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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痴药师情牵神剑仙 玉罗刹苦缠行路人

2018-01-12发布 10326字

伊消并未料到他矢口否认,一时慌张,正欲再说些什么,那先前烧火的小童径自走到伊消面前,朗声道:“我家先生说了他不是你要找的人,你立着不走,是想与我比试比试么?”伊消先前已看得清楚,那青衣人必定就是宁蕲药师,况且这童子不过十二三岁,言下是个练家子,寻常人家怎会调教出个会功夫的小童?便与那童子道:“我寻药师是救命的,岂会轻易离去。小兄弟请出招罢。”

伊消的武功师从他的姐姐与魔教四大护法。当日慵来妆将六魂经练得通透了,即将全身功力传到伊消身上,使得他修为迅增,又有四位护法悉心教授,只是没授护教神功通天三十六禅。此功由四大护法每人练成九禅,临敌之时,四人合力,即可显其通天神威。魔教教规之中有言,只有每届护法才可习得此功,旁人皆不能染指,教主也不成。

江湖上昔年有位武学宗师,名叫林如痴,这位前辈醉心武学,修为深厚,几十年来无出其右,后有很多武功名震天下的人,都是习了他所编纂的真经秘籍。这些秘籍之中,有一部名为《洪荒诀》,乃是林前辈参读南北朝时期的四言韵文《千字文》所悟出来,说来也奇,寻常人读千字文,只当是儿童启蒙之篇,但在林前辈眼中,却蕴含着武学功法。洪荒诀包含四门外家功夫,分别为云腾腿、致雨剑、露结刀、为霜掌,可谓刀剑掌腿皆齐。慵来妆与林如痴曾有些交情,得到了这部书,收在魔教之中,后又教伊消研习了,与六魂经这等内家功夫互补,自有所成。

眼下的小兄弟年纪轻轻,学武将将几年,内力修得尚浅,又说比试,自然只试武功招法,不比内力修为。便不致使出六魂经这般狠绝的武功,只用洪荒诀上的功夫来同他打。那童子叫一声:“看招!”便左脚一个垫步,凌空转身,蓄力在右腿上,一出招便是三个踢步,他本站的与伊消离了几步远,此番凌空是算准了距离,通常人在后退之时是不如前进动作快的,此招就是在对方后退不及之时,为自己争取优势,哪知伊消并不后退,只是向旁侧略微闪身,已将对方凌厉的腿法避开,当真是举重若轻,又伸右腿向侧一拦,已截断那童子的去势,飞速踢上左腿。那童子正处于伊消两腿之间,只见伊消向后一倒,已将身体打横着凌空一翻,两腿用力一拢,上身借力前去,使出的正是云腾腿之中的“长桥卧波”式,童子招架不住,只得向后躲退,他脚步向后,身体前倾,正是要运出一掌,借那掌风的冲劲再向前攻击。伊消使出为霜掌中的“朝晖夕阴”式与对方拆了数招,这“朝晖夕阴”的掌法乃是左右手同时发力,右手为掌,打其面门;左手为拳,攻其穴位。那童子心叫一声“不好”,已无处可躲,他见机却快,凭自己身量较小,竟从伊消两腿之间钻了过去,绕到身后,抬掌便打。伊消知他既到身后,必要发力,当即转过身来,使出一招“拨云问晴”式拂过童子的掌风,那童子偷袭不成,心下一慌,脚步虚浮,露出个破绽。伊消向他腿部关节处踢去,使其下盘失重,向后倾倒,拿准了机会正要一掌劈下,忽而心中一警:“那不过是个孩童,如此一掌下去,非要断上几根肋骨,既是比试,我何必同他认真。”遂将手一偏,收掌而立,对那小童道:“小兄弟根骨不错。”

那小童站起身来,行了一礼,道:“公子兄弟也不错。”便回到他的主人身后,规规矩矩的立着。那青衣男子先前并没用正眼瞧过伊消,只当是个争强好斗的毛头小子,但见二人缠斗之时红衣翻飞,心觉似曾相识,上前行礼道:“童儿念一不知规矩,多谢公子手下留情。看公子的武功招式,可是魔教中人?”

伊消坦言:“不错。”

那人细细打量着,思索片刻,又问:“公子自称伊消,不知伊淀是你什么人?”伊消听他说出姐姐从前在昆仑山时原本的名字,心知他必定与姐姐相识,便答:“正是家姐。”

那人听罢,面色恍然,喜道:“原是伊淀的弟弟,无怪我瞧着极相似的。快请进堂里说话。”说罢便往堂里引。伊消将久小姐从马车里抱出,久小姐尚不能独立走路,只得让阿觅搀扶着,没走几步,又咳了几声。伊消看久小姐行路不便,也顾不得那些繁文缛节,当即又抱将起来,进了堂去。

一入堂内便见院中两侧木叶笼络,郁郁蓊蓊,良品繁多。有见过的,有不识的,有直接栽在地上的,有生在盆翁里的,好似个药草园子,药香悠悠。映得来人眼里一片翠色,叹为观止。那草木丛中,斜立了一块二尺长的小石碑,小篆书了“草木监”三个字镌刻在上,伊消本就确定自己没找错人,此时看见这三个字,更吃了定心丸一般。行至内堂,只见屋内陈设无不考究,柜架桌椅皆是上乘木材打造,雕花精细,造型别致,处处体现这位宁蕲药师的一颗草木之心,中央两根立柱,挂有一副对联,右边书的是“霜夜燃橘盏”,左边书的是“雪晨涤梅觞”。房梁当央一道横批,书的是“秋收冬藏”,字迹遒劲,游云惊龙。伊消心中一品,赞道:“药师好雅趣。”宁蕲一面吩咐念一上茶,一面笑道:“四季各有其妙,我却独爱收藏之时节。”又问伊消:“贤弟方才是如何认出我的?”伊消道:“药师名号含有蕲字,想必十分喜爱艾蕲之香,在下不才,只是对气味尤为敏感,虽有药师的佳肴之香、油烟之味,还是能闻到您身上的艾蕲熏香;再有您团圆子的手法,拇指和食指发力点动作像极了采药时发力的手法;又见您将厨灶搬到堂外,是怕油脂浮尘从后厨顺风飘来,沾染了这一园草木灵药,故而取了下风向进行烹饪。”

宁蕲点头道:“贤弟果然观察细致,不同凡响。”久小姐和阿觅坐在一旁,品着香茗,只觉口齿留香,头脑清明,心中舒畅。伊消放下杯盏道:“不知药师为何隐藏身份,可是有什么不便?”

宁蕲道:“方才不知贤弟是淀儿的弟弟,只看身段步伐似是武林人士,我这药堂只为布衣百姓治病,却不替舞刀弄剑、杀人如麻之徒续命。是以推脱过去,免得麻烦。”伊消听了,点头理解。宁蕲又道:“贤弟此番到此,是寻什么药,只管说来。”

伊消看向久小姐,道:“这位久姑娘中了齐非的绿琥金丝蛛之毒,家姐已施了针,现下还缺一味冰珀蛛丝做解药。”宁蕲听罢,面露难色道:“竟也来寻冰珀蛛丝,这如何是好。”

伊消忙问:“此话怎讲?”

宁蕲道:“这冰珀蛛丝原是有的,不巧前日那小西天上的西天主来求此物,说七月十五要炼丹,有多少都要拿去。我本不想都给,只是西天主拿了自家院子里培出来的一墩缠凰之芽同我交换。我看这缠凰芽稀罕得紧,便同意了。如今这冰珀蛛丝,可都在小西天了。”

久小姐听到“小西天”、“西天主”这字眼,只觉得有些耳熟,好像从前听谁说起过,又听伊消道:“既然如此,我便去小西天找那坤道去求罢。”久小姐心中豁然想起:那不就是狗爷说的什么“哮天犬”的……正想着,阿觅悄悄地问她:“什么叫做坤道?”久小姐小声答:“坤道便是道姑。”阿觅嘀咕道:“原来西天主是位道姑。”

话说至此,伊消便要告辞,再往小西天行路,宁蕲只觉得自己并未帮上忙,面有愧色,出言相留:“贤弟就算赶车不累,车上的姑娘也累了,不如就在寒舍休整片刻,也好给这位中毒的姑娘调息。”伊消心中本无逗留之意,只是能否从小西天求得解药还未可知,宁蕲药师医术高超,家藏百药,留下调息一番或有奇效。加之阿觅十分惦记那一锅炸圆子,给久小姐递了一连串眼风,久小姐对伊消笑道:“你若着急便先去罢,我舍不得药师的小花园,就算来日死了,埋在这里也好。”伊消忙道:“我什么都依你,你又何至说这些。”转而抱拳向宁蕲道:“如此便叨扰药师了。”

宁蕲喜不自胜,自去料理,不消片刻便有几叠子菜和一盆汤端上桌来。宁蕲好研究些独具匠心的吃食,此番除了先前的炸圆子,其他的众人都未曾见过,叫不出名字,只得他来一一介绍:“这青花白瓷盅里盛的是上汤山药,用养了六年的老母鸡熬汤,炖入自己种的山药,又辅之枸杞、山参、虫草、茸尖、雪莲,是滋补益气,调里身心之选。这白釉陶碗里的是卤制了好几天的鸡翅中,今日你们来了,我也就捡些出来,蘸着红油芝麻吃,最鲜美不过了。”又一指旁边的一叠包子,道:“这是螺肉芹菜包,螺肉先用薄荷叶腌了,去除泥腥之气,蒸出来才会清新爽口。”说话间,念一已拿出三个盛了些米粒果仁的碗,舀了一勺盆中的桂花银耳汤浇上,久小姐瞧这吃法,新奇未有,便先喝了一口汤,只觉得汤汁清甜,花香馥郁,果仁酥脆。自己从前在家,所用饭食已算城中数一数二的了,只是食材名贵比不上烹调的手段高明,心念一动,真想即刻拜宁蕲为师。想到此处,问宁蕲道:“不知药师这果仁谷物如何烘烤,怎的火候如此得当,色泽金黄,还无炭熏之味?”

宁蕲闻听久小姐如此欣赏自己这道百花酿金仁,心下得意,抬眼望着久小姐,见她虽赶路劳顿,气色不佳,但眉眼盈盈,仍不失国色,与伊消落座一处,可谓一对璧人。心中想着,却未言说,只笑答道:“若用木炭则烟灰肆起,怎保食材无恙?我是断不用那个的。只运了掌风加热那盛果仁的铁板,以内力去烘熟罢了。”久小姐奇道:“那是什么掌法?”宁蕲答:“是我自创的厝薪掌。”

久小姐心中感叹,这世上用武功去争取功名荣耀的人很多,但用武功来做饭的真是少之又少,又看这宁蕲药师性情温和敦厚,品味高雅,哪个女子嫁了他也是福气,只是他年过而立,为何不见夫人的身影?便问道:“药师夫人怎不出来一同用些饭菜?”宁蕲听此一问,一张白净面皮上竟泛了红,这倒不是因他尚未娶亲而面红,只因伊消在此,他大约不知自己同他姐姐的旧事。前尘过往多年不提,如今后辈突然问起,免不得往事回溯,一时羞涩。

十几年前,他为寻泫霁雪莲而访上昆仑,皑皑白雪之中见一女子舞剑于青松之上,红衣灼灼,身姿曼妙,恍若神妃仙子。他是时年轻,一股少年心气涌上来,心说:这是何等际遇,竟让自己瞧见了九天玄女下凡。待那仙子舞完,我便跟在她身后,瞧一瞧她的神宫是什么模样,据说昆仑乃道教正神西王母居之所在,不知西王母长得究竟是不是人们所传一般人面豹身……兀自想了这许多,再看那仙子已停剑收势,从树上一跃而下,向西而去。宁蕲收心回神,在后面轻轻蹑着,只见她踏雪无痕,行迹飘跃,心中更加确定,这必是仙子无疑。走了没几步,不想竟被那仙子发现,猛一回头惊疑的望着他。他见仙子察觉了他,一时无措,竟扑通一声跪在其红裙之下,目不敢直视,只低着头,口中念道:“小生宁蕲,拜在回春药师门下学医。今日寻采泫霁雪莲至此,冲撞了神剑仙姑的大驾,还望仙姑海涵则个。”那仙子本是被他一惊,现又听了这番话,莞尔一笑,轻启朱唇道:“方才何故跟着我?”宁蕲被她这么一问,丝毫不敢隐瞒,即道:“仙姑容禀!小生、小生是想着,想看能不能见见,见见西王母……”说罢,宁蕲偷眼去望面前那人,只见她衣着华美,环佩璎珞,无风自动,飘带翩然,却仍是不敢看她的脸,只听她桀骜一笑,仰天道:“我便是西王母。”

宁蕲怔怔的跪在原地,不觉那“西王母”已走出数十步,他失魂落魄,脑海一片空白,但却凭着本能紧跑几步跟了上去。那女子发觉他在后跟着,全然不作理会,仍是自顾行走。行至一座高耸入云的宫府之前,宁蕲远远望见门楣之上高悬一块青龙鎏金大匾,上头龙飞凤舞的书着“幻珛神教”四个大字,他见识再不济也知道,这幻珛神教乃是江湖之人口中所谓的魔教,又见宫门口立着六个玄衣婢女,皆向方才那女子跪拜行礼,齐声道:“天佑少主,精进殊胜。”那女子身影一闪,便进了门去,不见踪迹。他如梦初醒,这才知晓:原来自己跟了一路的红衣少女既不是什么“神剑仙姑”,也不是“西王母”,而是魔教的少主,这下倒教自己还哪里有再跟上前的资格?他也不知神宫和魔教究竟哪一方能善待他,只一味觉得不能再向前了,可倘若就此回头便走,也是不甘心的。

正踌躇着,见一位玄衣婢女向他走来,他赶忙拜了一拜,那婢女递给他一个雕花沟纹小木盒,道:“我家少主让把这个交于你。”宁蕲双手接过木盒,问那婢女:“烦请姐姐告知,你家少主芳名为何?”婢女将宁蕲上下打量一番,只觉是个不经事的小子,料想少主只命将他打发了去,冷笑一声,昂头道:“我家少主的名讳,岂是你等能够知晓的。”说罢,自是拂袖而去。

宁蕲立在原地,手中捧着木盒,见上边刻着四个小字:昆仑伊淀。他将“伊淀”二字在口中念了几遍,心中怅然。慢慢将盒子打开,只见里边卧着一枝冰雕玉琢一般晶莹剔透的雪莲,他惊道:“这就是遍寻玉山而得的泫霁雪莲。”此后,这句话是单说那雪莲,还是比拟那“西王母”,只在他心里辗转,一思量就是十多年。

久小姐见他面红不答,思绪飘忽,便也笑笑,不再问了。只见伊消同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知是否猜到了几分。众人用过膳食,宁蕲又拿出箱子底儿压下的香茗,久小姐不知那是什么茶,沏了三四遍才将将显出一层暗红的锈色,不等端到眼前,就有异香扑鼻,多于花香,胜于果香,引得阿觅也围上前去观望。宁蕲单单给久小姐倒了一碗,告知此乃解毒之茶,又配了一枚丸药,教久小姐就着茶一同服下。久小姐尝了药茶,满口生香;又含丸药,酸甜生津。先前在家生病需得爹娘在旁哄着喝下苦口汤药,还道什么良药苦口,想必他们二老也不知道吃药还会跟吃零嘴儿似的好味。如此想着,便欢喜的服下了。

伊消见久小姐服过药后,神情很是痛快,并不知她吃药好似吃糖,还道药有奇效。伸手探了探久小姐的脉,才知依旧是虚弱无主,忙问宁蕲。得知这药茶与丹丸,也不可替代了冰珀蛛丝,只是先通畅筋脉气血,缓解半身不遂之症结,让久小姐先可自行走动,离解毒尚隔一层距离。

阿觅见久伊二人站在一处,自己凑上前去也是无趣,正有一个宝蓝色叠翼大蝴蝶在一丛紫苏上起起落落,便凑身去扑,宁蕲的童子念一瞧见了,放下手中正收拾的碗碟,也上前扑。宁蕲笑骂他一句:“我只当你是个小猫儿变的。”自将袖子挽起,接着收拾了去。

久小姐慢慢站了起来,试着迈出一步,只觉双腿微微发麻,正像蹲久了猛一站起来,又走几步,才觉好些。回头一望,见伊消还是怔怔的站在那里,不知在想些什么。久小姐来到伊消面前,伸出两只手指,往伊消紧皱的眉间一抹,笑道:“我能走了,你不高兴?”

伊消满眼映的是久小姐一身紫衣,心想一个姑娘怎么能笑得这般好看,她笑,教人忍不住也想跟着开心。她中了这种毒,可不是玩笑的,却完全的信了我,可不是把这命交给了我么,若不是我让照君将她带来,她也不会受这苦楚。如今正有些话尚未与她说明……

想到此处,伊消回神,对久小姐道:“姑娘,我有几句话,不如就与姑娘说个明白。”久小姐见他神色严肃,便道:“公子请讲。”伊消上前一步,扶住久小姐的双臂,道:“姑娘可知,当日围攻我昆仑山雪藏顶的,都是些什么人?”

久小姐不知他因何提起此事,略一沉吟,道:“那时我尚年幼,如何知晓?左不过是些齐二之流。”伊消凛然道:“我来说与姑娘。当日有那兴州跗骨门、直州飞影山庄、楚州刈音阁、鸿洲寸心楼……”尚未说完,久小姐摆脱他的双手道:“好教主,这些事你只同姐姐去商量,且莫一见了我能行走,便指下这些个地方央我陪你同去。”

伊消先前哪里有这些意思?那含在嘴里的后几个字也忘了说,却被久小姐的话引了去,痴痴问道:“姑娘可愿意么?”

久小姐品出那话的意味,只将一张微红的脸扭过一边,又踮着脚走了几步,轻声道:“家里那处几进几出的院子我尚走不明白,中原这么大,我哪里认得什么直州、曲州。”转过脸来,飞快的睄了伊消一眼,又道:“怕是做不得公子的引路。”

伊消自知此言唐突,面色赧然,只想着说句什么话岔将过去,正自想时,就见久小姐轻咳一声,猛的吐出一口血来,正要从怀里掏出帕子去拭,哪知将手一抬,上身平衡不保,向前倾去,直直的就要栽倒下来。伊消急忙抢上前去将久小姐扶住,只见怀中之人唇血黑紫,身体颤粟,双目微垂。心道不好,怕是刚刚那几步将毒激了上来,又发作一番。宁蕲在外听见内间声响,也进来看,却只是将头摇个不住。

伊消见久小姐这般情形,心中又急又怕,又惜又愧。急的是久小姐为毒所困,情况反复,一再耽搁在路上哪里是个办法?怕的是毒素久沉,侵入经脉,落下个病根如何是好?惜的是一个好好一个备受呵护、单纯美丽的年轻女孩,怎么经得起一再折磨?愧的是如果不是自己一时疏忽、照顾未周,怎会让她遭此不幸?想到此处,他再按捺不得,一把将久小姐抱起,对宁蕲道:“承蒙药师款待、照拂,姑娘性命堪忧,解药未得,伊消不敢久留,这便告辞了。”

宁蕲未及答言,只见念一和阿觅从门外进来,正听见这一番话。阿觅只顾去看久小姐,念一却扯住伊消袍袖,仰头道:“公子兄弟切莫匆忙,城外夜里有妖怪,出不得!”说罢向院中一指,只见外间日坠西山,暮色四合,一片苍茫之色,眼看天就要黑下来了。

伊消对念一道:“你瞧这姐姐姑娘的病是不能耽误的,莫说天要黑,便是天要红、天要绿,我也得上路。”念一急道:“不干天黑的事,是有妖怪,专门吸人眼珠子的罗刹鬼!”

伊消闻言,将怀中的久小姐抱紧一紧,道:“怕什么,我便是妖怪。”念一见他目光如炬,神色妖冶,心中一惊,已经松了手,不敢再去拉他。宁蕲在身后,望着少年红衣背影,好似回到当年,听见她说“我便是西王母。”往昔再现,教他猛然间浑身颤粟,失魂落魄,呆立在地,拾忆而去,竟连伊消一行人去得远了也未察觉。

伊消将久小姐安置在马车之上。久小姐双眼迷离,神智尚清,欠着身子拉着伊消一块衣袖,说道:“你只沉稳着上路,我不要紧。”伊消心道:你不要紧谁要紧?可他知道久小姐权在宽慰自己,也不多说,只望阿觅一眼。阿觅知道伊消意在教自己照顾好她,将头点了一点,伊消自去驾车。

一路扬鞭,天色愈晚,转眼黑得透了,有半轮淡黄月亮挂在天上。伊消将从慵来楼带出的那盏鸳鸯灯点起来,慵来楼暗无天日,越发倚重灯火,是以这鸳鸯灯里两根蜡烛,比寻常人家的灯还要亮些,再加伊消自小生活在昏暗环境之中,早将双目练得能在夜中视物,精准异于常人。

正是行路之时,忽听耳边风声飒飒,草丛树叶窸窸窣窣,一个黑影从旁飞掠而出,将马惊了个趔趄,嘶叫一声停了下来。伊消赶忙拉住缰绳,定睛向四周观看,却是什么都没有。

伊消心知有异,不敢妄动。仔细回想方才那影子去向,又将灯四下一照,只见一只长腿白鹭栖在草中。伊消暗道:“原来是它。”收心回神,又要赶车,却见那白鹭忽然急急的展起翅膀,挣扎着就要飞去,奈何身体像被什么牢牢捉住一般,半天挪动不得地方。就在此时,一团灰蒙蒙不知什么事物悄然从它身后出现,如同一个大黑布口袋将那白鹭兜头罩住,只听得哧溜一声,已将它一只眼睛吸入口中,吞入腹内。动作熟而快,伊消尚未瞧清之时,又将另一只眼也吸出来,咂嘴抹舌,好不狰狞。那瞎眼白鹭犹自未死,呜咽悲啼一声,在草丛中扑腾乱窜,不知逃到什么地方去了。

伊消在旁看得身上不寒而栗,心说幸好未教久姑娘见到这般场景,否则不知她吓得怎样。正自想时,只听身后有人尖声厉语的笑道:“嘿嘿,原来你倒是不俗,一生最后所见之景象,竟如此精彩。”伊消闻言一惊,猛然回头,见马车顶盖之上盘腿坐着一人。此人身着夜行衣,外罩一件墨云色大披风,随风翻飞,正是方才那个鬼魅一般的“黑口袋”。

伊消辨不出那人身形是男是女,听声音又尖利可怖,自是不知来者是谁,便朗声问道:“阁下是谁,夜间至此,意欲何为?”

那人尖声答道:“我不是谁,夜间无趣,在此吃饭。”

伊消听见这句莫名其妙的答话,又想他方才所说的“吃饭”情形,心说:此人行踪诡秘,轻功了得。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一位的名号?莫不真是个什么山中精怪,如此也罢了,我这一门向来被人称作魔教妖怪,还有什么妖能够妖得过我?心中想定,便问那人:“阁下方才所说,我‘一生最后所见之景象’是什么意思?”

那人摇头晃脑,桀桀笑道:“嘿嘿,字面意思。”

伊消反问:“莫非阁下还没吃饱?”

对方道:“你一顿饭,只吃两颗桂圆?”

二人外间对话,久小姐同阿觅在车内听得一清二楚,她们不知发生什么事,却也感到来者不善,悄悄揭起帘子一角,向外观看,只见伊消双脚一前一后立在马鞍之上,红衣随风翻飞,灯光映照之下,竟有几分凄美之色,只听他高声道:“阁下赐招罢。”

那人坐着不动,只将头摇了一摇。

“阁下不出手,在等什么。”

那人道:“在等车里的桂圆出来。”说罢,突然出手,抬掌就要拍在马车顶盖之上,那掌风凌厉异常,若教他一掌击下,马车非是散架不可。伊消见此情形,提气纵身跃到车顶之上,指尖运一道真气,往那人高举的右臂上戳去。那人见伊消指风袭来,将身一转,抬起左臂去挡。哪知这一指原是虚晃,更有为霜掌的一招云迷雾锁接在下面,正将那人左臂困锁在其身后,几欲折断。那人受困,正自挣扎,车顶狭小,二人缠斗,周转不开。那黑衣人忽而有了计较,伸出右臂一把将伊消拦腰抱住。伊消实未料到他有这一招,此时自己左手正锁住那人左臂,腰上又被他抱住,两人距离极近,正不知使个什么招式将其摆脱,忽听那人尖声一笑:“呵。好一把腰。”却将身一翻,二人一同从车顶滚落下来。

久小姐只见一个大黑口袋从天而降,翻滚两圈,二人方分开。那黑口袋鱼挺而起,脚下迈个虚步,凝气于掌尖,就地蓄力起势。久小姐心道一声:这不是抚仙回光掌第一招 “东曦既驾”么,他怎么使得?伊消身上有六魂经的内功护体,此时运气还走周身,抬手接下黑口袋这一掌。那黑口袋一掌无效,又发一招,这一招为单掌发力,掌心微向上倾斜,五指错落分开,以指尖将内力分射而出,直击伊消正面几处大穴。伊消并不知久小姐也有这门武功,从前更没见人使出来过,心道:这是什么功夫,怎么教这么一个身形古怪的人使出来,竟也有曼妙之姿。这一掌以气封穴,伊消若再要硬接,恐怕也没有把握全身而退,只得先侧翻避过,再运功相抵。

久小姐在帘内看得清楚,这第二招无疑就是抚回掌的“炳如观火”。心中思量道:这人是谁,会这套抚仙回光掌的除了自己、爹爹以及创掌宗师凌俐前辈之外还有谁,爹爹有没有同门师兄弟?思来想去,究竟也不知道。再者,不知这人是否使用本门武功,若是有意将本门武功隐了,故意使出这套抚回掌又当何说。想来,猜测这人身份也是无益。爹爹曾说,练这抚回掌之人有一个命门,便是腰腹之侧的期门穴。若将此事喊与伊消知道,那黑口袋势必也会听见,只怕他会多加防备,难以下手。忽而想到传闻有一套林如痴前辈所创名叫云腾腿的功夫,其中“挟仙以游”式专攻期门穴,不知伊消会使不会。

心思至此,定睛再看二人。那黑口袋正运出一招“昏镜重明”直朝伊消逼来。久小姐见机再耽误不得,只得一试,便于帘后朗声吟道:“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久小姐忽一念起东坡居士所作之《前赤壁赋》,缠斗的二人皆是一惊。黑口袋不知久小姐用意,也无暇细辨,伊消却听得分明。只见他双臂皆往同侧一曲,使出一招“拨云问晴”,回身挥臂,先后向外分拨,化解黑口袋之掌风,紧接着便使出云腾腿中“挟仙以游”一式,上身提气一窜,紧将身形倒转,以单手撑地,左腿绊向黑口袋的两腿之间,右腿急速踢在他腰侧期门穴上。

黑口袋所练这一门抚仙回光掌,要法在于真气贯走全身,各穴相通,各脉浑回,并将这期门穴设为枢纽之所在。若此处受击,则真气凝涩不通,纵有一身本领也再难运气施展。他平日里自是十分仔细这罩门要穴,出招之时,总不忘有意避护。可这打斗正酣,忽听女子不知念些什么话语,将他精力引去了不少,竟露出破绽来。此时他受力不小,仰面倒地,却不知自己罩门所在这红衣小子怎生忽然知道,必是车内之人使的把戏,因厉声骂道:“车内娘子好不要脸,真功夫打我不过,便念起邪咒害人!”

久小姐闻言笑道:“实在冤枉。非我会什么邪咒,只是阁下武功虽高,却不曾读书。”

伊消见黑口袋败落,却又败得蹊跷。正欲开口询问,又听他叫道:“敢问这位好学问的娘子是什么人,如何知晓我门武功罩门所在,不会也是书中读来的罢。”

久小姐心知那人使用的确是其本门武功,却又不知这套掌法究竟源自哪门哪派,因教阿觅挑开帘子,下了马车,朝那黑口袋施了一礼,道:“女子不才,幸而也学过这套抚仙回光掌。若阁下是我的同源前辈,还请以实相告,以免晚辈不明尊称,失了礼数。”

黑口袋先前未与久小姐照面,不知是个年轻姑娘,只以娘子相称。现下一见了她,方知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儿,又觉声音相貌似曾相识,却不知她为何面色憔悴,形容堪怜。因就地而坐,问道:“本门正统弟子区区数人,恐怕小姑娘不在其列。不知师父是谁,如何习得我门掌法。”

久小姐刚要作答,阿觅却在旁暗中扯了扯久小姐的衣袖。久小姐心思一转,反道:“前辈是谁,尊师是哪一位。”

黑口袋闻言心想:这相互身份也周旋多次了,要明真相,恐怕只得坦言相告,若小姑娘真是故人之后,那也不必再作隐瞒。伊消已在一旁拢起一个火堆,他早已看出那黑口袋以披风裹身,兜帽罩面,说话也刻意捏出尖细之声,为的是不欲让人识破身份,好掩盖其“吃饭”之勾当。此人如此在意身份,必是名门正派之弟子。

正自想时,只见那黑衣人伸手一把拉下蒙面兜帽,另一手解开披风,将那连帽斗篷掷在地上,伊消等人再去看他,竟是一个三十七八岁的中年公子。身形高挑,体态风流。方正脸型,白净面皮,丰腴周正。一双流转含情桃花眼,两道眼波好似湖面横桥,更有剑指英眉在上,鬓角秀发舞风在侧,竟不知生得这般一副好相貌。

众人相看之时,久小姐扑哧一声笑出声来。那公子朗声问道:“你笑什么。”声若石玉相击,温润沉着,全无先前尖利之色。久小姐道:“原见前辈捂成那个样子,还不知是怎样一个丑八怪,只存了要给吓死的准备。当下看来……”

那人急问:“看来怎样?”

久小姐笑答:“看来教人好生失望。”

此话说完,阿觅也哈哈大笑起来。那黑衣公子先前总将自己打扮成个鬼魅模样,没少做些血腥勾当,以至城中百姓皆把他当个嗜血精怪,闻风丧胆。此番显出真身,虽知久小姐意在夸他好看,却见两个小姑娘围着自己笑成那般模样,实为平生未有,只觉又羞又愧,难以容身。情急之下,竟飞身上前,一把扯下久小姐的配剑,往项上一横,叫道:“再笑我便活不成了!”说罢,就要启剑。久小姐和阿觅都知道这剑的脾气,丝毫不对他的话有什么所动,只笑眯眯的望着他。伊消却是不明就里,伸手要拦,只见那黑衣公子抬手拔剑,而剑纹丝不动。公子又咬牙使力去拔,还是不动。

黑衣公子无可奈何,索性将剑往久小姐脚边一掷,骂道:“好个蠢物,也来欺负人。”久小姐微微一笑,将剑拾起,拿衣袖一拂,依旧挂在裙边。伊消在旁舒一口气,还道久小姐的剑上装了什么机关,心觉颇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