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大黑天,许家的船队才赶到云台山前的高公岛码头,这是此行的第一站,船上装的全是石材,吃水线也压得低,行起船来快不到哪里去,船工们都尽了力,想早一点靠岸休息,所以都拼足了力气,一到码头,吃了饭,简单洗涤一下身上的汗渍,都倒在船板上睡去了,许健林跟大力挨条船都察看遍,知道船工们都很累,也就没有多打搅他们,只告诉大力夜里注意安全,别睡得太死了,便回到上次落脚的客栈休息去了。
六条新船一字儿停泊在小小的高公岛渔码头,在这个靠海的小山村引起了不小的哄动,人们相互探问,从山东来的大船装什么东西吃水这么深?一传十十传百,竟然引起了云台山山大王的注意,半夜三更,便带着一伙小喽罗下山摸到了码头上,暗夜里,喽罗们刚上跳上仁通号,就被童大力察觉了。
“干什么的?”童大力从凉席上一跃而起,指着这帮黑衣人喝道。
“山东来的夸子,你们听着,船上装的何物?识相的快献出来,本大王便饶你们一命。”
“哈哈哈——”童大力故意放高声浪笑着,熟睡中的船工们被他们的对话惊醒,意识到遇到了打劫的,纷纷抄起船桨板,长篙什么的,与这群不速之客对峙着。
“好汉们你们听着,船上装的全是石头,你们守着云台山这满山的石头,还稀罕我们这几船石头吗?”别看童大力个子矮,可讲起话来掷地有声,句句在理。
“你骗人,这么新的船会装石头,小的们给我搜!”山大王哪里肯信大力的话。
“我们山东人不打逛语,老黄抬出来让他们看看。”
在这当空儿,许家通早差乔知安一路飞跑去客栈把许健林叫来了。
一身黑衣的山大王指示一名喽罗上前查看老黄从舱里抬上来的用草绳捆住的一堆大理石板,经过一番查验,确实是石板,便回头嚷道。
“老大,真的是一捆石板哩。”
冷不防一柄冷冰冰的长剑搭上了童大力的脖子,那山大王早欺到了童大力身旁,恶狠狠地说:“我不管你们装的是什么货色,快快把银两给我交上来,要是不从,我的剑可是不认人!”
船工们顿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慢着——诸位好汉手下留人!”众人一听便知是许健林的声音。
健林从简易码头上跳上船,来到山大王身旁,说道:“好汉,我是船队的队长,有话跟我说,这位是我的船工,他家里上有八十岁老母亲,不要难为他。”
山大王借着火把的光亮看了看健林,确实像个老板的样子,便说道:“你来的正好,杀猪就要从肥的挑。”长剑瞬间从大力脖子上指到了健林的胸口处。大力见状,作势要上前跟他们硬拼,健林赶紧制止。
“大力,不要盲撞,一切都好商量。”
“这位队长说话还好听些,可你带的这帮子船员一个个都像长了个猪头。”
“你们这帮子强盗不仅劫财还会骂人啦?”老黄头插话道。
“就骂你们怎么了,放清楚点,你们今天是在我的地盘上,信不信我一把火把你们的船烧了,啊!”山大王瞪起了牛铃样的贼眼珠子。
“好汉,你大可不必生气,我们前生无仇,今世无恨,何苦把我们的船烧了,做出如此伤天害理的事来?”健林神情泰然地说道。
“那好,队长大哥,你就来点实惠的,快把银两交与我们,也不枉我们这帮子弟兄们辛苦一回。”
“好汉,这月黑风高,我们两帮子人在这里大呼小叫的,闹腾的整座山村鸡吠不宁,凡正我这几条船的石头也值不了几两银子,就是全送给你,你们也不稀罕要,我们何不移步小村酒馆去请你手下的弟兄们喝酒吃肉,犒劳他们一——再说我的船工们也累了,应该让他们睡觉去啊。”
“好!好!”那帮小喽罗本来就不愿意跟这几船石头过不去,一听到有酒喝当然高兴。
“你的话可当真?”山大王也动了心。
“当真,男子汉大丈夫出口一言驷马难追。”
“健林,万不可跟他们去。”许家通在一旁说道。
“三叔,没什么,我走得正站得直,你们早早歇息吧,我不会有事的。”
“有没有事我还不知道呢。”山大王眼珠子滴溜一转,笑哈哈地说道:“走吧,喝酒去吧,我倒要看看你的胆量大还是酒量大,或者就是牛逼吹得大。”
“哈哈哈”那帮小喽罗都笑了,可船工们却气得要命。
“走吧。”许健林一转身在前面下了船,只带了乔知安向小酒馆走去。山大王也带着他的喽罗下了船随健林而去,船工们都为健林的安危捏着一把汗。
来到小酒馆前拍了半天门,门才“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出来一位老头子。
“老不死的,你耳聋了,没听到本大王来了,还不赶快出来迎接,小心我一把火把你这破店给烧了。”山大王怒气冲冲地嚷嚷道。
“大王,你饶命吧,我睡糊涂了没听见啊。”老头可怜怜巴巴地央求道。
“快开门,把好吃的好喝的全拿出来,我要在这里会客人。”
“大王,您高抬贵手饶了我们吧,我这小店三天五日也没个人影子光顾,实在也没有酒菜来招待这么多的客人呀。”老头儿几乎要哭出声来了。
“死老头儿,你还敢狡辩,小心我削了你的脑袋!”山大王喝道。
老头儿赶紧缩了回去。
“好汉,这个小店的确太狭促,咱们再换一家试试吧。”许健林心生一计,决计不再打扰这个可怜的老头儿。
“今天我的耐性好极了,难怪你这位山东大哥好运气,这个小山村再也找不出酒馆来了,我倒是有个好主意。”山大王眨巴着贼亮的眼珠子,皮笑肉不笑地对健林说道。
“什么好主意,好汉不妨说来听听。”
“我家山寨离这儿也就三五里地,那儿可有的是好酒好菜,山东大哥你有没有雅兴移步前去喝几盅?”
健林的心里“咯噔”一下,后背顿时冒出了一身冷汗,这个满脸腮络胡子五短三粗的黑壮汉子,狡滑狡滑的,可话已至此,不去能行吗,已经身不由己了,何不将计就计,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为了整个船队的安危,必须去贼窝走一遭。
“在下多谢了!”健林装出爽快赴约的样子,痛快地说道。
“好!是条汉子!”山大王把手一挥,早有一名喽罗牵过来了匹黑不溜秋的马来。
许健林甩蹬上马,又把愣怔半天的乔知安一把拉上马来,坐在他的身后,小声叮嘱一句:“抱紧了。”便一抖缰绳,随山大王一行出了山村,向云台山方向驰去。
山大王一边驰行,一边在心里暗暗地赞叹,这小子胆大心细,又是一位好骑手,实力真不可小觑呢。
沿着山林中的羊肠小道拐过几回,才进了半山腰隐蔽处的山寨门,山大王高声吆喝着:“小的们,快快点亮火把,燃起火堆,烤上肥羊腿,我要与这位壮士喝酒论道。”
小喽罗们忙得进进出出,像是打了胜仗归来一般,燃火的,宰羊的,往上抬酒的,搬桌凳的,摆碗筷的,好一派忙活。烧了松油的火把滋滋的冒着青烟,把偌大的聚义厅照得通亮如白昼,
“来,来,你这个许队长坐我这边来。”许健林闻声看去,在通红的火把照映下,这个山大王的脸更黑了,闪着一层油亮的光泽,那对鼓眼珠子像是两个山核桃,阔脸膛,方嘴唇,满脸横肉,黑煞神一般,乔知安早吓地颤颤缩缩,不敢抬头看人,而他早已把生死度外,脑子里飞速地打着圈儿,一定想方设法把这个黑煞神给稳住了。
知安毕竟刚刚十六七岁,哪见过这种阵仗,健林只好频频拿眼光去鼓励他几番,好让他打起精神头来,不能把这帮子强盗给惹烦了。
“谢谢好汉的盛情,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健林双手高举过头顶,作了一个揖,便在黑大王的条案旁坐了,也就是上席,其他几个在盗群中有些辈分的,看到这个人得了这般待遇,无不眼里冒火,只是碍于老大的面子,才没有群起而攻之。
“你姓许,言午许,我姓徐,双立人徐,我们不是一家子也算是近亲,你是哪一年下生的?”黑大王问道。
“我是一八七六年春下生的。”许健林如实相告。
“比我晚下生了两年,你就是许老弟了。”黑大王嘿嘿笑起来,露出满口洁白的牙齿。
“那我就称呼你徐大哥了。”话刚一出口,许健林便感觉牙根处嗖地一下麻酥酥的,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许健林呀许健林,你还能认这么个人为哥,唉!虎落平阳,有什么办法呢?
“今晚咱们兄弟就喝酒论英雄,如果你喝得过我,你就可以回去做你的船队队长,如果你喝不过我,我不仅要没收你的全部盘缠,还要把你留在这里跟随我们出没绿林,做杀人越贷的行当。”黑大王盯紧了许健林的脸看去,想从他的脸上看清楚健林的内心变化。
“徐大哥你太仗义了,小弟在此谢过你的好意,小弟接招,但愿大哥说话算数。”
“哈哈哈……”黑大王开怀大笑了。
笑毕,他仰起手,喝一声:“上酒!”
便走上来一位身材稍显单薄的小喽罗抱着一瓷罐酒坛子,往黑大王和许健林面前的黑陶碗里倒满高梁酒。肥羊腿也烤了个七八分熟,放在一个大黑盘子里端上来了。
“来,干!”黑大王左手端起酒碗,与许健林的酒碗“叮当”一声碰在一起,然后一仰脖子,似饥渴的水牛饮水一样,“咕咚、咕咚”一气喝了个底朝天。喽罗们无不拍手叫好。黑大王把陶碗翻了个底朝上,拿眼光示意健林也照样喝下去。
“好!”健林应声端起黑陶碗,一仰脖子,酒全倒进肚子。
“海量!”黑大王头一偏,一名小喽罗又为健林满上了,“弟兄也喝着,让客人也高兴高兴。”
“有这么多的弟兄们围在一起,徐哥也够有福气的。”
“咱牛呗!”黑大王朝自己竖起大拇指。又一碗白酒下了肚。健林感觉下面酒席上人头有些恍惚,心下暗想,一定要沉住气,无论如何也要把这群强盗摆平了,就不信高公岛这个小地方能藏住条大虫。
“啊、呵,兄弟不赖呀,两碗酒下肚脸不红心不跳的,再满…满上。”黑大王的舌头有些卷舌音了。
“就这么点酒量还敢跟我比拭。”许健林心头浮起一些希望的火苗。
“俗话说三碗不过岗,这三碗过后,兄弟就成了我云台山山寨的人了。”
“徐兄,此话怎讲?”
“怎讲?反正就是喝酒。”黑大王的脑子有些断片子,话也就不顺溜了。
“喝!”黑大王一手掐腰,仰起头,硬往嘴里灌。
喽罗们都睁大了眼睛,看着许健林碗中的酒喝得一滴不剩。
“来,倒上!”这回伦到许健林喝喽罗倒酒了。
“满…满上。”黑大王已经微薰了,但还在强撑着,像许健林这样爽快的人他还是头一次碰上,既不怵他,还仗义,他行走江湖多年,就愿意和这样的人结交,心里早放下了恩仇,把健林看成了自家兄弟,只想把他留在山寨里。
“这第四碗我来敬。”
“中!我看行!”从黑大王的嘴里已经分不清是酒话还是呓语。
许健林端着酒碗站起来,往席下一看,哪还有几个清醒的,十几个人早东倒西歪地躺在了地上。
“来,咱们喝一碗四海一家亲。”
“好,好,一家亲——”黑大王也重复着健林的话,晃晃悠悠地把酒送下了肚。
“徐大哥,按说你在这云台山一带方圆二百里也算是第一位好汉。”
“是,兄弟的话我愿意听,我是…第一好汉!”黑大王的头越来越沉,话也断断续续的。
“那还干这些打劫乡里的下三滥营生?”
“怎么?原来你小子在转着圈骂我?”黑大王翻了翻白眼珠子,不满地说道。
“哪里。”健林进一步说道:“你知道外面的好汉是怎么个玩法吗?”
“他们怎么个玩法?”
“在明朝那会儿,日本的倭寇靠打劫我们的沿海来发家,从西洋来的那些个商人,你知道他们原来是干什么的吗?”
“是干什么的?”
“他们本来也是强盗!”
“你是说我们?!”黑大王打了一个激灵,霍地站起来,一下子抽出大马刀,在健林的眼前比划着。
许健林一点儿也不怵,头偏过一旁,伸出一个中指,把他的刀锋轻轻推到一旁,说道:“我是在给徐大哥支招儿呢。”
“什么高招?兄弟快说说看!”黑大王咣当把剑送回到鞘里,重又坐下来,红着眼圈儿,眼巴巴地瞅着健林的嘴。
“大哥别嫌这词儿不好,他们真的就是干这一行的,你认为这些个跑到咱们这儿来的洋人都是些什么人?他们在自己国家都是些犯奸坐科的亡命徒,都是要做大牢的主儿,人家国王网开一面,把这帮子乌合之众派出来抢掠世界,祸害别的国家的人,但是他们从不在本国抢劫,而是乘船先抢了印度国,这不,又跑到咱们大清朝抢咱们了。”
“咱们就那么老老实实地让他抢?”
“人家开着大轮船,架着大炮打上门来了,一八四0年的鸦片战争,大清朝给打败了,赔了四亿多两白银不说,还开了十四个沿海口岸让他们通商,到了一八六0年,英吉利和法兰西两个强盗,又一把火把咱们的圆明园给烧了,咱们损失的更大了去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我的爷爷和父亲告诉我的,他们是不会骗我的。”
“咱们可吃大亏了!”
“可不是嘛,咱们打不过人家,拳头大的是哥哥。”
黑大王瞪大了眼珠子,呼哧呼哧喘气,满嘴酒气,不知说什么好,在他的世界里确实是这个理。
“我说满大街都是穷人,银子都流都洋人手里去了?”
“这还用说,人祸加上天灾,还让人们怎么活。”健林叹口气。
“所以我们就起来做山大王了,都是让世道给逼的呀,许兄弟真仗义,还是你同情我们,可这天台山周围就没有一个人正眼看我们,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去去,说什么呢?天下皆浊,惟你独清了?你当土匪还有理呢?说错话了自罚一碗。”许健林红着脸将了徐大黑子一军。
“好,好,我听兄弟的,自罚一杯。”说完,他便端起碗往嘴里倒酒,倒进去一半,洒了一半,等放下碗,抹抹嘴,已经醉眼朦胧了,可许健林还纹丝不动端坐在那儿朝着他笑呢,“真是海量啊,兄弟,我算是服了你了,你说吧,我怎么就错了呢?”
“官逼民反是没有错,可是你不该在自己人身上动刀,现在就连日本人都要来跟大清国掰腕子了,咱们应该掉转大刀,一致对外。”
“兄弟言重了,我乃一介草民,整日啸聚山林,只见树木不见人,哪还有那运气见到外国人,到现在我还不知道那洋人真长着三头六臂不成?”
“没有,洋人跟我们长得不太一样,但也是一个鼻子一双眼睛,论打仗,我们的武器比他们落后,硬拼注定要输得很惨。”
“我不怕,如果让我在这云台山碰上他们,我就要跟他们拼个你死我活。”
“徐大哥真是义勇之士,兄弟佩服,我敬你一杯。”
两只碗又碰在了一起,六大碗高梁酒下肚,许健林周身热乎乎的,头上也淌了大汗。
“许兄弟真是见多识广,好——兄弟!”黑大王一把把许健林拢在怀里,“我们一起在云台山打天下,有肉大家吃,有福大家一起享。”
“谢谢徐大哥的好意,我也是在与洋人作斗争啊,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罢了,你看洋人跑到咱们的家门口来做生意,不就是为了赚咱们的银子嘛,我去跟他们做生意,用这种方式来赚他们的钱。”
“许兄弟真是大英雄!”黑大王竖起了大拇指,对许健林佩服的五体投地。
看看时候也差不多了,许健林便点中了要害,“徐大哥如果把我留在山寨,我还能去赚洋人的钱吗?”
“不能了。”黑大王摇了摇头。
“我还怎么去跟他们斗争呢?”
“对呀,是兄弟就该无条件支持的,谁若与许兄弟作对,我可第一个砍了他。”
“谢谢徐大哥,喝了这碗酒,我们就成了亲兄弟了,你在云台山做你的山大王,我去淞沪跟洋人做生意,跟洋人斗去,从此咱们不再欺侮自己人,大哥在这里等我的好消息怎么样?”
“好啊!许兄弟有什么需要大哥的尽管说,我一概满足。”徐大黑拍了拍自己厚实的胸膛。
“谢谢大哥了,喝完这碗酒,兄弟就要下山了,我的那帮子弟兄们还在船上等着我呢。”
“好!明天,我到码头上为兄弟壮行。”
两只碗又碰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