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乌旺面色一整，疾忖道：“不行，我不能这样做，虽然他是我的仇人，我也不能用这种卑鄙下流的手段，况且……”

“可是这机会千载难逢，时间稍纵即逝，我若不抓住这仅有的一线希望，势必坐失良机……”

他的内心矛盾极了，又想猝然下手，但又不愿施出这样卑鄙的手段，一时犹豫不决。

阿乌旺苦思之下，废然一叹，暗自道：“算了，这样做我又有什么好处呢！”

阿乌旺究竟不是邪恶之人，内心的良知始终阻碍他迟迟不敢下手，此时他受到良心的谴责，脸上反而浮现一丝愧歉的神色。

“唏唏！”

汗血宝马四蹄一蹬，身形倏地跃了起来。

突地，尘土飞扬的沙漠里，传来一声大叫：“叶洪潇！”

这声尖锐的长叫，冲破漠野直传过来，那喊叫声尖细温柔，令人一听便知道是个女人发出来的。

小达摩闻声全身一颤，几乎从马上翻落下来，阿乌旺急忙扶正了他的身影，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身子。

这熟悉又悦耳的呼叫在小达摩说来，简直是太熟悉了，他欣喜地抬起头来，连身上的痛楚都忘了。

他的双目霎时闪过一丝希望之色，聚神地往沙漠尽头望去，那无尽无止的黄沙里，根本没有一丝人影。

小达摩嘴唇嚅动了一下，喃喃地道：“是龙依莎，是她……”

他拉长了嗓门，高声道：“龙依莎，我在这里。”

-

这世界就是这样，此处有人将死枯槁，彼处有人歌舞升平。

而更讽刺的是，这时还像个孩子一样不羁的天赏杀将，另一个时空，早已蜕变成了一个冷面罗煞。

新的杀将冷冷看着这个十一岁的弟弟，忽然抬起手做了个手势——周围一片利刃出鞘的声音。

然而小叶洪潇只是摇了摇头，似是极疲倦地摆手：“不杀。送入长安城去。”

十一岁的他，就这样被送离了故土，远赴长安城长安，做了一个人质。

他看到过其他属国质子在长安城的遭遇：度日如年、如履薄冰，因为如若两国局势一有什么变动，那些质子的人头便要被放到金盘上被送回故土。

而他那个阴枭多变的长兄，心里只怕所谋者也大吧？一旦洪潇不甘于只做天赏杀将，稍有异动，他在长安城便是人头不保。

若不是在长安城遇到贵人相助，十年来替他周旋一切、教导他提携他，他早该成了长安城激烈权力斗争中的牺牲品，罔论十年后还能带着长安城旨意返回故土。想着往昔种种，他眼睛里不由自主露出了深切的仇恨。

“你这种眼神是什么意思？”

猛然间，旁边断牙冷笑起来，似是压不住多年的义愤。

“小达摩对你够好了！不然十年前就该把你和你母亲一起杀了，以绝后患！”

血刀王沙渊霍然回头，瞪着这个地罗煞的附庸爪牙，怒斥：“这个奴才，居然敢这样对我说话？不许辱及我母亲！你不过是我们门中一个家臣！”

断牙冷笑：“你母亲？我告诉你，要杀你母亲的，是老城主！——你知不知道你那个好母亲做了什么？她在小达摩十三岁的时候，居然勾结拜火教妖孽想将他置于死地，在小达摩千辛万苦回来后，她又一次次谋害——老城主知情后，就派人在自己去世前缢死了那个女人，才敢放心闭眼。”

“胡说！”血刀王沙渊因为震惊而提高了声音，怒斥，“胡说，我母亲从来连一只蚂蚁都不敢踩死！她怎么会杀洪潇？怎么会？”

断牙铁青着脸，拼着把家丑揭穿，“你去问问侍卫老刘，去问问张嬷嬷！府里老人们哪一个不知道！不过是为了峨眉派的面子，对外只说夫人暴卒罢了。小达摩对你也算仁至义尽了！换了别人，能容你活到今日？”

血刀王沙渊瞪着眼睛看断牙，只是不信，连连倒退：“我母亲不会杀人……不会杀人……她信佛，她从来不杀生！不信你问叶洪颖。”

倒退中，靴跟碰上了门槛，血刀王沙渊猛地一个踉跄。然而有人从门里扶住了他。

绿衣的女子不知何时已经到了门口，站在幽暗的阴影里扶住了少主人：“不错。二小达摩，夫人是个好人，她爱你至极，为你所谋更是尤恐未尽。”顿了顿，黑影里的叶洪颖注视着莺巢里的灯火，咬牙低声：“偏偏，有个人却挡了你一世的荣华富贵——夫人怎生容得他！”

血刀王沙渊霍然呆住，看着暗影里露出侧脸的女子——这是绿姨？童年时那个抱着他到处走，看西番人吞刀吐火、看商队驼铃，看长河落日的绿姨？十年不见，眼前这张刚过三十的女人的脸，竟然变得这般苍老可怕。

这个苍老的门长，陡然觉得一阵陌生。

断牙凝视着叶洪颖日渐苍老怨毒的脸，眼睛里的光芒也转为沉痛。

“女孩儿，何苦。”

他忍不住再度开口劝说青梅竹马的女子。

“你看，二小达摩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昔日的恩怨也就不要再提了——毕竟是骨肉啊！城主不会为难二小达摩，照样的同享富贵。”

“我去求城主允许、娶你过门，大家好好的在敦煌生活下去，这不好么？”

那样诚恳朴实的话，从这个手握重兵的将军嘴里说出来，带着让人不得不相信的力量。

血刀王沙渊脸色依然苍白，似乎还未相信母亲昔年曾设计陷害了长兄。

然而叶洪颖冷冷看着断牙，忽地笑了笑：“好啊，如果你担保小达摩不加害天罗煞门长，我就嫁给你。”

“好！”

断牙喜极，脱口答允，忍不住便上前一步拉住了叶洪颖的手。

叶洪颖微微挣扎了一下，便侧头向暗影里。

女子的双手枯瘦如柴，冷而潮，神经质的不停颤抖着。

然而隔了十年终于握住了这双手，断牙悲欣交集，久久不愿放开。

却没看到、侧头向着暗影里，女子眼里蓦然簌簌落下一行泪水。

深秋的敦煌城，重新又陷入了一贯的繁华和喧嚣。

-

朗朗的叫声传了开来，丝丝缕缕的回音，穿破澈射的沙雾，飘出去远远的地方，袅袅的余音荡存于空际。

哪知小达摩话声逝落了甚长的时间，竟也没有听到塞婀胡笛安的回应之声，小达摩不免失望地低头一叹。

他正待再叫一声，阿乌旺突地一拉他的手臂，道：“慢着！”

小达摩一怔，回身诧异地道：“怎地？”阿乌旺凝耳仔细聆听了一阵，凝重地道：“那不是我小姐的声音，你听，远处有蹄声，好像不止一匹，最少有十二、三匹马的声音。”

这时风沙漫天，挟着嘶烈的风啸声，令人根本不易睁开双目或听清楚远近的马蹄奔声，这蹄声聚起骤落，立时被风沙掩盖了过去。

小达摩用衣袖阻挡激射在脸上的风沙，问道：“小兄，你觉得有些蹊跷？”

阿乌旺嗯了一声，道：“我敢保证不是我小姐的声音，这蹄声时东时西，好像不止一拨人，莫非是沙渊的诱兵之计。”

小达摩摇摇头，道：“不管是不是龙依莎，我都要回去看看。我宁愿死在大漠里，也不能错过见龙依莎的机会。”

她实在太爱他了，洪潇又是第一次认真。

说到后来简直是在自言自语，他脑中这时只有一个意念，无论如何也要看到塞婀胡笛安，哪怕是他在她面前立即死去都愿意。

颜开听蹄声近了，急道：“洪潇，快到那沙坑里！”

小达摩一拉长缰，而汗血宝马身形倏然竖立起来，四蹄一蹬，身形凌空掠起，落进那个宽深的沙坑里。

俩人一马身形方落，便见沙石如风卷残叶般向他们的身上涌来，霎时便将他们身子通通埋了起来，幸好汗血宝马身具异察，竟有浮沙踏浪之能，始终不容黄沙埋至头部。

这边身形方始藏好，那边已现人迹，只见那些人俱是长巾裹头，快如风似的朝这方向急驰而来。

由于这时风沙极大，双方都不容易看清楚对方的容貌，小达摩一看对方并驰六骑，俱是身手稳健，仿佛都有一身极好的功力。

这些骑手没有发现他们俩人。

他俩哪知自己仅有头部朝向外面，脸面覆盖一层厚沙，远远望去与黄沙同色，自然是不易被发现了。

那六骑并驰而行，突然煞住了身形，游目四望。

这方身形才歇，那方又现七骑，只见沙渊领着赤疤和毕落等，正朝这方快驰而来。

赤疤拍了拍肩上的积沙，道：“师傅，刚才还听见小达摩的声音，怎么寻遍了这里也没有发现他呢？”

沙渊远眺一会，道：“我就不相信他能飞出大漠去。”

话声一顿，转首对毕落，道：“毕落，你再叫一遍。”

毕落极不愿意地嗯了一声，高喊道：“叶洪潇——！”

细长的叫声随风飘荡，果然有些酷似塞婀胡笛安的声音，小达摩看得心头一惊，暗道一声好危险，脑中立即暗自忖思道：“若不是阿乌旺机警，这下我准得被擒。”

时间过了甚久，沙渊等始终未见小达摩回答，他们渐渐等得不耐烦了，赤疤居然骂出声来。

沙渊低低哼了一声，道：“小子你不要心急，师傅自然有办法抓住他。”

说完便领着他们又往西行去。

阿乌旺长吁一口气，道：“我们走吧！”

洪潇长叹一声，道：“我又逃过了一次死劫，唉！”

蹄声又响起来，狂风依然猛烈地刮着。

天色渐渐暗了，大漠沉沦于一片黑暗之中。

第三章披肝沥胆

大漠里燃起一堆熊熊烈火。

“噼！啪！”燃烧声中，不时飞射星火，起至于火堆，逸逝于空际……

碧蓝的穹空里，没有一丝风。

那闪耀的星星正四射着星芒，与一弯斜月相互争辉……

漠野里的寒夜分外的静溢，可是会使人觉得格外的冷清，尤其是历经沧桑的毕落，她总觉得丝丝缕缕的空虚泛上心头。

她独自坐在火堆的旁边，美眸里泪光莹然，凝视着跳动的火焰，脑海里尽是盘旋着小达摩的影子。

她孤寂地坐在这儿，极为厌恶听沙渊父子的谈话，可是那令人心惊的话声又使得她继续听了下去。

只听赤疤问道：“师傅，那个天赏杀将准会来这里吗？”

沙渊捋髯长笑，道：“师傅算无遗策，小达摩若不来这里便要渴死于大漠之中，这周围八百里没有绿洲，除了这里再也找不到—滴水……”

赤疤不放心地道：“他那汗血宝马日行千里，难保他不找别条路……”

沙渊嘿嘿一笑，道：“那汗血宝马虽是举世名驹，但它已奔驰一整天，若没有水它也活不下去，况且小达摩不熟大漠的中途，一步踏错便会尸骨不存……”

赤疤心中大奇，问道：“为什么？”

沙渊得意地大笑道：“这里的地形，师傅早在数年前便已研究过，小达摩只要再深入里面，便会进入流沙的区域里，那儿流沙遍地，就是像我这般熟悉，也不敢轻易去冒险。”

毕落听到这里，全身陡地一颤，脸色立时变得苍白，她急得沮珠直转，但可不敢轻落下来，急忙用衣袖拭去了眸中的泪水，缓缓自地上站了起来。

她轻轻移动步子，一时不知如何支救小达摩，她望着穹空满天的星斗，脑悔里突然涌现出一个念头。

她望着碧空，疾忖道：“我何不去找小达摩，告诉他那流沙地区的危险，可是此去千里，我又如何能遇见他呢？”

“上苍，上苍，请你给我一个指示吧！”

这个意念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立刻使她生出了一股从来有过的勇气，这股勇气在她心中慢慢滋长开来。

她望了望那些马贼团，又看了看沙渊父子，偷偷地溜到正在潭边喝水的马匹旁，顺手牵出了一匹马来。

但是机会并不如她想像中的好，她身形方走出来，赤疤已严厉地朝向她走了过来。

他冷冷地问道：“你要干什么？”毕落的心事恍如被他看穿了似的，她全身吓得轻微的哆嗦了一下，急忙把目光移了开去。

她脸色发白，只有硬着头皮道：“我心情太过于沉闷，想出去走走……”

赤疤哼了一声，道：“你若是想跑，我立刻会杀了你。”

毕落惨然一笑，道：“你也太多心了，我这一生毁在你手里了，只怨我的命苦，烈妇不从二夫，难道我还会再跟别人？”

说完便跨上马去，扬鞭一挥朝前驰去。

突然，自她湿润的眼里现出了一团黑影，虽然是在黑夜，她也能看清楚那是一匹马，她的心里顿时震颤了，震颤得连她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远远的蹄声使沙渊父子立时惊觉起来，沙渊身形往前一掠，仔细地凝视了一会儿，大声道：“是小达摩——”

赤疤急忙跃上马去，大喝道：“毕落，快回来！”

毕落骤闻这声大喝，当真有如晴天霹雳似的，她身子在马上摇晃了一下，几乎不敢再往前驰去。

但是，一股无比的勇气怂恿着她，使她忘却了自身的危险，她要尽快和小达摩见面，哪怕是死在他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