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鹂馆”位于颐和园之内,面临碧波荡漾的昆明湖,四周翠竹掩映,景色宜人。
这里曾是慈禧太后餐饮娱乐的重要场所,因借黄鹂鸟的叫声比喻戏曲、音乐的优美而得名。当年,这里仅为慈禧提供饮食的“寿膳房”就有大大小小八个院落,厨师和太监更是多至一百二十多人。试想一下,每当太后老佛爷大设宴席之时,那是何等风光。
民国成立后,有商人颇具生意眼光,在这里开设了一家“听鹂馆励志社招待所”。以昔日颐和园寿膳房的膳单为基础,制作宫廷菜肴,主要是向一些权贵、富商们提供餐饮服务,以期让他们也能体验到昔日圣母皇太后的用膳感受。
梁士诒和法国公使康悌正坐在听鹂馆的一间包厢里品尝着精美的菜肴。
梁士诒指着一盘刚端上来的菜,微笑着说:“老朋友,请品尝一下这道菜。”
康悌伸出筷子,夹了一块放在嘴里,赞道:“味道很不错。”
梁士诒见康悌十分满意,便乘兴说:“这道菜不仅味美可口,而且……还有一个特别有趣的典故。”
康悌饶有兴致地说:“我很喜欢中国的故事。”
“清朝同治年间,御膳房有位叫梁会亭的御厨,此人烹调技术高超,深受孝钦显皇太后的赏识。”梁士诒故作玄虚地指着康悌品尝过的菜,“这道内廷中别具匠心的美食,就是出自梁会亭之手。”
“是吗?”康悌的目光变得专注起来。
梁士诒继续说:“清廷的宫里有条规矩:每年都要新进一批年轻貌美的宫女侍候皇太后,把原有一些年纪大了的宫女遣回家里嫁人生子,过正常人的生活。德宗皇帝登基后,孝钦显皇太后为了全面控制皇权,就在他身边安插亲信,更授意德宗皇帝从大龄宫女中遴选偏妃。德宗皇帝却借遵循祖制之名,反而传下圣旨,让年长宫女一律离宫还家。当时,孝钦显太后身边有四名大龄宫女,御厨梁会亭的侄女梁红萍就在其中。孝钦显太后视梁红萍为亲信,便执意不肯放她回家。梁会亭心想,侄女芳华已逝,再不离宫就会耽误终身大事。可自己人微言轻,又怎么敢向皇太后进言?更何况,事关皇太后的政治图谋,弄不好脑袋就得搬家。可皇天不负有心人,经过一番冥思苦想,他终于想到一个办法,因为孝钦显太后最喜欢听戏,于是,梁会亭就根据中国的古典戏剧《西厢记》中的一段情节,做了一道叫做‘红娘自配’的菜,敬奉给孝钦显太后,本欲以菜喻事,来打动皇太后的心,让她早日放自己的侄女离宫。”
“接下来呢?”康悌听得很入神,竟忘记了品尝其他菜肴。
梁士诒微微一笑,用自己还没用过的筷子从另外几只盘子里各夹了一点菜,放在康悌的食碟里:“孝钦显太后心细如针,又怎么能看不透梁会亭的用意。她边吃边琢磨着菜名:‘红娘自配’,这不是要我放身边的宫女出宫吗?这个梁会亭竟敢影射本宫……于是,一怒之下,也记不得这菜究竟是什么味道,就将菜盘摔在地上。可她转念又一想:大龄宫女离宫是祖宗订下的规矩,且已召布天下,要是降罪于梁会亭,怕是有违祖制被皇上怨怼,一时之间也不好做决断。这天,梁会亭又做了一道‘红娘自配’送上,孝钦显太后见了,便唤来梁红萍,指菜问道:‘红娘自配,其意何如?’梁红萍故意装作不懂,跪答道:‘奴婢愚钝,不解其意,只听说此菜味美爽口,特供太后养颜驻容。’孝钦显太后这才用心尝了一口,果然如梁红萍所说,于是又问:‘这菜真能养颜驻容?’梁红萍说:‘奴婢是听御厨所说,应该不假。’孝钦显太后心里一软说:‘既然如此,你可随时出宫,回家自行选配如意郎君去吧。’梁红萍听了大喜,忙拜倒谢恩。这之后,另外三名大龄宫女也一一离宫。一道菜竟将四名宫女救出了扼杀青春,贻误终身的皇宫,从此以后,这道‘红娘自配’就作为吉祥名菜流传至今了。”
康悌听毕哈哈一笑:“中国人不管做什么,都会很委婉。往往一些看似简单的表象下,都包含着很深的寓意。”
梁士诒微笑着说:“这样难道不好吗?”
康悌耸耸肩:“谈不上好不好。有时候,直接的方式会更有效。”
梁士诒不置可否地哈哈一笑,也在“红娘自配”那道菜中夹了一口细细嚼起来。
康悌盯着眼前的菜,睿智地眨了眨眼睛:“不知道你今天请我品尝这么可口的中国菜,是不是也有着另外的含义呢?”
梁士诒粲然一笑:“老朋友,既然你喜欢直接的方式,我就开门见山好了。”
康悌放下筷子,面容渐渐庄重起来。
梁士诒整理了一下思路,就把袁世凯已经暗中向朱尔典提出参加“欧战”并被拒绝的事讲了一遍,希望能听听康悌的意见,看看有无办法达成中国参战的目的。
“贵国外交部一直把我当成最不受欢迎的人。”康悌听完后耸了耸肩,故意说,“我的建议重要吗?”
“我们是朋友。”梁士诒意味深长地一笑,“这只是我们之间的一次私下对话。”
康悌良久没有作声,梁士诒也没有急着追问,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对方,整个房间陷入一片沉寂。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郭复一行人就押着武晓音又回到戏台。
郭复快步走到野狸子跟前,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低声说:“大哥,东西找到了。”
“噢?”野狸子眼睛一亮。
郭复指了指一个匪兵推的独轮车——车上载着两个大大的瓷坛。
两人走到车前,郭复拔掉一个坛子口的塞子,伸手从里面掏出一块金砖递到野狸子面前:“大哥,你看。”
野狸子接过金砖,放在眼前端详了半晌,又用牙咬了咬,目光中大放异彩:“我就说吗,武善铭绝对藏着真金白银。要不然,他武家军凭啥有那么好的装备。”
“野狸子,钱你已经拿到了,还不快把我大哥和姨娘放了。”武晓音见武孝仁和赵氏还被绑着,便出声喝问。
野狸子把金砖往郭复怀里一扔,快步走上戏台,一指赵氏,吩咐众匪兵:“把这女婆娘先放了。”
匪兵给赵氏松开绑绳,赵氏像个孩子似的一头扑到武晓音怀里失声痛哭。
武晓音一边安慰,一边冲野狸子说:“快点儿放了我大哥。”
“大少爷还得再委屈一会儿。”野狸子狡黠地笑了一下,然后指着其余的几个被绑的武家镇绅商,厉声道,“你们几个就不用挨个过堂了。谁家要是还藏着值钱的东西赶紧交出来。”
“大帅,我们真没值钱的东西了。”绅商们似乎已经意识到要大祸临头,顿时慌乱起来。
“你们呐,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野狸子冷哼了一声,吩咐匪兵,“把他们的脑袋都给我铡下来,本大帅没工夫再哄他们玩儿了。”
武孝仁忙大声喝止:“野狸子,你已拿了金子,怎么还要为难他们?”
“你家的金子只能保你们一家人的命。我放了武老头,已经是给你面子了。”野狸子把脸一沉,一指被拉到铡刀前的众绅商,“他们的命,要用自己的钱来保。”
“野狸子,你……”武孝仁明知野狸子强辞夺理,嘴上却难以辩驳。
武善元在一旁叹道:“孝仁,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
“叔叔、大爷们,你们要是还藏着值钱的东西就告诉他们吧。”武孝仁朝那几个绅商喊道,“命比什么都重要啊。”
“你们听到武大少爷的金玉良言了吧。”野狸子阴冷的目光在几个绅商的脸上缓缓扫过,“现在说出来,我就放你们跟家人团聚。时间紧迫,可别等本大帅改变主意。”
戏台下,这些绅商的家人们也纷纷哭泣着劝导起来。
“好。我说,我说……”绅商们再也禁受不住如此强大的心理攻势,纷纷说出了家中财物的藏匿地点。
野狸子藉着一场《铡美案》的戏,终将武家镇一干绅商富户的资财一网打尽。望着这些金银珠宝被运出镇外,野狸子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
“野狸子,你怎么还不放了我大哥?”武晓音见武孝仁一直被捆着,不禁着了急,再次喝问野狸子。
野狸子哈哈一笑,指了一下台上的铡刀,吩咐手下的匪兵:“把武大少爷请过来。”
“你们不能这样。”姚存义跨出一步,挡在武孝仁面前。
两个准备拖拉武孝仁的匪兵见这个洋人挡在面前,不禁朝野狸子望去。
野狸子说:“牧师先生,这恐怕由不得你。”
“野先生,你应该信守诺言。”姚存义寸步不让,“背信弃义的人,连魔鬼都会唾弃。”
“你还是多担心担心你自己吧。”野狸子朝两个匪兵一挥手,一个匪兵用枪托顶开姚存义。
“不要伤害我老师。”武孝仁见姚存义差点跌倒,忙出声制止。没有人再去理会姚存义,两名匪兵凶神恶煞般把武孝仁押到铡刀前。
“你要干什么?你明明答应过我的……”武晓音拼命往前闯,但被持枪的匪兵拦住。赵氏也死死地抱着她,不让她过去。
野狸子狞笑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野狸子,你出尔反尔……你,你不是人。”武晓音挣扎着哭喊道。
“野狸子,你自食其言,算哪门子的英雄好汉?”武善元须发皆张地吼道。
野狸子不去理会二人,而是望着武孝仁:“武大少爷,留下你,我真怕有朝一日你会来找我报仇。”
台下的武兰荪奋力挣脱几个匪兵的控制,朝野狸子冲过去:“我跟你拼了!”
“不知死活。”野狸子飞起一脚踹在他胸口上。武兰荪的身体平着飞了出去,重重摔在戏台上晕了过去。
武善元跑过去,扶着已经昏迷的儿子呼唤着:“兰荪、兰荪……”
武孝仁反而变得平静了,他望了一眼武晓音,对野狸子说:“我求你,不要伤害我小妹。”
野狸子说:“一个女娃子不能把我怎么样,我可以不杀她。”
武孝仁说:“希望你能记住这句话——别让我看不起你。”
“我不会骗一个要死的人。”野狸子朝几个匪兵一使眼色,“准备……开铡问斩。”
匪兵们把武孝仁押到铡刀下。一个匪兵拉起铡刀,刀刃在太阳的照射下闪着刺眼的光芒,仿佛是一头龇着獠牙的怪兽,时刻准备去噬食活生生的血肉。
野狸子看了一眼天上的日头,忽然把郭复叫到身边:“兄弟,你来做一回监斩官怎么样?”
郭复不知野狸子为什么会把这个差使交给自己,不免口是心非地说:“小弟……求之不得。”
野狸子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低声说:“你现在名义上虽是二家当,可要想让兄弟们服你。就不但要让他们知道你有智谋,还要让他们看到你足够狠。”
郭复明白了野狸子的用意,躬身说:“多谢大哥。”
野狸子抬头看了看太阳,估摸了一下时间说:“我们就在午时三刻行刑。这时候阳气最盛,阴气消散,武家小子连鬼都做不成,你就不必担心他化作厉鬼来找你讨债。”
郭复心中一寒,脸上却露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他活着都不能把小弟怎么样,就更别说做鬼了。”
野狸子退在一边:“那就看你的了。”
郭复上前迈了几步,盯着武孝仁看了一会儿,心里泛起一丝怜悯。
他偷看了一眼野狸子,见对方的目光之中掠过一丝狐疑,郭复只得深吸了一口气,拉长了声音:“午时已到……准备行刑……”
“大哥,大哥……”武晓音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台下的人群再一次躁动起来。
武孝仁俯在铡刀下,缓缓地闭上双眼。他的内心居然静谧到了极处,远处的喧闹声渐渐远去,父亲武善铭的音容笑貌在脑海中愈发清晰。
“爹,儿子就要和您相见了……”武孝仁喃喃低语。
梁士诒见康悌许久还不发一言,就端起茶壶,一边往对方的茶杯里注水,一边试探着问:“有人说,弱国无外交。中国积贫积弱,朱尔典对我们的参战计划提不起兴趣,也在情理之中。”
康悌摇摇头,终于开口说:“我不这么认为。当强国普遍依靠非外交的方式时,弱国反而更应该注重外交。这也许是改善或保护国家利益的唯一手段。有时候,辉煌的外交成就恰恰是因为国力软弱而不是强大。”
梁士诒似有所悟地一笑:“老朋友,你有时说起话来像个哲学家。”
“拿破仑在滑铁卢失败后,塔列朗时代的法国就是一个杰出的事例。由于他出色的外交,战败后的法国不仅确保了领土完整,甚至仍然跻身于世界强国的行列。”康悌轻啜了一口茶,“虽然我同贵国外交部的关系很不融洽,但客观地说,中华民国成立后的外交成就还是很值得称道的。”
“这话怎么说?”梁士诒眨了眨眼睛,似乎对康悌的评价很感兴趣。
康悌说:“清王朝覆灭了,可清帝国的疆域却依然保留下来。准确地说,曾经清帝国的版图就是今天中华民国疆域的基础。民国国力虽然虚弱,但贵国政府却采取了一系列旨在捍卫国家主权的重大外交举措,才使得这片国土的疆域得以完整的保留,这不能不说是一项非凡的成就。只不过,一般人很难完全领会而已。”
梁士诒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梁,你主动提出参加欧战,这更加值得鼓励。”康悌字斟句酌地说,“中国作为一个半殖民地国家,无论是否愿意,都注定要被拖入这场战争。积极主动寻求办法总比消极被动强得多。”
梁士诒的眼睛愈发明亮,似乎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看法。
康悌说:“塔列朗有一句名言:‘人之所以拥有语言,就是为了要掩盖他的思想。’我想,让朱尔典拒绝中国参战的直接原因应该是——日本。”
梁士诒长叹了一口气:“从1902年开始,英国与日本就已经结成同盟,直到今天还保持着这种关系。对于朱尔典和他背后的帝国来说,在亚洲有日本这样的强国作为盟友就足够了。所以,协约国的阵营里是不是有中国,自然就显得无足轻重了。”
“请原谅,梁。”康悌露出一副遗憾的神态,“坦率地说,在帮助贵国加入协约国这个问题上,我无能为力。”
梁士诒摆手道:“老朋友,你今天能跟我说这么多,我就已经很感激了。”
康悌想了想说:“不过我有个建议:欧洲的战事瞬息万变。贵国现在虽然不能加入战局,并不意味着永远都不能。”
梁士诒说:“你的意思是……让我等待机会?”
康悌点点头:“日本虽然在工业、军事方面强于中国,但并不是说只要中国能做到的,他们也都能做到。即使朱尔典不同意贵国派兵弛赴欧洲,你也一定要想方设法,竭尽所能地帮助协约国。中国有一句古话——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我想,也只有这样,才能获得协约国的回报。”
梁士诒目光闪动,朝康悌拱了拱手:“谢谢你的金玉良言。中国还有一句古话——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我是绝不会半途而废的。”
就在郭复刚要喊出“开铡”两个字的时候,镇口蓦然传来了枪声。他暗吃一惊,迅速朝响枪的方向望去。
从镇口处跑来几个惊慌失措的匪兵:“报告大帅,不……不好了……”
野狸子怒斥道:“没出息的东西。有话慢慢说,天塌不下来。”
匪兵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大……大帅,有官兵。大队的官兵,朝镇子里来了。”
“官兵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难道有人走露了消息?”野狸子的目光里闪过一丝异样,冲老鹰嚷道,“老鹰。”
“大帅,有啥吩咐?”老鹰答应一声,一溜小跑来到野狸子面前。
野狸子眼睛眨也不眨地逼视着老鹰:“你是不是跟我说,武家军突围的那些人一个都没放掉?”
老鹰怕受责罚,一直没敢跟野狸子报告武孝勇从自己眼皮底下被人救走的事。眼见野狸子起疑,也只有把心一横死抗到底:“大帅英明,的确是这样。俺和兄弟们共击毙武家军四十多人,剩下的那些就都原路退回去了。”
“野狸子自言自语,皱眉沉思,“那是谁走露的消息呢?”
镇口的枪声愈来愈近,老鹰忙上前几步,打断野狸子的思路:“大帅,兄弟们刚打完这场硬仗,不宜再跟官兵交火,咱还是赶紧撤吧。”
镇口的枪声骤然大盛,又有一小队的匪兵跑了回来,领头的头目向野狸子报告:“大帅,官兵的火力太猛,弟兄们顶不住了。”
王辰一晃脑袋说:“官兵有啥可怕?我看咱也进围子,跟这帮龟儿子好好干一场。”
“你别他娘的犯傻了。”没等野狸子表态,老鹰急赤白脸地说,“武家镇的破圩寨连咱都没挡住,还能挡得住官兵?大帅,咱可不能自寻死路。”
王辰不甘示弱:“你懂个屁?咱这回就是要好好灭灭这帮龟儿子的威风。”
“这圩寨就是装乌龟的大坛子,要躲你自己躲。那话怎么说来着?叫什么……从大坛子里捉龟。省得你左一句龟儿子,右一句龟儿子,你自己就是他娘的大乌龟。”老鹰没记住“瓮中捉鳖”的成语,但听别人讲过,就把大致的意思用到了王辰身上取笑他。
王辰把眼一瞪,还想还口,就见野狸子冲他摆摆手,然后沉着地问报信的匪兵:“看没看清,这些官兵是哪儿的队伍?”
匪兵毫不迟疑地回答:“是马长临的第三团。”
“真他娘的阴魂不散。”野狸子转了转眼珠,回头对郭复说,“兄弟,你看咱该怎么办?”
“还是撤吧。”郭复不慌不忙地说,“武家镇一战,兄弟们已经又饥又累了。这个时候,应该避开强敌大事休整,不宜再打硬仗了。”
“你们听听二当家说得,以后多学着点儿。”野狸子当着众匪兵的面夸赞了郭复一句,然后大声说,“听我的号令:全部人马,立即撤出武家镇——跟我回山。”
“是。”老鹰抢着答应一声,乜斜了一眼王辰,急急下去安排。
“大哥,那他……”郭复指了一下铡刀下的武孝仁。
枪声又近了许多,把守镇口的匪兵开始大面积溃退。跑回来的匪兵上气不接下气地向报告:“大帅,快撤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野狸子抬头望了一眼天空,又看了看武孝仁,破天荒地朝众人一摆手:“看来是天意呀,就留他一命吧。”
“那个洋和尚怎么办?”郭复又问。
几个匪兵撸胳膊,挽袖子,本打算等野狸子一下令,立即就把这个洋人绑回山寨做“肉票”。可谁知野狸子的回答竟令他们大感意外:“留着他也没用。万一要是禁不起折腾死了,这账还得记在咱头上。我就给马长临一个面子,让他领咱这个人情。”
“大帅今天是怎么了?莫非是良心发现……”几个匪兵心里不禁犯起了嘀咕。
“这……”郭复觉得这么也是尚欠考虑,因为只要有姚存义在手上,至少还可以在关键的时候当作众人的“护身符”跟政府军谈判。
众所周知,当局对洋人那可是畏惧到骨子里去了。但野狸子既然已经这么说了,自己这个刚上任的二当家也不好说什么。
“弟兄们,回家啦!”野狸子高喊一声,丢下武孝仁、姚存义,指挥着大批匪兵朝镇子另一头退去。
一见野狸子退走,武善元、姚存义、武晓音都赶忙来到武孝仁身旁扶起他。台下的蹇叔也领着武府上下得以幸存的一干人过来嘘寒问暖。
武孝仁仿佛瞬间成熟了许多,吩咐他们把顾满仓的遗体先收敛起来,准备选个日子下葬。
北洋第三团的先头部队在张涣的率领下攻了进来。
李忠孚夹杂在当兵的中间。他一见戏台下的镇民,也不管认识不认识,逢人就打听苏万升一家的下落,却没得到任何消息。他来不及细想,就急忙朝苏惠真家跑去。
又过了一会儿,马长临威风凛凛地骑着马,在参谋吕明夷和一干官兵的簇拥下来到戏台前。
张涣跑到马长临马前立正敬礼:“报告团长,匪军已经溃逃。我军是否追击,请团长指示。”
“传令各部,原地待命。”马长临铿锵有力地说。
“是。”
马长临从马背上跳下来,几步走上戏台,抬高声音对台下惊魂甫定的镇民说:“武家镇的乡亲父老们,马某来晚了。我在这儿,给诸位陪不是了。”说完,深深地朝台下鞠了一躬。
“请马团长为我们作主……是啊,马团长,俺爹娘死得太惨了,你一定要替我们讨个公道啊……”台下顿时又响起一片抽泣呼号之声。
“马某身为一方军政长官,却让土匪为祸乡邻,实在失职。”马长临环视了一眼众人,沉痛地说,“今天,我向诸位保证:我马长临即使甘脑涂地,也势必尽剿野狸子匪帮,以告慰镇上罹难百姓的在天之灵。”
“马团长说得好。”武善元走上戏台,朝镇民们摆手,“马团长既然已经说了,就一定会做到。大家就请先回去吧。”
“各位叔叔大爷、婶子大娘,兄弟姐妹们,大家快去圩寨里找找家亲眷属的遗体吧,让他们早点儿入土为安。”武孝仁拖着伤腿,过来劝说众人。
在伯侄二人的劝说下,镇民们渐渐散去。
“武老哥,惭愧呀,惭愧。”马长临快走几步,紧紧握住武善元的手,露出一脸愧疚之色。
武善元双目含泪:“马团长,别多说了,你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马长临看了一眼众人,迟疑地问:“老哥哥,怎么……没见善铭兄?”
武善元一听马长临提起武善铭,不禁老泪纵横:“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还是去寒舍吧。”
“好。”马长临见武善元这副模样,心里已经猜到了几分。一行人,在武善元的引领下离开。
苏惠真的家早已被土匪翻得一片狼藉。院里、屋里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影。
李忠孚一无所获,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垂头丧气地寻思着下一步该怎么办:对了,去圩寨找找,土匪来的时候,惠真一家应该已经躲进去了。想到这,他又撒跑向圩寨……
圩寨里,尸横遍地,惨不忍睹,宛如人间地狱。
身为万物之灵的人,为什么偏偏愚蠢到一定要靠杀戮才能满足自己的欲望呢?
李忠孚找遍了整座圩寨仍旧没有找到苏惠真,却意外发现了苏万升和苏惠诚的尸体。
苏惠诚的双手还是紧紧地卡住那名匪兵尸体的喉咙上。
李忠孚费了好大力气才掰开他的手。
“难道惠真也不在人世了?还是被土匪捉去了?”他不敢再往下想了……
李忠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苏万升父子的尸体拖到一处空地上。
弯腰时,姚存义的十字架项链不小心掉在地上。他忙捡起,在袖口上擦擦上面的尘土。蓦然想起:马长临把这件信物暂时放在自己这里保管,如今事情已经办妥,这个东西就该物归原主了。
况且,他眼下也实在没有力气了再去掩埋苏万升父子——一夜未眠,再加上一整天没吃东西,饥饿和困倦阵阵袭来。
“苏大伯、苏大哥,俺肚子饿了,没力气给你们下葬。”李忠孚歉意地朝苏万升父子的尸体各鞠了一躬,又举起手里十字架,“这是别人东西,总要还给人家。明知是别人的东西不还,那俺就成贼了。你们先在这等我一会儿。我把东西还了,再来埋你们。”
一张石桌,四把石椅,椅上坐着四个人——武善元、马长临、姚存义,武孝仁。
石桌上有杯,杯里有茶,几个人却都没有喝茶的心情,只是围坐在一起谈论着武家镇惨案的大致经过。
马长临听武善铭已死,不禁仰天长叹:“善铭兄,是我马某人对不住你,我来晚了……”
武善元劝道:“马团长不要自责了。舍弟是为全镇百姓,虽死犹生,你能在危急时刻赶到,救全镇百姓于水火,舍弟于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惭愧,惭愧!”马长临再次长叹,众人也跟着一阵唏嘘。沉默了一会儿,马长临望着姚存义道:“好在姚牧师能毫发无损,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姚存义感激地说:“这次多亏了武镇长,还有孝仁。”
马长临望向武孝仁,武善元忙给他介绍:“这就是我二弟的长子——孝仁。”
武孝仁挣扎着起身施礼:“马叔叔好。”
“贤侄啊,你有伤,快别动。”马长临摆手制止,然后回头对吕明夷说,“吕参谋,把军医官找来。”
“是。”吕明夷答应一声,转身下去。
马长临盯着武孝仁腿上的伤口,关切地问:“贤侄,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多谢马叔叔关心,这点儿伤没有大碍。”武孝仁强忍着疼痛问道,“马叔叔,您是不是见过我二弟孝勇了?”
马长临一愣:“没有啊。”
武孝仁面带疑惑喃喃说:“这就奇怪了。”
“老哥哥,这又是怎么一回事?”马长临似乎没明白武孝仁的意思,用征询的目光望向武善元。
“是这么回事。”武善元稍作思忖,“圩寨被峄、费、滕三县匪帮围困,我二弟让孝仁的弟弟孝勇突围,到县城给你报信。你既然来了,那自然就是信送到了。可你又说没见着孝勇,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把我也搞糊涂了。”
“我明白了……”马长临的眼里闪过一丝让人不易觉察的异样,他先是恍然大悟地拍了一下大腿,然后又把李忠孚送信的经过给众人说了一遍。
武孝仁听毕不由一惊:“您是说孝勇已经身受重伤?是他托付李村的一个铜匠给您送的信?”
马长临点头说:“不错。他还说,孝勇已经被他们村的团丁带回李村养伤去了。”
武孝仁急于想知道弟弟目前的情形,继续问道:“马叔叔,那个替我弟弟送信的人现在在哪儿?”
马长临环顾左右:“刚进镇子的时候他还跟我的队伍在一块儿,这会儿去哪儿了我还真没顾得上问。”
说话间,吕明夷领着一名军医走了进来:“团长,刘医官来了。”
刘医官立即朝马长临立正敬礼:“第三团军医——刘明川报到。”
马长临指着武孝仁:“我贤侄受了伤,你快给他诊冶一下。”
“是。”
马长临关切地对武孝仁说:“贤侄,你先去诊治。至于李村那个铜匠,我让吕参谋帮你找。”
“多谢马叔叔。”武孝仁朝马长临深鞠了一躬,“小侄还有一请。”
“贤侄,有什么话尽管说。”
武孝仁眼里闪过一丝杀机,肃然道:“希望马叔叔能记得今天当着全镇人说过的话——别让野狸子今后再为非作歹,祸害百姓。”
“贤侄,你放心,我一定活剥了野狸子的皮。”马长临恨恨地说了一句,然后讳莫如深地望了一眼众人,“我再给诸位透个底:不光是野狸子,就是岳锦堂跟邵老七也很快就见不着明天的日头了。”
众人闻言一惊,不由面面相觑。因为仅凭马长临的第三团绝对不具备将三大匪帮一网打尽的实力。但马长临又说的有板有眼儿,这不免让大家在心里各自画了个大大的问号。
马长临见众人面露惊诧之色,也不急于揭晓答案,而是和蔼地对武孝仁说:“贤侄,你先好好养伤吧。”
武孝仁再次道谢后被吕明夷和刘明川搀了下去。
武善元见他们已经离开,便忍不住问道:“马老弟,我听你刚才的话里,好像有别的意思。”
马长临哈哈一笑:“新任兖州镇守使田中玉长官意欲尽剿滕、费、峄三县的匪帮。长临赶来之时,便已收到密电:第七混成旅已经进入滕县;镇守使亲自率领一个师,在费、峄二县的交界处集结完毕;我的先头部队也正在赶往既定地点布控。弥勒佛的布袋子已经张开了口,你说,这些土匪的好日子是不是到头了?”
“真是苍天有眼呐。”武善元用力拍了一下桌面,“这正应了一句话:‘多行不义必自毙。’”
就在这时,李忠孚在武梅荪的引领下走了进来:“爹,这个人要找马团长。”
武善元一愣,望向马长临。马长临见是李忠孚,便笑着跟武善元和姚存义介绍说:“武老哥、姚牧师,这就是我刚才跟你们说的——李村那位给我送信的小兄弟。”
“真是难得。为一个素不相识之人,仗义出手。小兄弟,你是武家镇的大恩人呐。”武善元啧啧称赞着李忠孚,起身就要给李忠孚施礼,“小兄弟,请受老朽一拜。”
李忠孚诚惶诚恐地拦住:“老爷子,可使不得。你这不是折俺的寿吗?”
武善元坚持要拜,李忠孚说什么也不答应,他把武善元扶回座位上:“老爷子,你快坐吧。俺心领了。”
马长临也劝道:“武老哥,小兄弟说得对,你就别再难为他了。”
武善元长叹着坐下,指着身边的一个空位:“小兄弟,你也坐下说话。”
李忠孚挠挠后脑勺:“老爷子,你们都是大人物。俺站着就行。”
姚存义赞许地打量着李忠孚说:“孔子说,‘勇者不惧’。今天从这位兄弟的身上让我看到,孔子的遗德直到今天还尚在这片土地上。”
“这……俺可实在不敢当。”李忠孚窘迫得不知怎么办好。
武善元,伸出大拇指:“小兄弟,你真是勇气可嘉,胆略非凡呐!”
李忠孚说:“老爷子你是高抬俺了……俺媳妇家就在武家镇,俺当时就是一门心思地想快点儿把她救出来。跟你说的勇气,胆子啥的都没关系。”
几个人听完,不禁相视一笑,武善元又问:“小兄弟,你刚才说贤内助也是武家镇的人?”
没等李忠孚说话,就听马长临在一旁苦笑着说:“而且就在今天过门儿。你说巧不巧,这大喜事,生生让这帮土匪给搅了。”
武善元长叹了一声问:“小兄弟,不知你娶的是哪家的闺女啊?”
李忠孚说:“是镇西苏万升老伯家。”
“原来是老苏家的闺女。”武善元关切地问,“人……找着了吗?”
李忠孚眼神一黯:“他爹和他哥的尸首到是找着了。”
几个人闻言,又是一阵唏嘘。
李忠孚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一枚十字架项链,对姚存义说:“牧师先生,这是你的东西吧?”
姚存义眼睛一亮:“是的。”
“牧师先生,我到这里来就是要它物归原主。”李忠孚把十字架交到姚存义手上。
姚存义接过,感激地说:“兄弟,请问你怎么称呼?”
“俺叫李忠孚。”
“李……忠……孚。”姚存义缓缓念了一遍,似乎想把这个名字牢牢记住。
武善元又问:“小兄弟,你接下来还有什么打算?”
“俺饿了,想吃饭。”李忠孚摸摸肚子。
武善元对武梅荪说:“梅荪,快带这位小兄弟去厨房。他想吃什么,就给他做什么。”
武梅荪答了一句,朝李忠孚说:“跟我来吧。”
李忠孚跟在武梅荪的身后,就快走出门时,姚存义忽然出声叫住他,紧走几步,把手里的十字架项链递给他:“李兄弟,这个送给你,做个纪念。”
李忠孚忙推辞:“这……这怎么行?”
“这是我们相识的一个见证。看在上帝的份上,请你一定要收下。”姚存义真诚地望着对方。
“李铜匠,你就成全牧师先生的一番心意吧。”武梅荪也劝道。
“谢谢姚牧师。”李忠孚迟疑着接过,赧然说,“可我却没啥东西送给你。”
姚存义摆摆手说:“君子之交淡如水。以后有什么事尽管到圣约翰修道院找我。”
李忠孚心想:自己不信教,以后也不可能再跟他有什么联系,可嘴上却不能有悖对方的好意,就应道:“好啊,以后有机会我一定去县里看你。”
“我期望我们很快能够再见面。”姚存义微笑着说。
望着李忠孚消失在门口,武善元望向马长临和姚存义:“马团长、姚牧师,天不早了,我们也去吃点东西吧。”
马长临略带歉意地起身说:“武老哥,长临还有军务在身不便逗留,就请姚牧师陪你吧。”
姚存义说:“那就给武老先生添麻烦了。”
武善元说:“姚牧师跟武家镇共同患难,今后咱们就是一家人,就不必客气了。”
说完,二人把马长临送到门口,武善元拱手说:“马团长,我祝你马到功成,凯旋而归。”
“借老哥哥吉言。”马长临凝重地朝二人抱了抱拳,目光中杀机顿显,“长临誓必尽剿野狸子,以祭我武家镇罹难百姓的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