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山。
平展开阔,峭壁如削。
野狸子匪巢就在山上的一处崮顶。放眼望去,酷似一座高山城堡,可谓鬼斧神工,极难攀登。峭壁由陡到缓,易守而难攻。
野狸子就是凭借如此险要的地势,成功化解了多次官兵的进剿。
匪巢已遥遥在望,野狸子吩咐匪兵去找郭复,自己从马队里牵过一匹枣红马。这匹马的背上驮着两只大坛子,正是从武善元家挖出的黄金。
野狸子牵马离开队伍,在路旁一处僻静之处停下来。不大一会儿,就见郭复急匆匆赶过来:“大哥,你找我?”
野狸子点点头:“哥哥要去赴个约,山寨已经不远了,你带着兄弟们先回去。”
郭复说:“放心吧大哥。”
郭复不经意间瞥到了野狸子身旁那匹马。他认得马背上的坛子,不用问,里面装的自然是从武善铭家搜出的金砖。
郭复不禁暗自揣摩起来:莫非野狸子要独吞这些财物。可转念一想,人家本来就是大当家,如何分配这些钱财,自是人家说了算。况且野狸子对自己有知遇之恩,自己这么想人家,未免太不应该了。
野狸子从坛子里抓出两块金砖,抛给郭复:“兄弟,接着。”
郭复伸手接住,大惊失色:“大哥,你这是……”
野狸子哈哈一笑:“赏给你的。”
郭复忙说:“大哥,这是兄弟们用血换来的,我没资格拿。”
野狸子正容说:“我说你有资格你就有资格,快揣起来。”
“大哥……”郭复面露难色。
谁都知道金子好,何况又是分量这么重的金砖。要是换成钱,足够他舒舒服服地花上一年半载,可郭复却总觉得自己受之有愧。
野狸子断然说:“兄弟,让你揣着你就揣着,别这么婆婆妈妈的。”
郭复只好勉强揣起来。
野狸子赞许地笑了笑,嘱咐说:“你们赶紧回山吧。守山的兄弟不多,别让官兵端了咱的家。”
“好,我这就带兄弟们回去。”郭复见野狸子好像有意掩饰自己的行踪,也不便多问,说完便转身离开。
谁知刚走了几步,却被野狸突又叫住:“兄弟,你等等。”
“大哥,还有什么吩咐?”郭复转过身。
野狸子朝他走近了几步,脸上的表情有些异样,只是短短迟疑了一会儿,便从怀里掏出“虎皮令符”,神情凝重地说:“你知道这是个什么物件吗?”
“这不是二当家归天的时候,让我交给大哥的那块虎皮吗?”郭复只看了一眼,就认出了令符。
野狸子摇摇头,凝视着郭复:“这是咱们杆子历任大当家持有的令符。任何人有了它,都可以号令整个杆子。你让他们往南,他们绝不敢往北。让他们往东,绝不会有人敢向西,就是要他们的命,他们也不敢说半个不字。寨里的规矩是:认令不认人。我虽然是大当家,可它要是到了别人手里,我的话就不顶用了。”
郭复没想到这枚令符竟然有这么大的作用,半信半疑地说:“一块虎皮竟然有这么大的本事?”
野狸子也不答话,而是蓦然把令符举过头顶,郑重地说:“君山帮二当家——郭复接令。”
“大哥,你这是……”郭复见野狸子要自己接受令符,不禁惊诧地望着他。
“让你接你就接。”野狸子把脸一沉,“跪下。”
“是。”郭复见野狸子的态度一点不像是开玩笑,忙扑通一声跪下,恭恭敬敬地把双手举过头顶。
野狸子上前几步,把虎皮令交到郭复手上:“起来吧。”
郭复望着野狸子,目光里充满了感激,隐约之中竟有泪光闪现。
幼年时的生活让他受尽了人世间的悲惨凄苦。为了生存,他早已忘记了什么是尊严。
可就在这短短的一天之中,野狸子对他毫无条件的信任,竟让他忽然找到了那种久已失去的尊严。
他现在才觉得自己像个人。
郭复站起身,大声说:“大哥,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兄弟就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野狸子拍拍郭复的肩膀,长叹了一声:“兄弟,万一我有啥闪失,你就带我经管杆子。”
郭复一惊:“大哥,本来我不该问,可你要是这么说,那做兄弟的可就真得要知道——你到底要去哪儿?”
“也许是我想多了。不过是跟个老朋友见见面能有啥事?”野狸子哈哈一笑,压低了声音说,“但干咱们这行,还是小心驶得万年船,不管啥时候,我总得给兄弟们有个交待。你是个什么样儿的人,我相信还不会看走眼。不废话了,要是顺的话,一个时辰后,咱们哥俩儿山上见。”
“大哥,保重。”郭复用力握住了野狸子的手。
野狸子也拍拍他的手,然后转身大踏步走向自己的乌骓马。
郭复忙把驮着金砖的那匹枣红马的缰绳交到野狸子手上:“大哥,我和兄弟们等你回来。”
野狸子点点头,接过缰绳呼哨一声,牵着枣红马和自己的坐骑并驾齐驱,很快就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
夕阳斜下。
李忠孚迎着霞光走在回家的路上。一种负罪感就像影子一样始终跟着他。
他在心里一遍遍地问自己:为什么不早点把惠真娶回来?如果早一点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他多么希望惠真能活着,多么希望这两天发生的事就像一场噩梦。
梦可以醒,可人生呢?
人生如梦,哪天我们才会真正地醒来呢?
夕阳下,他挺起了胸膛,加快了脚步。
因为,直觉告诉她——惠真一定还活着。一个人只要心里还有希望,就永远都有明天。
李忠孚走到距离李村还有十几里路的那座旧寺庙时,一种令他无法抗拒的倦意阵阵袭来。
他实在太累了,几乎两天一夜没合过眼,再加上这么多作梦都没经历过的事,更是心力俱疲,困意越来越重。
走到寺庙前,李忠孚使劲晃了晃脑袋,努力地想将困意暂时驱走一会儿,可实际上却没有产生任何效果。为了不让父母担心,他想赶快回家,可眼下自己的腿肚子就跟灌了铅一样,沉得抬不起来。剩下的十几里路,竟让他有了一种咫尺天涯之感。
他一屁股坐在庙门口,忽然一个想法从脑海里蹿了出来:好在离家也没多远了,不如在庙里打个盹,养足精神再走。
这座庙不大不小,昨天自己一行人供奉的那些饮食、果品还在西方三圣像前的供桌上。
李忠孚想到这两天的事,真像是作梦一样。他晃了晃脑袋,跪在佛像前,虔诚地说:“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俺有两件事儿求你老人家:求求你大发慈悲,保佑俺没过门的媳妇苏惠真平安无事;还有,俺困得实在走不动了,想在这儿打个盹,你老千万不要见怪。”说完,又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磕完头之后,李忠孚就开始找睡觉的地方。
他发现佛像后面是一处过道,躺下试了试,容下他一个人富富有余。最让他满意的是,如果再有人来拜祭,从外面只能看到佛像,根本看不到他,这样就不会让人觉得睡在这里有亵渎佛菩萨之嫌。
李忠孚又往过道上铺了些茅草,然后一头倒下。可他一闭上眼睛,脑子里一会儿出现苏万升和苏惠诚惨死时的样貌,一会儿又浮现出小时候和苏惠真在一起时那些天真烂漫的时光,一时之间却哪里睡得着。
野狸子驰出了四、五里路,一条河流横亘在面前。
一座石桥横跨河的两端,这桥叫太平桥。四个桥礅之间,形成三个半圆形,河水就从下面湍急而过。
他放缓了速度,策马上了石桥。
一会儿工夫,便到了桥的尽头。过了桥,他并没有急于赶路,而望着桥下的河水发起呆来。
水波在夕阳下泛着阵阵的光晕,就像涂了一层金粉。不知不觉,野狸子的目光仿佛被这波光粼粼的河水吸引了,竟再也舍不得离开。
不知过了多久,他走到驮着金子的马前,拔下坛口的塞子,两大坛金子静静地躺在那里。
野狸子目光闪动,一个念头在脑海中倏地划过……
李村。
苏惠真见李忠孚还没回来,就忐忑不安地找到李大娘:“娘,天都这么晚了,忠孚怎么还不回来?会不会……”
李大娘也在担心儿子,但又不能表现出来,就装作若无其事地安慰:“惠真呐,快别胡思乱想了。忠孚跟官军在一起,不会有啥事儿的。”
一旁的李蒙孚不识趣地插言道:“官军成天嚷嚷剿匪,可哪回不是雷声大雨点儿小?能不能跟俺哥去武家镇还两说着呢。”
苏惠真听后,脸上的忧虑之色更浓了。
“不会说话就别在这儿乱嚼舌头,说那些没滋没味的话做啥?”李大娘嗔怪地看了一眼李蒙孚,一巴掌捶在他的肩上,“你也别在这儿稳坐钓鱼台了,去,到村口迎迎你哥。”
李蒙孚见母亲朝自己直使眼色,马上站起身:“俺这就去。嫂子,你别担心,俺估摸着俺哥正在道上呢。”
苏惠真的脸色似乎有了点缓和。
李大娘不耐烦地摆手道:“行了,快去吧。”
半梦半醒之间,李忠孚听到寺门被推开,紧接着有人从外面进来。
“这大半夜的,怎么还有人到这儿来?”他使劲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挺疼,不是作梦。
“难道是鬼?”他倏地打了个激灵,人也顿时精神了许多。
就在这时,两个男人的对话,隐约地传进他的耳朵。
“他会来吗?”其中一个声音很文弱。
另一个声音透着一股不可抗拒的威严:“他不会失约——也不敢失约。”
文弱的声音又说:“常言说,狡兔三窟。更别说这圆头大尾,狡猾异常的野狸子了。”
李忠孚听到“野狸子”三个字,不禁骤然一惊,脑袋又清醒了不少。
他觉得这两个声音听上去有点耳熟,但一时又想不起到底在哪听过。于是,他轻轻地坐起来,竖起耳朵继续听着两个人的对话。
威严的声音说:“镇守使大人已经布下天罗地网,就算他有上天入地的本事也躲不过这一劫。”
文弱的声音说:“镇守使大人这回是动了真格,也怪不得咱们。”
“这就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一阵马蹄声从庙外传来,由远而近。
“团长,外面有马蹄声。”
“一定是他。”威严的声音透出无比的自信。
先头说话的人走到门口,推开庙门朝外面望了望说:“是他。瞧他那副得意洋洋之态,看来武家镇这桩买卖可是赚大发了。”
威严的声音更加不屑地说:“这桩买卖咱要是不想让他赚,他就累死也休想从武家镇拿到一块银元。”
“团长真是一语中的。”
李忠孚听到这,脑子不由忽悠一下,猛然想起来了:这个说话之人正是马长临的参谋吕明夷。不用说,跟他在一起的人肯定就是马长临。
这深更半夜的,他们俩怎么会到这来?
李忠孚缓缓坐起,偷偷朝外面望去:庙里的两个人果然正是马长临和吕明夷。
野狸子此时也已到了门口。他跃身下马,把两匹马都拴好,然后机警地四下望了望,吕明夷早已笑容满面地迎了出来:“大帅,别来无恙。”
李忠孚闻言,又是一凛:这个“大帅”是谁?莫非是他们刚刚提到的野狸子?
庙门外,野狸子见吕明夷出来迎接,便抱拳笑道:“真是失礼。想不到吕老弟早就到了。”
“大帅不用这么客气,我和马团长也是刚到。”吕明夷做了一个手势,“快请。”
野狸子抬腿跨进庙里,见马长临正微笑望着自己,便跟对方打了个哈哈:“长临兄红光满面,我看准是又要升官了。”
马长临也风趣地说:“我说野大帅,你什么时候改行相面了?”
三个人不约而同笑了起来。笑毕,野狸子正容说:“长临兄,咱们长话短说,要是让人看到咱们在一起,容易给你惹麻烦。”
吕明夷不以为然地说:“这深更半夜的,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哪来的人?”
“还是小心驶得万年船。”野狸子又是一抱拳,“长临兄,这些年多亏你的照顾,我才能丰衣足食。况且,武家镇这票老弟我更是赚得盆满钵满。常言说,吃水不忘掘井人,老弟知道该怎么报恩。”
马长临淡淡地说:“老弟,你言重了。”
野狸子指了一下门口,意味深长地说:“老弟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就临时准备了些‘黄鱼’给长临兄补补身体,还望长临兄不要怪我小气。”
“好说,好说。”马长临哈哈一笑,冲吕明夷使了个眼色,吕明夷会意,走出庙门去查验野狸子马背上的东西。
野狸子望着吕明夷的背影,脸色微微变了变,旋即恢复如初,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李忠孚就是再笨,听到这也能明白一个大概:野狸子刚刚在话里已经透露出自己的身份,这让他已经再没什么怀疑。从他的话里分析,武家镇惨案跟马长临有着某种不可告人的关系。要不然野狸子又怎么会给他送东西?马长临身为一方官长,什么样的山珍海味没吃过,几斤黄鱼就能在三更半夜,把他吸引到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
带着种种疑问,李忠孚用两只手把着佛像的胳膊,全神贯注地继续听着外面的动静。
须臾,吕明夷从外面进来,伏在马长临耳旁低语了几句。马长临听后,朝野狸子哈哈一笑:“想不到大帅出手这么大方,马某受之有愧呀。”
野狸子听马长临这么一说,似乎深深松了一口气:“兄弟我只是借花献佛。真没想到,武善铭这老家伙居然藏着这么多干货。”
吕明夷冷笑一声:“所谓‘多藏必后亡’。武善铭仗着家资殷厚,又坐拥装备精良的武家军,再任其发展下去,有朝一日,岂不是连我们团长也不放在眼里了?”
野狸子点点头:“在峄县的一亩三分地,谁要是不把长临兄放在眼里,我野狸子第一个不答应。”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吕明夷半真半假地一笑,“大帅这次也算替天行道了。”
“替天行道?”野狸子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还是吕参谋说话中听,这喝过墨水的跟我这大老粗就是不一样。”
三人又是相顾一笑。
马长临看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野大帅,你的队伍走到哪儿了?”
“我让新任的二当家郭复带他们先回山。”野狸子略作盘算,“我估摸着……现在应该已经到了。”
“新任的二当家?”马长临面色一变,跟吕明夷对视了一眼,“这么说,于二当家莫非……”
野狸子叹了一口气:“是啊,武家镇一役,黑山不幸战死。”
马长临跟吕明夷听到于黑山已死,脸上不禁大放异彩,可嘴里却互叹“可惜”。
野狸子没有发觉这一异常,而是目光中露出几许欣慰:“好在这个郭复有勇有谋,和黑山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对我也算是个安慰。”
马长临点头附和:“那就好,那就好。”
三个人说的每一句话,就像晴空中的炸雷一样,惊得李忠孚摇摇欲坠。
他怎么也不肯相信,镇守一方的军政长官居然会跟无恶不作的匪首共同导演了这出兵匪勾结的丑剧。
显然,马长临一定事先知道野狸子攻打武家镇的计划并默许,而野狸子则是承诺将劫来的财物分给马长临作为交换。
天呐,这究竟是什么世道?李忠孚压抑着心头的怒火,继续听下去。
野狸子朝马长临和吕明夷抱拳道:“长临兄,吕参谋,事情既已办妥,老弟就告辞了。”
马长临做了个手势:“我跟吕参谋送送你。”
“长临兄快留步。”野狸子丝毫没有阻止两人的动作,但目光中仿佛流露出一种异样的神色。
见野狸子转过身,马长临的眼里顿现杀机。他朝吕明夷使了个眼色,吕明夷飞快地打开腰间的枪套拔出手枪对准野狸子。
几乎与此同时,远处陡然传来几声轰鸣的炮声。
野狸子听到炮声猛然转身,顿时被惊得目瞪口呆。而这时,远处的枪声也密集得如同雨点一般响了起来,并伴随着大炮的轰鸣声久久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