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小姐知道慵来妆的弟弟是在帮助自己,可他们姐弟是什么人,又能否帮自己把这消息告知家人呢。上次偷听到的谈话之中,他们提到“我教”、“护法”,难道是魔教在打家族的主意。只是不知道,他们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久小姐再见到慵来妆已是两日后。这日久小姐下楼以后,发现这里与往日有些不同,竟然是一个客人都没有,整个楼里静悄悄的,歌舞也停了。
忽听门外有喧闹之声,接着走进来一个人。此人猎装打扮,腰间缠着一盘链子,缚着一双金钩,那金钩很亮,但不如他眼中的寒光更冰、更亮。他每走一步,他的金钩就晃一下,地上便出现一个一指深的脚印。久小姐心中道:果然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直州飞影山庄双钩飞鹰方浡然。好深厚的内功。
方浡然站在厅里,大喝一声:“魔教妖人出来!你的方爷爷来了。”
裂娘轻轻的托着老板娘的手,好似托着一件官窑里刚上了红釉的陶瓷。慵来妆背向着门往那秋千上一座,整个人就像没长骨头一样倚在丝缎上,她的长发垂在地面上,比写意画还要宁静。
然而宁静就是用来打破的。方浡然又扯开嗓子喊道:“你这伙妖魔是聋了还是瘸了,怎的还不滚出来。”
话音未落,又一人接到:“估计是得知我们要来,吓得滚回昆仑山老巢了罢。”
只见来人一身玄色长衫,腰束麂皮龙纹带,腰带上挂了些大大小小的叶青色荷包,肩上落着一只绿色的蜘蛛,格外扎眼。此人周身黑雾缭绕,必定是用毒高手,他的身边跟着六个青衣少年,皆负手而立,也许下一刻就会突然发出连串夺命的暗器。久小姐自然也听说过兴州跗骨门齐非齐二爷的名号,这齐二爷的六名青衣童子站成一个阵型,此阵自创立以来从未败过,可谓是独步江湖。
方浡然笑道:“齐二爷果然来了。”
齐非道:“诛杀魔教孽党怎可少了我索命蜘蛛。”
久小姐只是听说过江湖上有这些人物,但是好是坏并不能断定。她心里觉得,使用如此剧毒和暗器之人,怕也不是什么磊落之士。
齐非抱着胳膊道:“魔教四大护法的通天三十六禅一直未曾有机会领教,今日不知是否有此机缘。”
这话不知是同方浡然说的,还是同六个青衣童子说的,还是同肩上的绿琥金丝蛛说的。
总之大家都听到了,却没人回应。没有人能回应得了通天三十六禅,因为没有人能在此禅下活着回来。
慵来妆好像没有听见他们说话,她空无一物的眼神已经飘出了窗外,飘到了某个未知的境地,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久小姐从未见过慵来妆跟人开口说话,也没见过她正眼看过谁。
方浡然已是按捺不住,便与齐非道:“二爷,你我得知有消息称魔教妖人聚集在此,便于此地汇合。既然这帮孽党不肯露面,我们不如一把火烧了这不祥的馆子。”
齐非心里也正有此意,但他一向以正义之士自居,所以并不表态,只是默许了方浡然的提议。方浡然从怀里掏出打火石这就要敲,可是他敲出来的火焰只在一瞬间就被一股内力给尽数熄灭了。他抬眼一看,只见一个白衣少年,手持一把折扇,正笑眯眯的站在二楼,他伸个懒腰道:“你们吵嚷个什么,把我都给吵醒了。”
久小姐心中一颤,险些叫出声来:“照君。”
照君似有似无的向久小姐这边看了一眼。朝方浡然道:“方兄且慢动手,不知这家馆子与你有什么恩怨,你倒是说出来,找这里的老板娘给你评理。”方浡然道:“你是什么人。”照君从二楼飞身下来,在一张桌子前坐下。他为自己斟了一杯酒,道:“我是个讲理的人。”
方浡然不再理会他,又敲击手中的打火石。照君手中的扇子一挥,携了七成的内力,只这一招不仅将火熄灭,还将那打火石震的化成了齑粉。
方浡然只觉得手上一麻,竟一点都使不上力气了。他瞪着照君,又见他手中的折扇,惊道:“这……这是滇卿宫的覆云扇……你是弗猜真人的弟子?”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惊。齐非也是瞪大了眼睛,但他还是维持着一副不动声色的样子。
照君淡淡道:“在下刘照君。这只是一把普通的扇子。”
他虽未承认,但在方齐二人心中,已将他认定为江湖上赫赫有名,谁也开罪不起的滇卿宫的弟子。齐非心中盘算着,不能和江湖上最是神秘莫测的滇卿宫硬着来,不如将他拉到自己这一边。便暗中给方浡然一个眼色,让他莫要莽撞,方浡然会意。齐非上前道:“阁下既是弗猜真人的高徒,就不该替魔教说话,当助我们扫除余孽才是。”
照君道:“我不曾替什么人说过什么话。我只是实在爱惜这间馆子,不忍它付之一炬。”
照君将杯中之酒饮尽,站起来道:“方兄齐兄你们口中说了半天的魔教,究竟身在何处,我知不知道无所谓,但你们既专程来杀人家,就应当知道,是不是。”
方齐二人一时回答不出,但又自信自己的探子不会有错,再说这家馆子开在地下,诡异非常,一派魔教的作风,早点灭了也是省事。可如今又多了弗猜真人的弟子拦在中间,就算对付得了一个人也得罪不起一宫的人。两人萌生了退意,想先回去再集结人马,从长计议。
于是齐非道:“照君兄弟说的是,此番是我们消息有误,误会了一场,我二人这便去了,咱们后会有期。”
说罢转身要走,只听一个女子冷冷的道一声:“等等。”众人一看,竟是裂娘。
裂娘道:“我家主人说,各位既然来了,也不教白来。还望帮你们达成心愿。”
方齐二人皆是一愣,他们都知道有个红衣女人坐在一旁,但在他们眼中,那只是再寻常不过的老板娘和她的随眷,根本没当一回事,况且自己要烧了馆子她们也不敢声张,也只当是女人家被吓得手足无措了。这回竟说出此番言语,着实出乎意料。
哪知更加意料之外的事儿发生了。只见那一直背对众人坐着的老板娘缓缓转过身来,竟变作一个男子——看他身材面貌,确是个男子无疑,可刚才那走路都需扶持的娇柔女子又在何处?来者皆是愕然。久小姐心里知道,这是慵来妆的弟弟。两人不知何时换了身份,为的可能就是在心理上摧毁对手的意志,让他们疑惑、恐惧。
方浡然出口问道:“你家主人是什么人,所说的心愿是什么心愿。”
此话还未等问完,他只觉得四肢一阵彻骨奇痛,头上几处大穴突突的跳,仿若血就要喷出来一般,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想着运功抵御。原来是裂娘已经出手。齐二爷是眼睁睁看着那女仆人运气于掌,猛然发力,不知使了什么邪功,把方浡然困在原地动弹不得,此时如若强行运功,会使全身气血逆流,冲破经脉,必死无疑。想到此处,齐非大喊:“别运功!别运功!”
然而已经晚了。方浡然已经动用内力去激发自己腰间的双钩,他想自己被困,但还可以使用双钩来击退对方。只是没想到刚一提气,双钩尚未解开,气血冲破了全身经脉,性命已然休矣,有血从七窍缓缓的流出。方浡然到死都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死在谁的手下。
齐非行走江湖,惯见生死,可今日方浡然死的这般快这般惨,还是令他动容。这世上能一招杀死方浡然且令他没有还手之机会的能有几个人?
不等他寻思明白,裂娘又出手了。方才杀方浡然时,是出其不意,以快制胜,然而此时齐非早已有了防备,只见他迅速闪身站在六名青衣童子身后,在童子们招架之时,伺机发力。
青衣童子按六方阵型各自站定,双手打开,右手与右边之人相对,左手指天,受敌时便从脚下发出泰山钉,既使得阵势坚不可破,又能给对方一击。
再看裂娘,她先是两脚前后分立,右腿微屈,脚尖向外,形成一个虚步,又将双手向上走弧线交于头顶,运气为实掌,一时间虚实结合,天地共鸣,一道掌风劈山而降,教那童子肉身凡胎哪里招架得住,纷纷倒地不起,早就无阵势可言了。齐非虽将内力护了周身,在如此大的冲击之下,也是难以全身而退,他周身黑气已在一招之后尽数散去,再也集结不起来了。裂娘双臂打开,左右各划一道掌风,口中念着诀,脚下走了个龙字步,这龙字步乃是上乘功法运气之时作为根基的步法,汲取大地之力量,气力拔地而起,直朝齐非袭来。齐非左臂端在胸前,右臂护住腰腹,双掌相对,成抱月之势,掌下暗自发力,好抵挡裂娘的掌风。哪知那掌风来的迅猛凌厉,呼啸之下带得桌椅摇晃,杯盘倾倒,齐非纵使拿出全身修为也是化解不开,结结实实的挨了一掌,踉跄之中扶住一把椅子,这才勉强站定。
此刻齐非真是又惊又恼。惊的是这招数之诡谲威力之大从未见过;恼的是自己的阵法不仅败了,还让童子们身受重伤。他情急叫道:“你这妖妇用的是什么功夫!”
裂娘拂袖道:“这正是你心心念念的通天三十六禅第二禅,今日也是奉我主人之命成全了你。”
齐非听了这话,怔怔得半晌回不过神,那第二禅的后劲又冲回来直叫一口鲜血从嘴里喷出,他双眼迷离中,只见座上的红衣少年竟有盖世之姿,不怒自威,教他不敢再做直视。
红衣人开口道:“自你入我地界以来,一口一个妖魔、妖人、妖妇,你又是个什么!你们从来以名门正派自居,又做了多少我们这些'妖人'所不齿的事。”
说到此处,他似是想起来什么伤心往事,双拳紧攥,痛心疾首。照君见他此状,用手在他肩头拍了一拍,轻轻劝道:“伊消,莫要动气……”
齐非似乎一身的力气都已被抽去,只断续道:“你……你是……”他自知气数已尽,但到底还是有几分不甘心,竟将全身上下所有的气力都注于肩头的绿琥金丝蛛上,那蜘蛛从体内射出金黄色的亮晶晶一张毒网,直奔伊消他们的面门而来。照君手急眼快,将手中的扇子舞了个旋转,又扇一道风劈过去,使那蛛网好似狂风之下的柳絮,早被瓦解个干净。
裂娘此时一个箭步上到齐非面前,一掌将他的喉咙拍断,叫他在那地狱之下也不能再张口胡言。
此番裂娘才算解了气,正站在那里,忽听身后有人叫道:“熙连护法。”她赶忙转过身来,单膝跪地,拜道:“教主有何吩咐!”
伊消道:“你速去楚州,盯好刈音阁的五律调师,方齐二人一死,他们必会按捺不住,有所异动。”
那平日里一众侍女的领班,也就是魔教的四大护法之一熙连道了一声:“弟子领命。”说完便去了。
此时照君将扇子微微一摇,朝久小姐的方向笑道:“姑娘看入了迷,还不下来么?”
这一番情形,始始末末都教久小姐看了个真切。这慵来楼果然不是寻常娱乐之所,而是个掩人耳目的幌子,实则是魔教的盘踞之地,里边的人虚虚实实,有些是真的杂役、顾客,有些则是魔教和其它江湖中人乔装打扮,混迹其中。她在心里是连叹了几个想不到,其中最大的想不通在于这魔教的教主,怎么要杀自己的爹爹还暗中相告一声,实在是有万分的蹊跷。正在思索之时,一听照君叫自己,猛的回过神来,款款走到他二人面前。这走到面前却又犯了难,该如何称呼这他们俩为好?那白衣白扇之人,正是摆自己一道的人,该骂他叫小王八蛋?还是叫他的名字?那红衣男子,是气他要杀了自己的爹,叫他魔教贼子?还是没弄清楚事情先莫声张,尊称一声教主?
照君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又在憋着笑,逗她道:“见了弗猜真人的弟子,怎的还不问我好。”
伊消对久小姐柔声道:“姑娘不必拘礼。你我虽只见过一面,却又是一同生活了数日。没能正式的介绍自己是伊消失礼了。”久小姐听他道一起生活,不禁脸上一红。她看向伊消,只觉得他的为人处事倒有一股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和沉稳,想他年纪不过与自己一般大小,竟肩负重任,想必比常人辛苦更多。
久小姐心中自有千言万语,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道一声:“无妨。”照君在一旁笑道:“你两个说话,我自到别处走走。”说罢要走,伊消道:“可去看看我阿姊。”照君远远的答一声:“是了。”
伊消见此刻厅里只剩他与久小姐二人,才不像人前那样端着,下来对久小姐说:“久姑娘可想试试我阿姊的秋千。”久小姐看看那平日里慵来妆时常坐的秋千,摇头道:“既是你姐姐的,我便不了,想来是只有教主才能坐的。”
伊消也不再让她了,只看着她的眼睛道:“莫要再说什么教主了,只管叫我名字便好。”
久小姐听了此话也不再拘谨,与他坦然道:“那日你让我听到一位护法说要刺杀我的爹爹,还说什么集结了百位高手,究竟是否有这回事。”
伊消苦笑道:“如今我教式微,不得已屈身于地下,哪里还找得出一百个高手。”
久小姐想想,也确实是这样,可也不知他如此作为是什么用意。伊消知她不解,细细与她解释一番。
原来十年前,慵来妆苦练魔教最高功法六魂经。这六魂有六亲不认、毁身灭魂之意,修炼完成自可独步天下无人匹敌。然而练此功者也深受其累,受到不同程度的损伤,有的失了心智,有的武功尽废。当时慵来妆刚刚成为魔教教主,根基并不牢固,又有中原一众武林门派虎视眈眈,伺机侵犯,她思来想去只有六魂经的力量能保魔教无事。
那日正是她功成之时,中原几大门派的高手围攻魔教昆仑山雪藏顶,使得魔教教众损失惨重,慵来妆与四大护法带着年幼的伊消冲出重围,几番躲藏,奔波数日,总算寻到一处藏身之地,此地处于地下,不见天日,安全可靠。慵来妆便在此建起慵来楼,以营生为幌子,实则养精蓄锐,等待时机,复兴魔教,一血前耻,手刃仇敌。
说到此处,正要引出魔教与千机堂的恩怨,只听一个声音从六楼传来,这是用内功发声千里传音,使得整个楼里都萦绕着这个声音,一个淡淡的、轻轻的、女人的声音。她说:“消儿,过来。”
伊消闻言对久小姐道:“阿姊唤我了,姑娘请稍坐,待我回来再向姑娘言明。”久小姐点头道:“你且去罢。”
伊消去后,久小姐心中依旧是不能平静,她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冰冰的饮了下去。她轻轻抚摸着束秋千的缎带,好似翻阅着一段历史。回想伊消诉说的情形,竟不知他小小年纪就历经一番血雨腥风,而自己却只是在家中父母的保护下长大,并无什么江湖经历,不禁也想出去闯荡一番。
正是兀自想得出神,哪知齐非的绿琥金丝蛛竟生得命大,尚没死绝,只趴在隐秘处,如今趁久小姐毫无防备之际,从她的后身悄悄爬上脖颈。那蜘蛛嘴里有一对螯牙,螯牙的尖端生有毒腺,此番被它一咬,久小姐只觉得颈上好似被针尖扎了一下,接着整个脖子连带着肩膀都开始发麻。她自知是中了毒,趁自己还能发声,口齿不清的叫了一声:“伊……”尚没说完,这舌头也没了知觉。
伊消本已跟姐姐说完话,正欲下楼。听得久小姐一声呼喊,登时从楼上翻身而下。久小姐已是瘫坐在地,动弹不得,只剩两个眼珠子还能转个一二下。伊消见久小姐这般情形,又见一旁的绿蜘蛛,心知是这畜生造的孽。他立时封了久小姐周身几处大穴,又从怀中摸出一颗凝涩丸,给久小姐含在舌尖上,待其慢慢化入口中。这凝涩丸有使血液流动速度降至最慢之功效,可暂缓毒发时辰,凝结气血,好歹先将性命吊着。
这绿琥金丝蛛的毒,又是如何解的。眼下齐非已死,死人并不会说话,也不能替人解毒。伊消在他身上摸了个遍,净是些什么毒针暗器,不曾携带解药。伊消一时慌了,只得先将久小姐抱回房间躺下。久小姐躺在榻上,意识还清醒着,只是身体不能支配。她见伊消将一块温水浸湿的手帕敷在自己的额上,柔声道:“姑娘莫怕,伊消会帮姑娘解毒,一定。”
久小姐和眼前那人第一回离得这么近,他一双丹凤眼将自己望着,就像在照一湖清幽的碧潭,教她想起二人初次相见之时,只觉得伊消冰冷淡漠,少言寡语,难以亲近。如今相识了,竟又是个谦谦君子,礼貌斯文,对自己关护有加、细致温和。久小姐心中柔肠百转,不知是几分感动,几分委屈,几分忧伤,几分惆怅,从眼角缓缓流下泪来。
伊消见久小姐哭泣起来,不知她心中所思所虑,只当是她身上疼痛难忍,以此而泣,倒教这冰雕的脸急出了一脑门儿汗。他想不如去请姐姐下来,或许就有办法呢。这便是用了箭一般的速度上到楼上,叫一声:“阿姊!快随我来!”不由分说便将姐姐打横着抱起,几个跳跃带回到久小姐跟前,对他姐姐道:“阿姊,这齐非的绿琥金丝蛛之毒,你可解得?”
他姐姐可从未见过弟弟如此慌张,忙问一声:“是什么人中了毒?”伊消有意为久小姐隐瞒身份,只道:“是位名唤小九的姑娘,是我的朋友。”慵来妆又问:“那毒物现在何处?”伊消道:“怕是还在厅子里。”慵来妆吩咐道:“你且速去将毒物寻来,它是解毒的关键所在,切记不要用手去碰它。”
伊消答应一声,身影已闪出了一箭之地,来到方才和久小姐说话的地方。只见那绿蜘蛛停在地上,已经气绝,原来这蠢物留了一口气,竟不辨仇家是谁,胡乱咬上一口,心中畅快,这才去了。伊消寻了个巴掌大的罐子将它扣了,从罐口向里看去,那毒物的尸体还在荧荧的发着绿光。伊消也是不耐烦它,赶紧拿到姐姐跟前去。
慵来妆伸手在久小姐的脉上探了探,又从袖里取出一套金针,这是要以施针之法为久小姐解毒,用针分别下在久小姐的下关穴、承浆穴、少海穴、百会穴、膻中穴,没入皮下拇指来深,这针灸之法可起到顺脉理气,扶正祛邪,散结拔毒之功效。久小姐初看她取针要扎,心里还有点怕,等那针落下来,才想起自己全身麻木,压根觉不到疼。再看慵来妆施针的手法,她并不看床上躺着的人,全凭一双手,轻按一下便定好位置,以针斜刺,竟有说不出的巧妙,盖是习武之人,惯用点穴之术,对穴位也是了如指掌。
伊消来时,正见姐姐给下好了针,忙问道:“阿姊,怎样了?”慵来妆道:“把她扶起来罢。”伊消将久小姐扶着坐了起来,慵来妆伸出二指凝了真气,化指为掌,拍在久小姐的后背心上。这一掌使得久小姐一口黑血从嘴里吐出来,又教伊消跟着吓了一跳,伸手将那血污胡乱擦了,直问她:“好些没?如何了?”
久小姐咳了几声,又喘了口气,感觉舒坦了些,虚虚的道:“似是好了。”伊消喜道:“当真好了?”反应了一下又道:“竟能言语了!”说完又怕久小姐坐着体力不支,慢慢的让她躺下,赞道:“阿姊的针果然厉害。”
慵来妆将金针收起来,道:“此番只是将一部分毒逼了出来,还有些余毒存在体内,此毒牵涉四经八脉,尚未彻底化解,你的朋友还是很危险。”久小姐听了此话,心中暗道:好厉害的毒。伊消道:“那要如何彻底解毒?”
慵来妆沉吟道:“需得一味天净蜘蛛的冰珀蛛丝。此物与绿琥金丝蛛的黄金蛛丝最是相克,也只有此物方可解毒。”
伊消又喜又急,忙问道:“阿姊可知此物现在何处。”
慵来妆道:“春来城里有个名为草木监的药堂,你去那里寻一位宁蕲药师,此人不仅精通医理,还对草木颇有研究,喜爱收集一些稀绝之物,想必他那里应该会有你想要的东西。”
伊消听了姐姐的话,心想此番也只有抓住这一丝希望,争取为久小姐求得解药,如此便要拜别姐姐。慵来妆命人取来了慵来楼旁一口古井之水,道:“弟弟不妨将这位姑娘带着一同上路,待到求得冰珀蛛丝之时,将绿琥金丝蛛的尸体研碎,与之一起调和,再用这古井之水煎了,当即服下,莫要一来一去耽搁了。”
伊消道:“阿姊说的是。”但又看看久小姐此时的状况,忧虑道:“只怕她身体经受不住颠簸,必当费心照料才好。”
话说到此处,阿觅推门进来,含着泪道:“小九在此处只当我是个朋友,此番被歹人害成这样,相信公子自会护她求药,保她周全。可公子你与小九毕竟是男女有别,路上多有不便之处,还请让我一同去吧。”
伊消见她情真意切,又生的灵巧,行事敏捷,便有带她同去之意,又问过久小姐,久小姐也点了头。众人一时各自准备,阿觅替久小姐换了来时的衣裳,又帮她理了发髻,只见镜中的久小姐面无血色,形容憔悴,教阿觅看了好不心疼。久小姐身上虽中了剧毒,但心里却似吃下了定心丸,倒有几分说不出来的安稳,好似中毒的不是她自己。她安慰了阿觅几句,叫她不要担心,眼里却向外张望着那个为自己忙前跑后的红衣少年。伊消吩咐人去雇来一辆马车,亲自上去铺了层银鼠缎子的软垫,还加了个姐姐屋里常爱倚着的流苏靠背,生怕久小姐路上不适。又将其他带的物品一应收拾好,这才上楼将久小姐抱了下来。
久小姐与阿觅同坐车里,由伊消赶车。伊消对慵来妆道一声:“阿姊,我且去了。”便一扬鞭,催马前行。地下苔藓湿滑,马车走得又慢又稳,久小姐心想来时她是跟着照君经一个地洞掉下来的,马车又如何能上得去,便掀起帘子向外望着。只见走的不是来时的路,而是一条走势向上的密道,密道之内悬有残烛,借着幽幽烛火,可见石壁之上刻着壁画,那形容好似群魔乱舞,想细细的看又感到有些眼花。索性就放了帘子,将头靠在阿觅身上,沉沉的睡了。
睡了不知多久,久小姐只觉周身被水包围,正随波而漂浮着,睁开眼睛,果然整个人浸在水中,浮而不沉,好像一艘无主的小舢板。此时头顶正是一片通透明亮的碧空,没有一丝云也无一只鸟,水天相接,浩浩汤汤。久小姐对着天伸出手,那手已泡的近乎透明,化作雾霭一般颜色,教人看了只觉得纯净无比,就连指尖沾上的几颗小小的泥沙也变得可爱非凡。
久小姐竟没有想过该怎样从这大泽之中脱身,只管安心的任自己漂着,她心里只觉得自己天生就是一颗水草,像这样漂在水中才是正经事。正想着,忽有一个小红点儿向自己游来,游得近了,才见那是一条通体红艳的锦鲤,在水光之中每一片鳞片都亮晶晶的,好像水中燃起了一团火,那“火”摇头摆尾的变作一位红衣少年,正俯下身望着久小姐。
久小姐与那少年四目相对,只觉得似曾相识,但又记不清晰。正欲张口问询,却见天上风云突变,一道绛紫色的闪电从天而降,正劈在他二人不远之处,教这原本平静的水面翻起层层波涛,眼看着就要向前方袭来,那少年当即将久小姐从水中拉起,使出浑身力气将她向天上抛出,又是一道惊雷隆隆而过,久小姐往天外飞去,却见那人淹没在滔天巨浪之中……
久小姐惊慌失措至极,高呼一声:“伊消!”这一唤,便使她挣扎着起来,抬眼一看,自己正与刚刚呼唤那人一同坐在马车里,外边淅淅沥沥的下着小雨,雨滴撞在马车顶篷,滴答有声,之前种种奇遇尽是黄粱一梦。伊消见久小姐神情恍惚,怅然若失。便问她:“梦了什么?”久小姐回想方才所梦,心想上天赐梦,不知是降下什么征兆;又想路上遇雨,空气潮湿,生出异梦乃周遭环境使然。要强替一个梦深究其源,怕是如何都寻不到答案,若要说出梦到了他,倒教久小姐一个姑娘家面色一红,只道一声:“梦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故事,现下醒了,已记不大清了。”又说些旁的话:“你怎好让阿觅在这雨里赶车,淋坏身子如何是好。”
不等伊消做声,便听阿觅在帘外答道:“小九你睡沉了,枕得我腿麻,还一动不敢动,不如让我在外边透口气,雨不大,自在得很。”
久小姐听了,微笑道:“也好,你仔细着些。”却见伊消面上似有不悦,正望着自己,便与他玩笑道:“这雨让你心情不佳么?”
伊消低低道:“为何你觉得她淋湿了便不好,我无妨淋着呢。”
久小姐笑道:“且不说你武功如此高强,单是身形健壮,阿觅就比不得你。堂堂男子汉怎还经不得一些风雨?”
伊消方才出言本想换得久小姐一番关怀,没成想她竟如此说,反倒显得自己计较,恨不得即时冲到那雨里。只得讪讪道:“你枕在我臂上,我也麻了。此时该换我透气去了。”说罢身影一闪,移出车外,将阿觅唤了进来。
阿觅掀帘进来,见久小姐一觉醒来,气色恢复了不少,虽有余毒未解,却不似先前那般憔悴,笑道:“小九的确好了,我看是不需那劳什子冰珀蛛丝解毒,你精神这般好,竟将我和公子这般摆弄。”说罢瞥了一眼外边面色郁郁的伊消,又笑一番。久小姐一点她的脑门儿道:“我向着你,着恼了他,你却捡到个笑话似的。”
阿觅听罢心中更是欢喜,伸手将马车侧帘掀开,指些风景给久小姐看,又怕有风给雨丝刮进来,让久小姐着了凉,侧过半边身子为久小姐挡着。久小姐见阿觅待自己如此贴心,又觉她性格开朗,心地善良,举手投足都十分耐看。前番在慵来楼里,自己可谓举目无亲,多亏有她相伴,互相照应,就连自己中毒也是不离不弃。心念一动,便想与她做个真心的朋友。便拉住阿觅的手,道:“当日照君诓我入楼,情况未明之时不敢相信任何人,只编了个名字告诉你。如今你我感情日笃,我便将我身份来历说与你听,自此不再有任何隐瞒。我本是江湖第一大门派千机堂堂主之女,蟹足剑久小姐的便是。”
阿觅听她一番话先是一愣,随即叹道:“我说小九你怎么通身瞧着不像个寻常丫头,原来是位小姐啊。”又笑道:“我唤你小九习惯了,什么‘小九'、‘小久'听着不也一样吗。”久小姐也全然不在乎这些,道:“正是了,随你叫的开心。”阿觅又问:“那你的名字叫做什么,我听听看是不是个天仙一般美的名字。”
久小姐失落道:“原是无名的。”说罢便把自己刚出生时的故事为阿觅说了一番。原来,十七年前,久小姐降生之时,忽有一团祥云飘在院子上空,待到云彩渐渐散去,打门外来了个南海修仙的道人,那道长须发皆白,行路飘忽,转眼来至久大侠的身前。久大侠见来者不善,抱拳道:“道长此番驾临有何见教。”那道长还礼道:“无量天尊,福寿金安。”说罢便从腰间解出一柄宝剑,道:“无量观行善积德,终有福报。今有蟹足宝剑一柄,权且作祝祷新生小姐之礼,是以慈悲。”久大侠谢过一声,双手将剑接下。道长又道:“小姐不必取名。剑身之上,自有昭示。”说罢不及久大侠请教道长的法号,便衣袂飘动,不见了踪迹。久大侠不解其意,又怕是天机示下,不敢贸然取名,只得依了。可久小姐生而无名,称呼上多有不便,久大侠憾恼那蟹足剑封而不开,便为久小姐取了“不开”为字。
久小姐将缘由说完,阿觅也是唏嘘不已,将久小姐的配剑接过来,细看一番,试着用了全力去拔,果然纹风不动,二人相视一笑,阿觅又将自己的过去讲与久小姐听。这阿觅先前也并不叫做阿觅的,究竟是叫什么她自己也不记得,只因三年前生过一场大病,村子里的郎中瞧过都摇着头去了。家里兄弟姐妹六个,各个都要张口吃饭,给她瞧病又花了好些钱,如今无治了,又连个薄皮棺材也难买起,只得拿草席子连同她最后一口气一起裹了,丢到南山下。可巧那日狗爷上山打柴,竟用随身带着的魂回丸救了她一命,她病好时若大梦初醒,从前的事记得个三分有七分无,对自己家在何处是毫无印象。狗爷将她带回慵来楼,又希望她家人能找到她或者她能找到她家人,如此寻寻觅觅,便取名为阿觅。阿觅身世坎坷,生性善良活泼,惹得狗爷十分怜爱,传了她一些轻功,就留在了楼里。
久小姐与阿觅互诉了身世,互相都觉得对方离奇曲折,两双手握在一起,都盼望对方能得些温暖。久小姐见阿觅一双素手,粗糙蜡黄,指甲上虽施了一层丹蔻,亦有几道未被遮住的裂痕,一时动情,拉着阿觅的手道:“如今你我二人便是交心的朋友,相互携持着,再没什么可惧的。”
二人说话,不觉马车行了几十里,已经进入春来城热闹繁华的所在,此时城中早已云销雨霁,艳阳高悬。 伊消掀开帘子,手里是两串儿冰糖葫芦,那糖稀在炎炎夏日里晒得化了许多。久小姐忍俊不禁的接过来,给阿觅一串,对伊消道:“果然是个不常上街游玩的,这时节吃它,岂不把牙粘下来吗。”伊消虽是久居地下,不知晓市井之中有什么好吃好玩的,但好歹也是一教之主,翩翩公子,怎么遇了久小姐便如此笨拙起来,只是记忆里儿时曾吃过这糖葫芦,美味非常,故而买来让久小姐欢喜,没想到错了时节,弄巧成拙。索性望着久小姐认真道:“姑娘们说话也累了,只告诉我喜欢什么,我去买来便是了。”
久小姐看伊消一本正经的样子,知道他性子如此,平日与他说玩笑话他也不笑,反而当真。对自己虽是温和体贴,细致入微,但却没有笑面儿,只是认认真真的在对自己好。若自己再不领情,倒好像辜负了伊消的心意一般,便咬了一口糖葫芦,边吃边道:“既是累了,也顾不得喜不喜欢。况且你的心意,我总是喜欢的。”
此话说完,反教伊消有些不好意思,只道一声“如此便好”就匆匆将帘子放了,驱车行走。这一连串动作叫阿觅看个满眼,又不管不顾的大笑起来。
天已过午,伊消不知那草木监位处城中何处,一面走一面与路人打听,兜兜转转,来到一条巷子前,只闻到一阵阵奇香,那香不是什么奇珍异花之香,也非香草香料之香,是寻常百姓家做饭的香味,竟从巷子深处一路飘来。伊消对气味素来敏感,知这香气有异,便循香而去。
寻到巷子尽头,香味愈发浓重,油烟也飘忽而出。只见一间屋子门口,支了口热气腾腾的油锅,一个青衫布衣的中年男子在案板上切菜,身旁蹲着个小童子烧火。伊消心中奇怪:哪里有人会将做饭的器物搬到门外来烹调?定睛细看,那男子将各种食材清理、打发好,将鸡蓉、鲜笋丁、虾仁泥、豆腐泥、干菌菇丁、蒜苗段混合起来,拌在一个盆里,在那盆中取出一些放到手心,开始团菜圆子。只是那团圆子的手法也是少见,两只手分别握住一些,先是四指一攥,再用食指和拇指拧出一块,两指发力挤出,便是左右两枚浑圆标致的丸子,将圆子先往全蛋液中一裹,再往糯米酒中一蘸,便抛入沸油锅中,炸了个金黄酥脆,香气四溢。如此下锅了几个,那男子迫不及待的捞出一个来尝,刚一咬开,圆子香、酒香一齐扑面,好不诱人,直教马车里的久小姐跟阿觅也忍不住掀起来帘子在瞧。
男子吃的高兴,叫小童子添酒,浑不顾周围立着伊消等人。伊消在旁看了一会,心中已有主意,上前行礼道:“宁蕲药师,伊消有礼了。原不该打扰药师雅兴,只是在下的朋友身中剧毒,急于求药,还望药师成全。”说罢,又行一礼。
那男子抿一口酒,慢慢说道:“我并非公子口中的什么药师,还请别处去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