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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雀翎毽借力入尘世 闺阁女轻信过路人

2017-12-28发布 10345字

话说千机堂久不开久小姐是江湖第一美人。究竟多美,怕是只有天知地知,爹娘知,贴身丫鬟知,她自己知。只因她多年谨守闺房,大门不曾出,二门不曾迈,如假包换的大家闺秀是也。若是没有这段话说也就罢了。有,必定是引了一众京城的王孙、武林的公子前来,打着结交江湖第一大门派千机堂的名号,实则是为了见久小姐一面。

久小姐既是江湖第一大派的千金,功夫自然不差。手中更是有两件不世出的宝物,其一是千机堂祖师爷传下来的奇毒千机散的秘方,这种毒号称中之即死,绝无生还可能,如是无解之法,必不会轻易拿出来使用。此毒传了已不知有多少代,多少年,才从她爹久大侠传到了久小姐手上。

这第二件则是一把宝剑。传说这把剑由昆仑之巅千年玄冰打造,通体透明,唯剑刃上有一条红线般的痕迹,犹如蟹足一样纤细而尖锐,此剑一出,非见血而不得收。由于蟹足剑戾气太重,制剑者将之以秘术封存于黑玉剑鞘之中,只有与它有缘之人,才能将其拔出,从此宝剑认主,剑在人在。

不巧,久小姐不是这个有缘人。于是久小姐说,谁能拔出这把剑,她就杀了谁。

这话说来也不是没有道理。能拔剑之人,必是夺剑之人。如此一来还不如先杀了对方,以免失了宝物。

世间诸事,若都杀个人就能解决,那江湖何不改名叫血湖。况且美人杀人,终是不好。

第一回 雀翎毽借力入尘世 闺阁女轻信过路人

久小姐闲来无事,喜欢和丫鬟们玩毽子。这用孔雀翎子打造的毽子可不是用来踢的,而是在堂里寻个善使长鞭的弟兄,让他一鞭子把毽儿抽到空中,久小姐便与几个丫鬟一同使了轻功上去接,谁抢到就算赢。久小姐自幼练了一套银鱼追,飞身而起时仿若逃脱渔人追捕时的银鱼,速度之快,教人眼花。抢个毽子更是不在话下,其他丫鬟侍女哪里是对手。这日赢得烦了,不免觉得有些无趣,便与那使鞭的弟兄道:“这位大哥,千机堂的伙食怕是不合你的胃口,怎的没吃饱就来此耍鞭。不如本小姐赏你几两银子,你出去吃,如何。”

这话细想下来,竟是要使钱打发了他去,教这弟兄心里一阵惊慌,连忙赔罪。将毽儿摆好,使了个全力抽过去,那毽子本就飞得远了,不巧此时竟吹来一股邪风,让毽儿借力而去了。

久小姐顿时起了兴致,一个飞身追将过去。却眼看着毽子越飞越远,竟掠过千机堂的院墙,往大街上去了。

只是一个转身的功夫,十六年不曾出过门的姑娘,就站在了大街上了。

这春来城乃是关州最繁华的所在,大街上人来人往,杂耍的,卖艺的,卖菜的,卖瓜果梨枣的,剪纸人扎风车的,喝茶的茶楼,喝酒的酒楼,各种琳琅满目的物件直教人眼花撩乱。久小姐一时看得呆了,竟不知身在何处,更不知毽儿在何处。

街上的人也在看着久小姐:一个身着广袖紫纱裙的姑娘从天而降,身量纤小,翩然若蝶。细看之时,只见她双瞳剪水,顾盼生辉,一张脸似皎洁之满月,眉眼之间略带惊慌,让人忍不住想护在她的身前。

久小姐想如此便转身回家罢,又想再看看这花花世界;想四处走走逛逛罢,又不认得路。正是个不知往哪迈步的时候。忽见一道明晃晃的蓝光闪过,正是那孔雀翎子的毽儿,稳稳的拿在一双手里,久小姐看过去,是个白衣少年,正笑呵呵的望着她。

这少年长的好生俊俏。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两道剑眉下是一双灿如星辰的眼睛,那眼里的光彩飞澜好似一股飞流直下的瀑布而激起亮晶晶的水花,他的唇角总带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好像有说不完的开心事情。此刻他正对她说话:“你这姑娘,生的这么好看,却在这里傻站着干什么。”

久小姐反问:“你长得也不错。偏你能站在这里不成?”

这两个人见面倒是先互相夸赞了一回。

少年目光落在久小姐腰间挂的配剑上,道:“好一把轻巧的宝剑。原来你是久不开久小姐。”久小姐淡淡道:“看来这剑比我有名,好让人凭剑来认我。”

照君微微一笑,抱拳道:“失礼了。我叫照君,姓刘。”久小姐道:“请将毽子还来。”

照君将那毽子往腰间一别,显然没有要还给她的意思。他手中持着一把折扇,在胸前晃了一晃,道:“我有个问题想问姑娘。”

“问我?”久小姐预感到:莫名其妙的一天开始了。

照君道:“不错。”

久小姐抱起胳膊道:“你且问来听听。”

照君道:“久小姐的千机散是未曾害过人的毒;久小姐的蟹足剑是未曾出过鞘的剑。久小姐若是要行走江湖,又靠的是什么本事?莫不是久小姐的剑拔不开,所以取名叫'久不开'。”说罢,兀自哈哈大笑起来。

久小姐也不恼,只是笑笑道:“多谢你的提醒,我想来也确是如此。我看你倒是个闲人,竟有闲心来管他人的闲事。不如我雇你做个侍卫,保护我的周全,好教你不要再瞎操心。”

久小姐说罢,掉头便要走。照君却上前一步,抓住了她的手腕:“府上多没意思,不如跟我去玩罢。”

久小姐挣脱了那人的手,道:“谁要和你这多管闲事的浪子出门去玩。”

照君上前半步,站在久小姐跟前,拿出那个毽子,放到久小姐的手里。他说:“如此还不好么。”

那人的一双晶亮的眸子深深将久小姐望着。久小姐虽不曾见识过江湖险恶,但也知道不能轻易相信陌生人。只是这少年看模样不大像个作奸犯科的贼人,权且当作交个朋友,出去见识一番又有何妨。

既已打定主意,便对那少年道:“小侍卫,你能知晓什么好去处?”

这二人穿过繁华的街巷,绕过了一口百年古井,又经过一家米店一家酒楼一间豆腐作坊,来到河边的石桥前。这石桥看着并不起眼,既没有雕花也没有使用什么好材料,不过是几块大石头堆垒起来,应付过河而已。

照君指着石桥道:“就是这里了。”

久小姐道:“我当是什么稀罕。原来只有一座破桥。”

照君早就料到她会这么说,只是笑道:“姑娘不妨看仔细些。”

久小姐拾起裙裾往桥下又走了两步。只见河水黑浑,不能见底,倒是桥下宽敞的很,几根粗大的桥柱作为支撑,柱子上已生了毛茸茸一层青苔。河水无波,倒有几分寒意。

久小姐不明照君的玄机,只好说道:“小侍卫若是想避暑,不如跟我去我家后山的冰窟,那里有张北海涵玉床,躺上一躺不仅能消暑,还能使武功精进一层……”

久小姐正说的兴起,照君并不在听。他把手放在桥柱的一块凸起的石头上,不知使了什么力道,只听咯咯几声,那石柱竟裂开一条一人宽的大缝。

久小姐暗自心里一惊,道:“暗门么。”

话音未落,照君握了久小姐的手,纵身朝那门里的黑处跳了下去。

饶是他两个轻功都不错,黑暗里也不免磕磕绊绊,久小姐索性抱住了照君的右边胳膊,照君将左手护在久小姐头顶,就这么降了一会,二人的双脚踏在一片柔软的草地上。不,那不是草地,是青苔。

这暗门下边竟有另一个世界。一片宽阔的青苔蔓延直至远方,一幢楼宇灯火通明,悠悠的传来琴瑟之声,酒杯的碰撞声,人们的笑声和说话声。谁能够想到,在这阴暗潮湿的地底,竟有这么一座规模宏大的销金窟。

久小姐扯扯照君的袖子,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照君笑道:“怎么,久姑娘怕了?”

久小姐硬着头皮道:“怕倒不怕,只是瞧着新鲜。”

照君心里觉得有些好笑,但并不说破。他用手往那楼上一指,只见那里挂着一顶鸳鸯琉璃灯,正散发着艳冶的光芒,灯下坠着一道幡,上书三个大字。

久小姐轻轻念出:“慵来楼。”

久小姐问:“慵来楼是做什么的地方?”

照君边走边答:“慵来楼,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地方。”

二人一走进来就看到慵来妆。

这里有各式各样的人。但慵来妆既属于各式各样,又不属于各式各样。这里有妖娆多姿的舞女,但她不是舞女;有抚琴弄箫的艺伶,但她不是艺伶;有赌桌上发牌的荷官,但她不是荷官;显然她也不是客人。

久小姐看到大厅的中央有一架从顶楼垂下来的秋千,一个女人坐在秋千上轻轻的晃着。只见她淡扫蛾眉,不施粉黛,一张近乎苍白的脸上,一双空洞幽深的眼睛,被她这样诡谲的眼睛望上一眼,会令你脚下抹了浆糊似的定在原地。她的长发自然垂在地上,没有任何珠钗,颈上和腕上也没有首饰,只是身着一袭绯红的长衫,就像傍晚天边一抹绮丽的晚霞,又像煮粥的釜下烧的正旺的柴火。

照君拉着久小姐的手,来到慵来妆的面前,笑嘻嘻的问候一声:“老板娘。早啊。”

慵来妆的秋千还是轻轻的晃着。她似乎没有看到照君,也没有听他说话。久小姐看看这个女人,又看看她的秋千,那缚住秋千的丝带直至顶楼看不清的暗处,似乎有什么不对劲。直到一个端着酒盘的侍女从三楼飞身而下,久小姐才明白过来:这幢楼竟没有楼梯,不论是伙计还是客人,都身怀武功,至少是一手厉害的轻功。这里绝不简单。

一楼共有九张桌子,无论在哪个位置坐下,都可以尝到美酒、见到美人。然而久小姐和她的同伴却站在那里,看一个不说话的女人。

照君伸出手在久小姐眼前晃了一晃,久小姐回过神来,照君道:“要不要喝酒?”久小姐本不会喝酒。今日她却说:“既然来了,总是要喝上一杯的。”

照君轻轻的笑了。可惜久小姐没有看到这个笑。

酒盛在一个小巧的瓷瓶里。照君斟了一杯闻了闻,道:“闻起来还不错,应该是陈年的桃花酿。”久小姐端起酒杯,问道:“刚刚那个女人,是这里的老板娘?”

照君答道:“是。她是老板娘,但这里却没什么老板。老板娘就是慵来楼的楼主。”

“那她坐在那里干什么。”久小姐又问。

“不知道。或许是等什么人。”

“等什么人……”久小姐喃喃道。仰头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她突然感到一些忧伤。从老板娘身上散发出的忧伤,弥漫在这栋楼里。

“不知道。或许是等你。”照君慢慢的说完这句话,久小姐已经趴在桌子上,不省人事了。

照君是个爱笑的人。他好像在任何时候都能笑得出来。丝竹的声音萦绕在耳边,他没有喝酒,却已有了两分醉意。

他不能喝这个酒。他在里边下了重宵散,自己又怎么会喝。

久小姐安静的睡着。不管是歌乐声还是周围的吵闹声都无法叫醒她。照君看着她的脸,又回想她刚才问的问题。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关心那些,但他觉得她是可爱的。

可爱到有一点不忍心对她下手。但那不忍心,也只是一点。

慵来妆还在慢悠悠的晃着,并没有看他们的方向,也没有看其他什么地方。

时候已经不早了。照君将久小姐抱起来,飞身一跃上了三楼,朝长廊的尽头大喊一声:“裂娘!”

一个声音答应着:“来啦。”接着走来了一个约么三十岁的女人。裂娘的长发挽成一个髻,错落有致的斜插着三柄银钗,一袭烟柳色青衫,将她的身量衬托出成熟的风韵。她每走一步都好像又年轻了一点,等站到面前时,在她的脸上会找到少女一般的微笑。

她将食指往照君的胸膛上轻轻一点,笑道:“你这贼子,有日子不见了。”

照君握住她的手,道:“裂娘说我是贼,可是丢了什么物件,竟赖到我身上了。”

裂娘道:“我倒是不曾丢。只不过有的人家,要丢了自己的姑娘了。”说罢,一双凤眼往久小姐身上一瞟。

照君淡淡道:“你看,这姑娘值多少钱。”

裂娘捏着久小姐的脸看了一看,伸出了两根手指,道:“这个数儿,可以罢。”

照君将抱着的久小姐往前一送,道一声:“成交。”

裂娘将久小姐安顿在客房的床上。久小姐安静的就像一片沉睡的云,这样一个姑娘值得男人前仆后继的保护她,但此刻,她很孤独。

裂娘为自己斟了一杯酒,她回想刚才照君的神情,他在笑,那笑与高兴无关,只是一个苦笑。

三楼拐角处一个不起眼的房间是侍女住的地方,裂娘住在那里,久小姐怕是也要住在那里了。

照君从三楼下来的时候,慵来妆已经不在那里了。只剩一架不再摇的秋千。这秋千为什么直通顶楼,大概是有人要以此借力到顶楼上去。她就住在顶楼吧。

地下的世界没有白天黑夜之分,累了便休息;醒了便折腾。她心里的空虚就像青苔在暗处放肆的蔓延。

久小姐醒的时候,她的大眼睛还不能适应头顶上方陌生的床幔。她用了一点时间想了想这里是什么地方,又用了一点时间想自己的同伴去了哪里。第二个问题,没想出来,裂娘已经进来了。

裂娘拿了一身湖蓝色衣裙进来,久小姐认得这衣裙,这是昨天看到端酒的侍女穿的衣服。

裂娘将衣服放到桌上,倒了一杯酒,抿了一口。她问:“姑娘叫什么名字。”

久小姐自知此时情况未明,身份姓名不可实说,只道:“因在家中排行第九,所以只唤做小九。”

裂娘道:“有人将你卖给了我,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

久小姐好像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她的手紧紧攥着被子的一角,她的手边是她的剑,她想拔剑,但那就跟从前一样的白想。她突然有点恨这把剑,但她更恨她自己,为什么要相信一个人,为什么相信一个无情的人。

裂娘猜到了她在想什么,这样的情况她见得多了。久小姐努力的使自己看上去很平静,起身下地,对裂娘道:“姑姑看我这副样子,哪里能做什么活儿。不如放我回家罢,姑姑的钱我一定使人送来。”

久小姐说完,裂娘的酒也喝完。她站起身来,背对着久小姐,道:“将衣服换上,先到厅里端酒,过几日再安排你学跳舞。”久小姐闻听此言哪里肯依,她从前好端端呆在家里,无人会欺负她,使得她并不习惯像江湖中人那样动辄出手打人,可她毕竟是久大侠的女儿,出身名门,家学深厚,打小就开始练一套江湖一代宗师凌俐所创的绝学《金异录》。这《金异录》内载有三门传奇武功,分别为九尘流霞剑、抚仙回光掌和暗器分辉针。这三门武功围绕“金”、“异”二字,施展起来不仅威力无穷,而且潇洒隽逸,实为武林之中数一数二的上乘功法。

此时烈娘往外要走,久小姐心中思量:背后出招,实不磊落,江湖儿女不屑此举。然又一想,自己现在被困于此,已是顾不得那么多了,脱身要紧。这家黑店人人会武,不知这娘子功夫如何?不论如何,我只是手下减几分力。想到此处,口中轻喝一声:“休走!”便使出一记掌法,向裂娘背心拍去。

这抚仙回光掌的第一招名曰“东曦既驾”,正是凝气于掌尖,蓄力起势的开端,哪知那重宵散余劲未消,又将久小姐本就运了四成的力又消减几分,使起来未免跌跌撞撞,难见效果。裂娘听闻背后响声,回身一看,见久小姐一掌逼来,且身形不稳,脚步踉跄,不知是她身上无力,还当是什么不知路数的旁门奇功,只闪身避开,再来观看。久小姐发觉自己体力尚欠,此时绝非打斗的好时机,只是既已发难,再难回头,便强撑着使出全力,打了抚仙回光掌的第二招“炳如观火”,这一招为单掌发力,掌心微向上倾斜,五指错落分开,仿若烛光火苗,内力射出,打的是裂娘灵墟、天府、紫宫、天突几处大穴,这一掌本是以气封穴,一招制敌,奈何久小姐四肢疲软,力不从心,掌出半路早被裂娘一手拂过。此时裂娘早已瞧出久小姐并非身怀异功,而是受那“促狭鬼”的迷药所困,暗自冷笑一声,一个脚步转至久小姐跟前,反手就是一掌,正打在久小姐右肩肩头。久小姐上身就力向后倾倒,哪知裂娘一手抓过久小姐的右臂,变掌为爪,以按、错、顿、压四种手法拂过久小姐右臂上的青灵、少海、灵道、通里四穴,使得这一条右臂短时间内再难发力。此时若久小姐是个左撇子,恐怕还能挣扎一二,可惜她不是,只好暂立不动,暗暗发力试着将穴冲开。

这几招抚仙回光掌被久小姐打得个不明不白,裂娘并未看出她的武功路数,只道是寻常女孩学的几个防身招式,于是笑道:“这才是拂穴的功夫,仔细被你家请的‘高明’师父骗了。”说罢,再次向门口走去,又回头轻轻的说:“我奉劝你别想着跑,毕竟还能留一条命。”说罢便笑着去了。

久小姐呆呆的坐在那里,右臂依旧只觉全无。她想起裂娘说的师父,她并未拜过什么师,身上武功尽是父亲久大侠所传,不知自己离家那几个小丫鬟有没有向父亲禀报?父亲又能不能找到这个鬼地方来?久小姐心绪烦乱,苦思无果,她现在的眼神,跟当日的慵来妆很像。

五楼的赌桌是一处挨着一处,摇骰子的声音、人们的喊声、银子和筹码的碰撞声就像冰雹和雨滴一般相互参杂着一起砸在地上,吵吵嚷嚷分不清谁是谁。这里最适合谈论某人的秘密,因为其他人的注意力都在自己的钱和他人的钱上。

照君的背后站着一个人。这人深处黑暗之中,像一道影子,又像一只鬼。照君并没有看那人,只是淡淡道:“她来了。按你的意思。”

那人道:“多谢了。”三个字说的又轻又快,让人听不出究竟有几分谢意。

照君问:“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没有回答,但照君感觉到他还在。于是取笑道:“真想不到,你也有拿不了主意的时候。”

背后那人并不想开玩笑,说实话,过了孩提时代,就没有再笑过。

照君感到和这样的人说话实在无趣。他手里的一叠筹码翻来覆去了很久,却始终没有往赌桌上看过一眼。

很久之后他说:“这次是我帮了你。来日你可要报答我呀。”

久小姐穿着那个湖蓝色的衣服有一点肥大,她将腰带束紧,又将佩剑挂在外裙下。酒盘子是玫瑰木的,有一层浅浅的花纹,上边放着羊脂酒壶、金丝珐琅杯。久小姐将这些端起来,在走廊里,她望着一楼。到一楼去,要用轻功,要用她的银鱼追去服侍别人。她从四岁开始练的轻功可不是为了给人端酒的。久小姐真想不用任何武功,就这样把自己摔下去,但她知道,有一点东西在支撑着她。

她提一口气,向下一个翻身,然而却忘了手里的东西,酒壶和酒杯已经被突然的发力甩向两个不同的方向。她拼尽全力抢救下一只酒杯,那酒壶却已离地不足一尺了。

突然有一个人,飞身一步上前,足尖将那酒壶一踢,使了两个转身,好歹是将酒壶接住了。这突然出现的人,使得久小姐脱口而出:“照君!”

失望还是来了。那人并不是照君,是个同久小姐一样穿湖蓝衣裙的侍女。她晃晃手里的酒壶,道:“姑娘眼神儿也是不济,我可不是那个小王八蛋。”

久小姐淡淡道:“姑娘好轻功。”

“我的确是个姑娘,可你应该叫我的名字:阿觅。”

阿觅将酒壶放在久小姐的盘里,问道:“你是新来的?”

久小姐道:“我的确是个新来的,但你最好叫我的名字:小九。”

阿觅扑哧一笑,又问:“你认识刘照君那个浑蛋?”

久小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若说不认识也没了机会。

阿觅也不问了,拍拍久小姐的肩膀,道:“我俩可以交个朋友。”

朋友这两个字听得久小姐心里微微一颤,这慵来楼是个极诡谲莫测的所在,她还能相信别人吗,还有人值得她相信吗。阿觅却说:“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答应了。”

久小姐叹一口气,想来也确是需要个熟悉这里的人,不把这里摸清,想要出去真是难上加难。便对阿觅说道:“朋友是要坦诚相待的。就看你肯不肯对我说实话了。”

阿觅叉着腰道:“那是自然,小九你只管问我便是。”

久小姐回到房间的时候,按地面上的时间应该快午夜了。慵来楼不分日夜,从没有打烊的时候,都是另一班侍女伙计换班,使这吸金之所不眠不休。

然而这里的一切只是为了钱吗……

久小姐思索着推开门,就见黑暗之中有个人影。那人身材瘦削,长发披散,背对着门坐在桌前,朦胧之中看不真切。借着外边走廊里的亮儿,看出那人穿的是一身红衣服。

久小姐试探道:“楼主怎么在我房里。”

只见那人的身体微微一震,站了起来。不,不是老板娘,比老板娘高,肩膀也宽些,是个男人。

久小姐有些慌了,厉声道:“什么人,转过身来!”

那人缓缓的转了过来。久小姐已经将蜡烛点了上,那人的红衣在烛光下更红了。

果然是个男人:一个眉清目秀的男人,那五官跟慵来妆的确很像,尤其是那双如潭水般幽深的眼睛,他的脸是冬日初雪的一层白,像覆了一张汉白玉雕刻的面具,从不见任何多余的表情,他的唇紧紧的抿着,看起来并不打算说话。

久小姐自从来了这里,见到的人一个比一个奇怪。她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还没来的及说出口,只见那少年已经似一只红鸟一般,从窗户飞身而去了,只有那扇窗半敞着,有潮湿的风不请自来。

久小姐向那窗外望去,除了铺天盖地的黑雾之外,什么都没有。然而回过头一看,桌上竟有张纸条,只见上边写着:

鼠目寸日光

乙肆前作冠

这是什么意思?那红衣人究竟是谁。久小姐慢慢的坐下,她需要梳理一下。可她却总觉得,有一件事在催促着她,她盯着这张纸,仿佛它会自己说出答案。

久小姐来到甲字第三号房门前刚好是子时。她在想红衣人会不会在这里等她,他是不是来救自己的,这些问题只是靠想是没有答案的,她只能照纸条上说的做。所以她来了。

这房间里没有点灯,她也没有推门而入,她只是静静的等着。突然,从房间里传出一声叹息,轻轻的,像一片秋叶落到地上,接着有个沙哑的男人的声音:“你的人都来了罢。”另一个男人答道:“护法大可放心,我教一百名顶级高手已经准备好了,好教那千机堂久应怜从此在这世间消失。”

久小姐听到自己父亲的名字。她没有慌,也没有动。此前她一直在想着逃出去,但如今有人要对她的家族不利,她必是要探听清楚。

然而里边却不再说话了。久小姐正在门外等着,时间慢慢流过,再也没有声音传出来,久小姐想着:难道已经走了么?突然背后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久小姐猛一回头,只见是阿觅。便拉着阿觅的袖子把她带到走廊外,吓唬道:“三更半夜不睡觉,不怕遇到鬼吗。”

阿觅道:“小九也不睡觉,却比个鬼还鬼鬼祟祟,我遇到小九你就是遇到鬼了。”

久小姐笑道:“可惜我这个鬼不吃人,否则真要尝尝你的味道。”说罢,伸手捏捏阿觅的脸。

阿觅神神秘秘的说:“看来这鬼不可怕,慵来楼的妖怪才可怕。”

久小姐问:“妖怪?什么妖怪,休要吓我。”

阿觅道:“他们都说慵来楼的老板娘是个时而男时而女的妖怪,要靠喝人血来练妖术……其实她的衣裙本是白色的……”

久小姐打断她:“越说越不像话了。”

阿觅吐吐舌头道:“你要不信可以去问后厨烧火的狗爷阿,他活了五百年啦,已经成精了,这世上的事儿,包管没有不知道的。”

久小姐边走边道:“又在胡扯。”

阿觅扯住她的袖子:“好啦!算我不知道他老人家究竟多大岁数,不过他真的知道好多故事,你就和我一起去吧,顺便……顺便……”

“顺便什么?”

“顺便裂娘让我去把前些日子让狗爷修的桑木拂尘取回来呀。”

久小姐摇头笑道:“你这丫头,果真比鬼还精。”

久小姐曾问过阿觅慵来楼实际是干什么的,并没问出收获。久小姐知道,此地绝不简单,而且此刻有一伙人正打着自己家族的主意,若单凭自己一人,恐怕不能对付。不如先将此事查清楚,再想办法把消息传出去,好教家人防备行事。只不过那日告知久小姐前去甲字第三号方的红衣男子究竟是谁,此人之前从未见过。再听阿觅所说,久小姐现在不仅不知道他是敌是友,就连是男是女也不能确定了。

久小姐又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想起了父亲背着手站在梨树下,催促她快去习剑。她想到自己的宝剑,那是她的剑,也是她的名字。她将手放在剑鞘上,摸一摸那凉凉的,就像一道沉睡的闪电。

后厨是地下的深处,柴房是角落的角落。成捆的木柴堆叠着,枯朽而干燥,有一种腐茶的气味。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灰尘,这个简陋的一隅竟让久小姐感到有些安心。

阿觅大声的的叫喊着:“狗爷!小霸王来了!”

一个声音笑答:“小霸王又来取我的命了……”

狗爷是个活的不知道多久的老头,他一身黑漆漆的粗布衣服,一把瘦骨看起来就像几捆柴火成了精,说话的声音好似用木头去摩擦泥地,听着让人想把耳朵里的沙子倒一倒。这老头嘿嘿一笑,道:“不仅小霸王来了,小霸王的朋友也来了,这下可要把我的命拿去了……”

阿觅走过去笑嘻嘻搭上狗爷的肩,道:“今日且先不要你的老命,只教你讲个故事便好。”

狗爷坐在柴火堆里,摇头道:“狗爷只会相狗,不会说故事。”

阿觅对久小姐道:“狗爷肚子里自有一套狗经,就等于把这世间的狗都装进了肚儿里,没有他辨不出的。”

久小姐环顾柴房,未见有狗。便道:“前辈如此好犬,为何不养。”

狗爷叹道:“狗子不如我活得长。伴的久了,当真到分离的一天,心里便会难受得不能忍,又无法将自己的时辰分些与它,只好不养。常日里若有一二个门前经过,逗弄一番,也是滋味。”

久小姐听罢不禁赞道:“好软的心肠。”

狗爷抬起眼看了看久小姐,反问:“姑娘的绝世宝剑,怎么不欲显露出来。”久小姐解下剑,眼光扫过漆黑流光的剑鞘,道:“这剑,是好剑。只是在我手里,反倒连烧火棍都不如了。”

狗爷闻言,仿若察觉出其中道理。随即站起身来,随手抄起一根手腕粗的柴火,正色道:“倘若这剑,在你手里,便不只是剑呢。”

说罢,执起那木棍朝久小姐刺去。久小姐只当他要试自己的剑法,便使了《金异录》中九尘流霞剑诀,与狗爷过招。刚刺了两招,只听狗爷笑道:“你既已说它不是剑,何故还用九尘流霞剑诀?”久小姐心中一愣:九尘流霞剑在江湖上威名远播,可狗爷只是个烧火杂役,怎么也认得出?转念又一想:是了,阿觅曾说,狗爷年老智渊,见多识广,识得这剑法也没什么奇怪的。想罢,细看狗爷手中的木棍,时而若剑般击刺格洗,时而若棍般横扫崩挫,手法招式说不出的灵巧多变,使那木棍又像是剑,又像是棍,似在提点久小姐,拔不出的剑何不剑棍双发,以出其不意、多变治敌。久小姐手中执剑,抵挡之间,竟将狗爷的用意看透,并有意的学习狗爷的棍法,一来二去之间,皆已掌握了要领,自此步入新的境地不提。

阿觅在一旁看着,只觉得眼花缭乱,精彩非常。数招下来,狗爷将手中的木棍一扔,抚掌笑道:“烧火棍自有烧火棍的妙处是也。”久小姐将剑端详一番,剑鞘冰凉依旧,寒光点点。久小姐略微思索一会,忽而头脑清明,抱拳向狗爷道:“多谢前辈指点。”

狗爷遇到久小姐这等悟性又好心思又玲珑的人,不免心中欢喜,兀自大笑几声。阿觅瞪大眼睛,捉住狗爷的头发,吓唬他道:“你这老狗头,顽笑起来没个正形。耽误姑娘的正事儿,我可真拿你的命去了。”

久小姐道:“阿觅休要胡闹。”又对狗爷行礼道:“此番是想向前辈询问妖怪一事。”

狗爷摸一摸下巴上稀疏疏的胡子,道:“狗爷我活到这把年纪,还没听说世上有什么妖。”阿觅神神秘秘的提醒:“就是那雌雄同体的老板娘……”

狗爷大笑道:“小霸王阿觅是个傻丫头,哈哈,竟荒唐到把人家好端端的姐弟当成是妖怪了。”

经狗爷一番说明,原来慵来妆有个同胞弟弟,怪不得二人眉目极像。阿觅分析道:“看来慵来妆是有意利用这一点,从不将弟弟示人,也不让人知晓弟弟的存在,反倒迷惑世人耳目,造成雌雄莫辨神秘莫测之象,让武林中人对她和她的馆子有所敬畏,经营这么多年也相安无事……”

久小姐没有说话,她在回想那日看到的慵来妆,但记忆似乎被一团迷雾笼罩,看不真切。狗爷则将袖一拢,又坐回那干柴堆里,双目迷茫,若有所思,不再多说什么了。

久小姐拉过阿觅的手道:“莫忘了那拂尘,时候不早了。”狗爷取过拂尘,交到阿觅手上,又对久小姐道:“映苍城有座山,名叫小西天。山上有位修仙的道人,别号西天主。传说此人身侧伴着一条名犬,奕奕神姿仿若哮天临凡。姑娘若有幸得见,可代我看看世人所言是否为虚。”

久小姐心中不知狗爷为何不亲自前去观看,却见他老人家双目微闭,已是小憩之中,只轻道一声:“记下了。”便拉了阿觅退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