隋文帝谴责。自此以后,刘昉更加郁郁不得志。他这个人,文不能定国,武不足安邦,只会趋炎附势,上蹿下跳,煽风点火,并非社稷之良才,隋文帝不重用他,实属情理之中。不过,有两位武将虽战功赫赫,亦遭到杨坚的疏远猜忌,其中一人是梁士彦,另一人是宇文忻。
梁士彦,字相如。少年时行侠仗义,不愿在州郡做官,性情刚烈果敢,喜欢正人是非。好读兵书,颇涉经史。北周时以军功拜仪同三司。
周武帝伐齐时,梁士彦与宇文忻皆追随武帝宇文邕作战,攻克晋州。北齐后主高纬亲率六军,兵势甚盛,武帝惧惮,欲下令撤军。
宇文忻进谏道:“以陛下之圣明英武,乘敌人之骄纵,何往不克!若使齐人有贤德君主,君臣协力,即使是商汤、周武王之势力,亦不易平定齐国也。而今齐国主上昏暗、臣下愚笨,兵无斗志,虽有百万之众,实为奉赠给陛下而已。”武帝从之,下令与敌交战,并大获全胜。
周武帝还京后,北齐后主统率六军围困晋州,梁士彦独守孤城,外无声援,众皆震惧,梁士彦依然慷慨自若。齐军调集精锐攻城,城楼皆被摧毁,城墙仅剩下七八尺高而已。双方将士有时短兵相接,有时兵马相交冲进杀出。
见形势危急,梁士彦对将士们大喊道:“死在今日,吾为尔等做表率!”于是将士们勇烈奋发,呼声动地,无不一当百,齐师渐渐退却。
梁士彦趁机命令妻妾和军民子女,不分昼夜抢修城防,三日就修复了城墙。这时,周武帝率六军亦至此地,齐师只得解围,扎营于城东十余里。梁士彦拜见武帝,手持武帝胡须而哭泣道:“臣差点就见不到陛下!”武帝闻言,亦为之流涕。
当时,武帝以将士疲倦,意欲班师。梁士彦拉住马缰劝谏道:“今齐师遁逃,军心动摇,可趁其畏惧而攻之,必能大获全胜!”武帝从之,遂下令大军进发。
临行前,周武帝执其手说道:“朕有晋州,为平齐之根基。若不固守,则事不成矣。朕无前线之虑,惟恐后方变故,望梁卿善为朕守之。”
“臣定肝脑涂地,不负陛下厚望!”梁士彦跪拜道。
及武帝攻陷并州,先胜后败,武帝为被齐军围逼,左右侍卫皆身亡,武帝挺身而逃,诸将多劝武帝还师。宇文忻勃然大怒,向武帝进言道:“自从陛下攻克晋州,大破高纬,乘胜追逐逃兵,以至于此。致使伪主高纬四处奔波,关东响应,自古行兵用师,未有如此之盛也。昨日破城,将士轻敌,微有不利,何足为怀?男子汉大丈夫,当死中求生,败中取胜。如今破竹之势已成,奈何弃之而去?”武帝采纳其言,明日复战,遂攻下晋阳。
平定齐国后,梁士彦封郕国公,进位上柱国、雍州主簿。宇文忻进位大将军,赏赐布帛千段。周宣帝即位,梁士彦任东南道行台、使持节、徐州总管、三十二州诸军事、徐州刺史。
不久,宇文忻与乌丸轨大破陈朝将领吴明彻于吕梁,进位柱国,赐奴婢二百口,授豫州总管。后来,梁士彦与乌丸轨在吕梁擒获陈将吴明彻、裴忌,又率军攻下黄陵,平定淮南之地。
杨坚作丞相时,梁士彦转任亳州总管、二十四州诸军事。尉迟迥叛乱之际,朝廷任命梁士彦、宇文忻为行军总管,追随韦孝宽出征平叛。
起初,宇文忻与杨坚私交甚笃。尉迟迥作乱后,宇文忻以为尉迟迥诚不足虑,却恐怕事宁之后,杨坚将做出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之事。多亏大将军于仲文一番开导,宇文忻这才打消疑虑。
最终,韦孝宽纵兵包围邺城,梁士彦率军攻北门而入,驰马开启西门,放宇文忻之兵入城,一举剿灭尉迟迥叛军。
梁士彦因功授相州刺史。然而,隋文帝却猜忌他,未几,将其征还京师,闲居无事。
宇文忻进封英国公,每每参与运筹帷幄,出入杨坚卧室之中。在周隋禅代之际,宇文忻大有功劳,拜右领军大将军,恩宠更重。他妙解兵法,治军严整,被人推重佩服,六军中但凡有一件善事,即使并非宇文忻所建议,部下仍道:“此必是英公之法也。”
后来,宇文忻改封为杞国公。恰逢突厥屡次犯边,隋文帝欲令宇文忻率兵击讨,高颎却进言道:“臣观那宇文忻有异志,不可委以重兵。”杨坚乃止。
隋文帝深念其功,任宇文忻以武候,授以领军,委之心腹。然而,宇文忻在宫中树立党羽,多奏亲友入宫做宿卫。他既是佐命功臣,有威名于当世。隋文帝对他猜忌,解除统领禁兵之权,随便找个由头,让其去官离职,令其在家悔改。宇文忻志向难抒,愈结于怀。
梁士彦、宇文忻、刘昉,这三人自恃有功,却赋闲在家,难免日久滋事。那梁士彦续娶的后妻年轻貌美,刘昉至梁府后,常与她私通,而梁士彦却一无所知,竟与刘昉情好日密。三人数相往来,皆心怀怨恨,逐渐发展为图谋不轨。
一日,梁士彦对宇文忻、刘昉二人说道:“当年初平尉迟迥,我暂居相州刺史,今上以为我有反心,即刻遣人代我之职,召我入京。”
“我亦是如此。那年我用计攻克邺城,劳苦功高,所获赏赐甚少,微有怒色怨言,也曾酒后吐露‘若我欲反,何虑不成!’之言。今上以为我自负,刻意疏远。”宇文忻忿忿不平道,
“我们这三个失意之人,真是同病相怜呀!”刘昉叹息道。
“曾有相者称,我顺应符命,年过六十,必据九五之尊。”梁士彦试探性地说道,“不过,我年已七十二,仍未见龙升之象。”
“帝王岂有天注定之理乎?有人扶持,即是帝王。”宇文忻神色激昂。
“我曾想做个富贵闲人,归隐田园,终日闭门谢客,与林泉为伴,每日只知日出日落足矣!”刘昉沉声说道,“然而,天不遂我愿呀!若我们三人同心同德,拥兵造反,联合周代旧部,击败那杨坚,另立新朝,何愁没有大富大贵?”
“三人之中,以梁公最为年长位尊,我愿推梁公为帝!”宇文忻握拳说道。
“我亦愿北面称臣,推梁公为帝!”刘昉当即附和道。
“好!不久将有宗庙祭祀,我率领府中仆人,趁杨坚车驾出行之际,图谋起事,趁乱行刺杨坚。”梁士彦侃侃而谈,似乎筹谋已久,“然后,我欲于蒲州(今山西永济)起兵,攻取河北,拿下黎阳关,阻断河阳路,抢劫朝廷征调的布帛,再招募流寇以充当战士,推翻这隋朝,另立新朝挺。”
“梁公若于蒲州起事,我必追随发兵。梁公占领河东,我占据关右,两军结东西之旅,一举合连横之势,然后北破晋阳,则天下可图也!”宇文忻眼神一亮道,似乎天下已然唾手可得。
一番谋划之后,三人跪在神明前,立誓称:“我三人愿共举大事,同生共死,誓不负约!”
不料,梁士彦外甥裴通事先知道他们谋反之事,而上奏于天子。隋文帝唯恐枉错淫滥,使无辜受害,并未揭发此事,反而授梁士彦为晋州(今山西新绛县)刺史,欲观其动静,以验证蒲州之事。
梁士彦入宫请求任命上仪同薛摩儿为长史,隋文帝应允了。
“此乃天赐良机也!”回府之后,梁士彦欣然地对宇文忻、刘昉二人说道。
“恭喜梁公,真是天助我也!” 宇文忻称贺道。
“待梁公赴晋州上任,于蒲州起兵,我在关内应接二位,我们来个里应外合,则大事必成!”刘昉一脸喜色道。
其后,梁士彦与公卿朝谒天子,隋文帝令左右卫士逮捕梁士彦、宇文忻、刘昉等人于行间,并厉声责问道:“朕听闻尔等欲造反,为何胆敢生出此意?”
起初,梁士彦等人犹不服,不肯认罪,恰好薛摩儿被押到,隋文帝命他们当庭对质。
薛摩儿详细讲述谋反始末,最后说道:“梁士彦次子梁刚垂泪,苦苦劝谏不要谋反,而第三子梁叔谐却说:‘作猛兽要作兽中之王!’”
“汝杀我也!”梁士彦大惊失色,回头对故交薛摩儿哀吼道。于是伏诛,时年七十二岁。
而刘昉自知不免一死,遂沉默无所对。
开皇六年(586年),闰八月丙子,隋文帝下诏,上柱国、郕国公梁士彦,上柱国、杞国公宇文忻,柱国、舒国公刘昉,以谋反伏诛。其诏书称:
“朕君临四海,慈爱为心。加以起自布衣,入升皇极,公卿之内,非亲则友,位虽差等,情皆旧人。护短全长,恆思覆育,每殷勤戒约,言无不尽。天之历数,定于杳冥,岂虑苞藏之心,能为国家之害?欲使其长守富贵,不触刑书故也。上柱国、郕国公梁士彦,上柱国、杞国公宇文忻,柱国、舒国公刘昉等,朕受命之初,并展勤力,酬勋报效,荣高禄重。待之既厚,爱之实隆,朝夕宴言,备知朕意。但心如溪壑,志等豺狼,不荷朝恩,忽谋逆乱。……虽国有常刑,罪在不赦,朕载思草创,咸著厥诚,情用愍然,未忍极法。士彦、忻、昉,身为谋首,叔谐赞成父意,义实难容,并已处尽。士彦、忻、昉兄弟叔侄,特恕其命,有官者除名。士彦小男女、忻母妻女及小男并放。士彦、叔谐妻妾及资财田宅,忻、昉妻妾及资财田宅,悉没官。士彦、昉儿年十五以上远配。……朕握图当箓,六载于斯,政事徒勤,淳化未洽,兴言轸念,良深叹愤!”
临刑之际,众人被押解至朝堂,宇文忻见到高颎,向之叩头求哀乞怜。刘昉勃然怒斥道:“事情至此,叩头又有何用!”于是慷慨伏诛。宇文忻亦伏诛,年六十四。刘昉和宇文忻的家人都被籍没为奴。
梁士彦有五子,长子梁操,字孟德,出继伯父为子,早卒。梁士彦仰慕三国名人曹操,那曹操,字孟德,故而,梁士彦亦为长子取名为操,字孟德。
次子梁刚,字永固。弱冠时授仪同,以平定尉迟迥的功勋,加开府。击讨突厥有功,进位上大将军、通政县公、泾州刺史。梁士彦伏诛,梁刚因劝谏豁免,迁徙瓜州。
第三子梁叔谐,第四子梁志远,第五子梁务,皆受牵连被诛。
宇文忻兄长宇文善,官至上柱国、许国公,受宇文忻牵连,宇文善与儿子宇文颖被废为庶民。宇文善未几而卒。
当年负责营造新都大兴城的建筑奇才宇文恺,受二哥宇文忻牵连,除名于家,许久未得任用。
薛摩儿因招供有功,除名为民,免于死罪。
九月辛巳(初四),隋文帝一身素服,亲临射殿,尽取刘昉、宇文忻、梁士彦三家资物,置于殿内,令百官取之,并引为鉴戒云云。
(注:①刘的繁体字为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