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李忠孚大喜的日子。天蒙蒙亮他就起来了。把洞房的门重新粉刷了一遍,刚放下手里的活,父亲母亲也在这时相继走出屋子。
“爹,娘。”李忠孚过去打招呼。
父亲李德生看了看儿子干的活,略有些不满意,指使儿子说:“你去把对子拿出来,快点儿贴上。这都啥时候了,还不着忙不着慌的。”
李忠孚答应一声,不一会儿工夫,把弟弟李蒙孚为自己写好的一幅大红对联贴到外面的大门上。
“玉镜人间传合璧,银河天上渡双星。”李德生大声念了一遍,又指责李忠孚,“你看人家蒙孚,写得多好。再看看你这当哥的,怎么就不愿意念书呢?你要是也能多识几个字,现在也能给人家写写算算,我脸上就更有光了。”
“谁说不是?俺弟就是比俺有出息。”李忠孚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顺着父亲说。
“你这话算是说对了。”李德生把目光转回到对联上,“蒙孚写的字,我怎么看怎么顺眼。”
李大娘这时过来替大儿子解围:“快去把你弟喊起来,跟你去后院套车。待会儿还有三十多里的路要走呢。”
“让他睡吧,俺一个人行。”李忠孚说完便自己一个人去备车。
李大娘开始往洞房的窗子上糊红纸。
干了一会儿,她见李德生这瞅瞅那看看,自顾自地在院子里转悠,不免有些来气:“他爹,你倒是去帮孩子忙活忙活。跟个监工似的,在这儿瞎转悠啥?”
“他都要成家了,还有啥不会自己干?”李德生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不用说别的,这迎亲的牛车咋个装点他就不懂。”李大娘放下手里的活,佯作生气之态,“还有,洞房的床上都铺啥?咋个铺法,他懂吗?我就不信,当年你娶俺的时候,这老礼儿要是没人教,你自个儿就会?”
“我去还不行?就说了一句,你可倒好……倒出这么一大堆。”李德生无奈地朝后院走去。
李大娘嗔怪地看了一眼丈夫的背影,扑哧一声又笑了。
天渐渐亮了。
李德生和李忠孚把迎亲的牛车装点一新,营造出一种喜庆的气氛:车上搭了个棚,用两个大竹篾前后撑着,上面盖着秫秸和芦席,前后都用棉被遮掩着,前门处用一块红布遮上,牛头上也系着一条红布。
过了一会儿,跟李忠孚去迎娶的亲戚都来了,响器班的人也带着唢呐、锣鼓等乐器准时到了李家。李德生笑脸相迎,都是街坊四邻的老熟人,双方不免又寒暄了一阵。
李忠孚早就不耐烦了,把母亲拉到一旁:“娘,天已经大亮了,俺是不是该动身了?”
“咋?着急见媳妇了?”李大娘笑望着儿子。
“不是。娘,你看我爹。”李忠孚赶忙把话题转向正在跟人闲谈的李德生,“一大早催得我火急火燎的,现在倒不急了。”
“你爹就那样,干啥都没个轻重缓急。”李大娘看了一眼丈夫,然后走到二儿子李蒙孚睡觉的屋子前,敲了敲窗子,大声喊道:“蒙孚,别睡了,快点儿起来。跟你哥一起去接你嫂子。”
“让俺再睡一会儿。”李蒙孚的声音从屋里懒洋洋地传出来。
“快起来。日头都照到屁股了。”李大娘一把把窗子从外面拉开。
李蒙孚极不情愿地从床上爬起来。
李忠孚把头探到屋里:“早把你嫂子接回来,咱就早开饭。今天火烧、鸡蛋汤管够。”
李蒙孚一听吃的,顿时来了精神:“你不蒙俺?”
“蒙你,俺是这个……”李忠孚伸出一只小手指。李蒙孚一喜,连骨碌带爬地穿好衣服。
“俺这二儿,跟吃的比跟他娘都亲。”李大娘笑着说了一句,随后对李忠孚说,“你也快去换衣服吧,早点儿把惠真接回来。娘就盼着这一天呢。”
“俺就盼着你这句话呢。”李忠孚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掉头朝后屋跑去。
李大娘望着儿子的背影忍俊不已……
李忠孚收拾妥当,便带领迎亲队伍出了李村。
一行人走了四、五里路,途经一座年久失修,无人看管的寺庙。寺墙上粉刷的字虽已斑驳不堪,但依稀还能认清是“南无阿弥陀佛”六个字。
李忠孚让众人停下,自己和弟弟把准备好的一干供品供奉在佛菩萨圣像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虔诚地说了几句祈福的话,才又继续朝武家镇行进。
朝霞满天,映着野狸子脸。他的脸上就像被涂了一层鲜红的血。
于黑山靠过来,侧耳听了一会儿:“大哥,你听,钟声停了。”
野狸子没吭声,而是掏出一架德国造的双筒军用望远镜,朝武家镇的方向望去。
于黑山又听了听,抬头看了一眼日头,既像自言自语,又像是跟野狸子嘀咕:“都这个时候了,郭复这小子也该回来了。”
见野狸子还不吭声,于黑山真有点沉不住气了:“大哥,要不……我先带几个人,偷偷摸过去看看?”
“现在……已经没有任何秘密可言了。”野狸子终于开口了。
听野狸子这么一说,于黑山长出了一口气,反而有了一种如释重负之感。
“镇子里的人都进了圩寨。”野狸子把望远镜递给于黑山,“他们的瞭望哨已经看见我们了。”
于黑山接过望远镜看了看:“那咱就开打吧。”
“再等一会儿。”野狸子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等郭复回来报信?”
野狸子轻哼了一声:“他恐怕早就当了武善铭的阶下囚。”
“我明白了。”于黑山拍了一下额头,“大哥是想等岳锦堂和邵老七?”
“嗯。”野狸子点点头。
于黑山刚想说什么,蓦然听到队伍后面传来“嘭,啪……嘭,啪”的响声。
于黑山条件反射似地伏下身子,略带紧张地望向野狸子:“难不成,是武善铭抄了咱的后路?”
野狸子也伏下身体,竖起耳朵听了半晌:“不像是枪声。”
“王辰。”于黑山回头招呼偷着抽烟的那个土匪头目。
“有。”王辰跑过来打了个立正,“二当家,有啥吩咐?”
于黑山命令道:“你带几个人到后面看看,刚才是啥动静?”
“是。”王辰带着几个土匪一溜烟地跑没了影。野狸子再次拿起望远镜,朝远处的天空中望去。
李蒙孚走在迎亲队伍最前面,时不时地“嘭,嘭”放上几个炮仗。响器班吹吹打打跟在后头。新郎李忠孚身披红锦花,头上戴着礼帽,喜气洋洋地牵着牛车走在队伍中间。
不知不觉,李蒙孚超出了队伍一大截。他拿出一支“双响炮”,蹲下身刚要点燃,不知从哪突然蹿出几个荷枪实弹的汉子。李蒙孚没有半点防备,被惊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这些人正是于黑山派出察看动静的王辰一伙土匪。
王辰平时的眼睛总是瞪得大大的,脸上永远带着一种“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表情,好象随时都想找人打架。
此时,他见是个半大孩子,顿时来了精神,把枪顶在李蒙孚的脑袋上,恫吓道:“别他娘乱动!动一下让你脑袋瓜开瓢。”
李蒙孚被王辰擂鼓一样的声音震得一颤:“俺不动,俺不动。”
“把两只手都举起来。”王辰的语气依旧像冰一样冷。
李蒙孚举起一只右手,当他意识到另一只手里还拿着燃放爆竹的长香时,顿时就像撇开一只会咬到手的蛇一样把香扔在地上。
“队长,你看。”一名匪兵从地上捡起李蒙孚还没来得及点燃的“双响炮”递给王辰。
“龟儿子。原来是你他娘的在这作妖。”王辰把双响炮扔出老远,厉声喝问李蒙孚,“你是干啥的?打哪儿来?上哪儿去?”
李蒙孚意识到遭遇了土匪,惊魂未定地说:“俺从李村来,要去武家镇。”
“去武家镇?做啥?”
“迎……迎亲。”
“迎亲?”王辰跟几个手下互相看了看,觉得眼前这件事挺有意思,却还是有几分怀疑,又用枪戳了一下李蒙孚的脑袋,“小兔崽子,别扯谎!你要是敢扯一句谎,老子就一枪崩了你。”
李蒙孚一哆嗦:“没……没……俺说得都是真话。”
“站起来。”王辰放下枪,上下打量起李蒙孚。这时,响器班吹奏的乐声传过来,迎亲队伍渐渐出现在了众匪兵的视线里。
响器班领头的那个乐师眼最尖,当他一看到眼前的景象时,马上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乐师撒腿往回跑:“土匪,前面有土匪……快跑。”其他人也都跟着跑。片刻间,整支迎亲队伍只剩下李忠孚牵着牛车,孤零零地站在土道上。
“岳锦堂和邵老七还算守时。”野狸子似乎在望远镜里看到了什么,满意地翘了一下嘴角。
“他们来了?”于黑山也朝远处的天上望去——只见武家镇西南、西北两个方向的上空中隐约出现了两个黑点。
“我等的就是邵老七的火炮。”野狸子把望远镜递给于黑山。透过镜筒,于黑山清楚地看到那两个黑点竟是两只风筝:一只“苍鹰”,一只“沙燕”,惟妙惟肖,高入云端。
“太好了,这两个老小子果然没失约。”于黑山喜笑颜开。
“放纸鸢。”野狸子低喝了一声,“准备攻寨。”
“是。”于黑山匆匆消失。过了一会儿,一只狰狞的“龙头蜈蚣”风筝从野狸子队伍后凌空而起,两只腥红的眸子簌簌转动,仿佛散发着一种来自地狱的光芒。
王辰扛着枪,径直朝李忠孚走来。李忠孚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更不知眼前这个土匪要干什么。只有低着头,不知所措地在裤子上擦着手心渗出的汗。
王辰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微微抬了抬下巴:“你就是新郎官儿?”
“是……是俺。”
“从李村来?”王辰又问。
“是。”
“你咋不跑?”
“他是俺弟。”李忠孚指了一下蹲在地上耷拉着脑袋,被另几个匪兵看管的李蒙孚,“俺不能丢下他。”
“哟!还挺仗义。”王辰点点头,“把牛车留下,你们走吧。”说完,回头吩咐道:“把人放了。”
李忠孚紧紧攥着牛缰绳:“车俺不能给你。”
“怎么着?嫌自己命大了?”王辰一皱眉,那几个土匪把刚走了两步的李蒙孚又拽住。
“俺还得用它去接媳妇。”李忠孚一本正经地说,“等把俺媳妇接到家,俺再给你。”
李蒙孚也跟着求情:“今天是俺哥大喜的日子,几位壮士行行好,别要俺家的车了。”
王辰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样,跟几个手下对视一眼,谐谑道:“武家镇你们是去不了了,你这新郎官也甭想当了。”
李忠孚忙问:“你这话是啥意思?”
王辰晃晃手里的枪,不耐烦地恫吓:“少他娘的废话,想活命就赶紧走。”
李忠孚继续恳求:“俺求你了,你就给俺让条路吧。”
王辰把眼一瞪,一脚踹倒了李忠孚,抢过牛车:“龟儿子,大爷今天心情好。要是放在平时,早就把你们俩当肉票了。快滚!”
“滚!”另一个匪兵在李蒙孚屁股上也踢了一脚。
眼瞅着王辰一伙,赶着自家的牛车大摇大摆地离去,李蒙孚忙问:“哥,咋办?”
李忠孚蹲在地上一声不吭。
“天杀的土匪。俺家全靠这头牛呢。这下全完了。”李蒙孚竟来了精神,他朝王辰一伙离去的方向恨恨地吐了一口,接着又去催促李忠孚,“哥,咱到底咋办呐?”
“他不让去咱就不去了?”李忠孚霍然站起身,“俺就是背,也要把惠真背回去。”
李蒙孚听哥哥这么一说,又想起刚才的土匪,不免心有余悸:“万一他们也去武家镇,那咱不是自个儿往枪口上撞吗?”
李忠孚摇头:“武家镇的民团在咱这地界可是出了名的,就刚才那几头烂蒜,还敢到老虎嘴边拔须子?”
忽然,远处传来几声清亮的枪响,李蒙孚紧张地望着哥哥:“哥,你听。”
话音刚落,枪声就像挂鞭一样骤然大作。
“有人放枪。”李忠孚辨别了一下声音的方位,大惊失色道,“是武家镇那边。”
“那咱……还去不去呀?”李蒙孚急得满脸通红。
“弟,你赶紧回家,”李忠孚把弟弟拉到路边,“俺过去瞧瞧,看到底出啥事了。”
“你一个人能行吗?”李蒙孚迟疑着,“俺跟你一块儿去吧。”
“听话,快回去。”李忠孚深吸了一口气,“告诉咱爹咱娘一声,说我一个时辰后准保回来。”
李蒙孚摇头:“咱爹娘要是不见你回去,准不给我好果子吃。”
兄弟俩说话的工夫,武家镇方向传来的枪声愈发变得密集起来。
李忠孚不由着了急:“那行,可你得听我的。”
“放心吧哥,俺听你的。”李蒙孚答应一声,脸上洋溢着对探求未知事件的兴奋。
“走吧。”李忠孚拍了一下弟弟的肩膀,甩开步子朝武家镇跑去。
在武家镇镇东把守的铁柱,正率领手下团丁朝进攻的匪兵射击。武孝勇也伏在掩体后,拿着一只“汉阳造”步枪,沉着地瞄准、射击。随着一声枪响,一个匪兵应声倒地。
“二少爷,好枪法。”铁柱赞了一声,也撂倒一个匪兵。众匪兵并没有因为同伴的死亡而有丝毫停滞,而是像一群苍蝇似的从四面八方朝镇口蜂拥而来。
“这人怎么越打越多?”武孝勇再次扣动扳机。
“我看,野狸子这回是拼老本了。”铁柱边还击边说,“为了吃下咱,他把整个杆子的人都带来了。”
武孝勇身边的两个团丁被对方的流弹击中毙命。
铁柱开了一枪:“二少爷,他们人太多了。这样下去不行,咱也快进圩寨吧。”
武孝勇咬着牙:“等这帮孙子踩到镇口的地雷,咱们再撤。”
远处,十几个匪兵越来越近,眼看到了镇子口,却不料踏到了地雷。“轰”地一声巨响,被炸得飞到了半空中,七零八碎地散落在地上。
“撤!”武孝勇低喝一声,团丁们架着伤员迅速撤向圩寨。
地雷只是稍稍延缓了一下对方进攻的速度。大股匪兵已跨过同伴残留在地上的尸体,如潮水般向镇口汹涌而来。
武孝勇哪知道,野狸子在下达进攻命令前,早已许诺:一、武家镇一战,不管是谁,抢到的任何东西,只要身上装得下,都归其人所有;二、不管是谁,凡第一个攻入圩寨且能幸存下来,将荣升为匪帮的“三当家”。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原本就是亡命之徒的众匪兵更像被打了吗啡一样,前仆后继,踊跃不已。
武善铭在圩寨上举着望远镜居高临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镇东的战况。这时,负责瞭望的团丁匆匆赶来报告:“团长,镇西、镇北都发现大股匪兵,正在朝这里集结。”
武善铭闻言一惊,放下望远镜:“快带我去看看。”
二人上了瞭望塔,团丁朝远处指去:“您看,那边,还有那边……”
武善铭举起望远镜,朝团丁手指的方向望去。这一看,不禁全身又是一震:目光所及之处黑压压一片匪兵,至少有两、三千人,正朝圩寨的西、北两门集结。
武孝勇和铁柱也已撤了回来。
武善铭把望远镜递给铁柱:“情况不妙。你看,野狸子的杆子不可能有这么多人。”
铁柱接过望远镜望去,脸色也瞬间大变:“至少不下两、三千人。”他又朝镇东望去,这边的匪众已经越过镇口,正在朝圩寨东门集结。
铁柱喃喃地说:“再算上东门的土匪,总共能有四、五千。野狸子就算把老窝都搬来,也绝不会有这么多人,除非……”
“除非他联合了滕县的岳锦堂和费县的邵老七。”武善铭接着铁柱的话说下去。
“要是这样,那可就坏了。”铁柱把望远镜还给武善铭,“叔,我看这帮土贼是想困死咱。”
武孝勇不以为然地闷哼一声:“圩寨里的粮食够咱吃上个把月,没等把咱困死,他们就先饿得哭爹喊娘了。”
蓦然,远处响起了炮声。几颗炮弹落在圩寨外围的深濠里,溅出大片的水花。
“不好,他们带了火炮。”几个人忙伏下身,武善铭对铁柱说,“瞅这阵势,明摆着是要夺咱的圩寨。快告诉大伙,严密防守。”
“是。”铁柱刚下去,又是几声炮响。炮弹打在圩寨的墙上,顿时石屑纷飞。守寨的“武家军”奋起还击,一时枪声大作。
“走,咱也下去。”武善铭、武孝勇父子二人猫着腰下了瞭望岗,来到圩寨的垛口旁。又一轮密集的炮弹袭来,几颗飞入了圩寨,几名团丁倒地而亡。
一阵阵喊杀声传来——匪帮开始攻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