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心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们的。哀恸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安慰。温柔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承受地土。饥渴慕义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饱足。清心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见上帝。使人和睦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称为上帝的儿子。为义受迫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们的……”
圩寨的一间屋子里,姚存义捧着一部《圣经》,高声读诵着。他也是来不及赶回县城,而在武善铭的安排下在这里避难。武善铭还特意叮嘱武孝仁照顾好姚存义的一切饮食起居。
武孝仁正站在一边,似乎对外面隆隆的炮声充耳不闻,反而对《圣经》充满了无比的好奇,忍不住脱口问道:“老师,请问天国在哪里?”
姚存义放下手里的经本:“天国和善良的人在一起。”
武孝仁想了想,又问:“那……上帝会来拯救我们吗?”
姚存义平静地说:“上帝爱世人——他不会抛弃任何人。”
武孝仁又问:“真的有魔鬼撒旦吗?”
姚存义合上《圣经》:“撒旦与耶和华同在。”
“我不明白。”
“迷惑是魔鬼。”姚存义指了一下外面,“就像外面那些想急于进到圩寨里的人,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觉悟就是上帝。只有真的觉悟了,你对于人生的真相才能无所不知,你的灵性才会遍及宇宙万物而无所不在。”
“原来是这样。”武孝仁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心里的恐惧也是魔鬼。把他放下,跟我一起向全知全能的主祈祷吧。”姚存义说完,握起双手,虔诚地开始祷告。
“好的,老师。”武孝仁也学着他的样子,闭上眼祷告。
他觉得心里的恐惧真的在渐渐裉去,变得无比的宁静安祥。房间也静谧下来,似乎与枪炮震天的外面形成了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武兰荪守着七、八个幼童栖身在圩寨的一间屋子里。孩子们并不觉得是在面临着一个极度危险的时刻,反而眼中都充满了好奇。
一个幼童问武兰荪:“先生,外面那些人为什么非要往咱的围子里闯呢?”
还没等武兰荪回答,那个留着“茶壶盖”发式的幼童就紧接着问:“是啊,先生,他们是坏人吗?”
顾满仓有一儿一女,留着“茶壶盖”发式的幼童就是他的儿子“二保”。
“他们原本都是好人。”武兰荪轻轻摸了摸二保的头顶,“只是被不好的东西给染污了。于是,就变成坏人了。”
又有一个孩子问:“先生,那我们会不会也被不好的东西染污,变得跟他们一样呢?”
武兰荪柔和的目光里透着一种不可撼动的坚毅:“不会的。”
“为什么?”几个孩子面面相觑。
外面,枪炮声依旧。
屋里,孩子们不约而同把目光转向武兰荪,期待着他的回答。
武兰荪嘴角间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因为……你们天天都在学习怎么做一个好人。”
炮声渐渐不响了。张班主把闭着的眼睛睁开,放下掩着耳朵的双手,仍有些惊魂未定:“这该死的炮,都要把我耳朵震聋了。”
“班主,你说土匪能不能打进来?”戏班子里一个叫阿晋的伙计忐忑不安地问。
张班主迟疑着说:“我估摸着……不能。”话音刚落,就听外面枪声大作。张班主忙又捂上耳朵。另一个伙计接过话:“也不好说。听外面的动静,这来的土匪准少不了。”
这时,郭复从外面一边扑打着衣服,一边面无表情地走进来。
“郭兄弟回来了。”阿晋起身也帮他拍打衣服上的土。
“外边怎么样儿了?”张班主再次放下捂着耳朵的手。
郭复苦着脸:“俺爬到垛子上只瞧了一眼,就给团兵撵下来了。”
张班主又问:“那你都看着啥了?”
郭复说:“可不得了,四面八方都是土匪,把咱给围死了。”
张班主情急之下站了起来,像只被放在热锅上的蚂蚁:“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
阿晋安慰道:“班主,你别担心。这圩寨外面有壕沟,中间有城墙,紧里面又有团兵把守,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打下来的。你没听《三国》里说吗?咱这叫居高临下,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话是这么说,可那是说书,咱这是遇见真事儿了。”张班主稍松了一下眉头,心里还是七上八下,“郭兄弟,你说……这土匪到底能不能打进来?”
“班主,你让俺咋说?”郭复见张班主的模样心里憋不住笑,表面上却诚惶诚恐地紧走几步扶着他坐下,“您先坐,别着急。”
张班主说:“郭兄弟,打今儿一见面儿,我就能看出来,你是个见过世面的人。给大伙儿说说,你对眼前这档子事儿怎么看?”
“班主啊,您太抬举俺了。”郭复苦笑不己。
“是啊,郭兄弟,你给大伙儿说说……对,说说。”一干戏班子的人马,顿时把郭复像众星捧月一样围了起来。
郭复见盛情难却,就装出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说:“老话说得好,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这土匪要是真铁了心,豁出命,我看呐……”说到这,故意停顿了一会儿,见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就缓缓地说:“这围子……难保啊。”
张班主一拍大腿,叹道:“我早就说吧……你说这武镇长得罪谁不行,怎么就偏偏得罪了土匪呢?这些人那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主儿。唉……”
阿晋听完,开始略带不满地埋怨起张班主:“我早就说连夜赶回县里,可你偏不听,这下可倒好,想回都回不去了。”
张班主反唇相讥:“这能怪我?几十里的夜路,你当是那么好走的?万一要是让土匪给撞上,赔上你一个人事儿小,连累大伙儿都跟着遭殃,你担得起?”
阿晋不服气地辩驳:“回县城的道有三条,土匪知道咱走哪条?要是听我的,咱现在早就到家了。”
“事后诸葛亮,现在说还有个屁用。”张班主涨红着脸,起身怒斥道。
“班主,您消消气。阿晋也不是有意气你,这不都是心里着急吗?”郭复过来劝道,“都怨我,乱嚼舌头。”
“这事儿跟你没关系。”张班主指着阿晋,“这小子不是一天两天跟我抬杠了。”
“是你老糊涂了。”阿晋不客气地回敬道。
张班主刚被众人劝回到位子上,听了阿晋的话蓦然又站起来,怒不可遏地嚷道:“你小子真是长能耐了。现在嫌我老了,好,你不愿意听我管,你走啊。你个丧良心的东西。”
“走就走,你以为我愿意在这等死呢?”阿晋掉头就要往外走,几个人又忙把他拉住。
——人原本就是这样。当情绪占据上风的时候,理智自然就开始投降了。
“班主,您消消气。我刚才就是那么一说,您还当真了?”郭复继续劝着张班主,“话说回来了,命多金贵呀。土匪也是人,俺就不信,他们真不怕死?只要这帮土匪,心里但凡存了个想活的念头,这围子就打不下来。”
张班主听完郭复这番“车轱辘”话,竟然长出了一口气:“有道理,还是郭兄弟说得在理……”
郭复见张班主的面色缓和了,便招呼蹲在门口的阿晋:“阿晋兄弟。”
“啥事?”
“反正待着也是待着。”郭复一伸手,“把胡琴拿出来,我给大家再来一段。”
阿晋一听,顿时来了兴致,忙翻出二胡,递给郭复:“这回唱个啥?”
“这回……咱就来段《杨家将》。”郭复微微一笑,“给咱的团兵壮壮声势。”
“好,这回咱哥俩儿一块儿来。”阿晋又翻出一把扬琴作势欲敲,“唱《杨家将》的哪一段儿?”
“《两狼山》。”郭复言毕,拉起了胡琴。
“好哩。就来一段两狼山上——杨继业大战辽兵。”阿晋吆喝一声,和着郭复的曲调敲起扬琴。
苏惠真一家也正身处圩寨之中。
苏万升一声不响,只是坐在那一个劲儿地抽着旱烟;惠真娘不知所措地来回走着;苏惠真则是呆呆地望着屋里的一个角落沉默不语。
外面的枪声不再那么密集了,可屋里的静谧却让苏惠诚觉得不舒服。于是,没话找话地跟苏万升说:“爹,你听……外边不打枪了。”
“嗯。”苏万升点头。
“这土匪能不能是走了?”
苏万升皱了皱眉:“难说。”
“要放在往回,他们早该走了。”苏惠诚觉得纳闷,“可今天,从一大早直到晌午外面的枪就没停过。”
“我看这回也不对劲儿,他们不打下圩寨恐怕不会善罢甘休。”苏万升长长地吐出一口烟。
惠真娘一听,马上停下脚步,故意咳了两声,借题发挥道:“他爹,你能不能别抽了?就这么大个地方,瞅瞅让你给熏得,你一个人抽,俺娘仨儿跟着遭罪。”
“怕遭罪当初就别嫁到苏家来。”苏万升的火气也不小,腾地一声站起身,“谁能让你享福,你就跟谁去。”
“苏万升,这么绝情的话你都能说得出来?”惠真娘见丈夫一点不留情面也急了,“这个家要不是我,你能又是儿子又是闺女的?现在倒开始嫌我了。”
“娘,你别发火,俺爹不是那个意思。”苏惠诚在一旁劝道。
惠真娘一点也不领情,指着儿子说:“你个小狼崽子,竟向着那个老东西说话。我都白疼你了。”说完这句话,不觉抽泣起来。
“娘,快别哭了。”苏惠真扶着母亲坐到椅子上,边帮她擦眼泪边柔声安慰,“你跟爹过了这么多年,他是啥脾气,你最清楚,他怎么能嫌弃你呢?”
苏惠真又把目光望向外面,眼里不觉蒙上了一层雾气:“要是我跟忠孚到了你跟爹这个岁数,还能伴伴嘴,堵堵气,那也是件让人心里暖和的事。”
惠真娘心里一阵愧疚,拉过女儿的手:“唉,这事儿都怪娘,非得找算命先生挑什么好日子。娘现在才想明白,只要你们俩能高高兴兴地在一块儿,哪天不都是好日子?”
“娘,你别埋怨自己了。这是命。俺认。”苏惠真缓缓坐下,把身体蜷缩起来。
“我这苦命的闺女。”惠真娘露出痛惜的目光搂住女儿。
苏万升也叹了一口气,磕打起烟袋锅里残存的烟叶。
苏惠真好像困了,缓缓闭上眼睛。惠真娘见女儿要睡,便轻轻地哼起哄她小时睡觉的一首小曲。屋里安静下来,苏万升盯着屋顶发呆,思绪似乎已经随着小曲回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