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武家镇就在一阵阵洪亮的警钟声里喧嚣起来。
镇民们一收到要进圩寨的消息,便立刻收拾家中的粮食、财物,赶着牲口,纷纷涌向筑在镇子中央的圩寨。
旧中国以农为生,抗拒匪患的能力极为脆弱。与政府军的主动出击不同,民团的角色仍然是以守卫为主。因此,当变乱突然发生时,只好群集于乡村地形复杂的圩寨之内籍以自卫。
乡镇的圩寨,类似于郡县的城垣。武家镇的圩寨设有东、西、南、北四门,以方便镇民出入。寨墙坚厚无比,墙上开有垛口,以架设枪械。寨墙上窄下宽,按照防御需要,墙外虽四面陡峭,难以攀爬,墙内却筑有缓坡,便利寨内之人上下。寨上更有碉楼用来瞭望,圩寨外围有深濠,上阔下窄,通过吊桥与外界相通,可谓易守难攻。
郭复的运气也不能算太坏。
他昨晚已趁着天黑把“武家军”的分布摸了个大概。真是老天保佑,没让他遇到任何意外。他心里也不免暗喜:有时候下狠心孤注一掷,反而是赢得好运气的关键。
正当他想混出镇子的时候,却听到了连绵不绝的钟声,视线里也渐渐涌现出躁动的人流。
郭复叫住一个步履匆匆的镇民问:“大哥,你们着急忙慌的是要去哪儿?”
镇民打量郭复一眼:“一看你就是外乡人。俺们这儿,只要钟一响,就是告诉大伙儿:土匪要来了。让大伙儿赶紧往圩寨里躲。”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郭复喃喃嘀咕了一句。
“外乡人,你赶紧走吧。越远越好。那些土匪,可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主儿。”镇民指了一下镇口,匆匆离去。
郭复暗自思忖:“他们准是以为我已经回去报信了。不然的话,绝不会行动这么快。得赶紧回去。”想到这,郭复加快脚步朝镇口走去。眼看就要到了,可眼前的一切却不禁让他心里一惊——原来武孝勇正带着几个团丁在盘查。
郭复怕被对方认出,便又朝镇东走去。谁知道,铁柱也领着团丁在镇东头严密排查。眼看出不了镇子,可急坏了敦复。
或许是由于停留的太久,他看见铁柱正时不时地朝这边张望。怕引起对方的怀疑,郭复不敢再做停留,只得掉头又往回走。就在这时,铁柱竟领着两个团丁从后面跟了上来。
“不好。”郭复暗叫一声,加快了脚步。
不知不觉,他已经随着摩肩接踵的人流到了圩寨的西门。铁柱等人离他越来越近了。
郭复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一个极大胆的想法在脑海中倏忽涌现:他想拼上命,再赌一把——混进圩寨。
郭复朝圩寨疾走,刚到门口,就见几个荷枪实弹的团丁在那里盘查入寨镇民的户口。
郭复哪里知道,镇上住户均需持有本家的户口作为凭证方可入居寨中。而外人要想进圩寨避难,必须要有镇上的常住户出具的保结才可以。郭复一没户口,二没保结,眼见进不了圩寨,只好硬着头皮再次朝镇西走去。
“喂!前边那个人,你等一下。”铁柱发现了郭复行迹可疑,边喊边加快脚步朝他追来。郭复忙把衣领往上拉了拉,朝人多的地方跑去。
“站住!别跑!”铁柱刚想拔脚去追。谁知一辆马车蓦然停在面前,挡住了他们。郭复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时机,快步穿过几条巷子,消失在了茫茫的人潮中。
铁柱见有马车拦路,刚要发火,却见赶车人正是武家大宅的老家人蹇叔,便忍着气招呼道:“我当是谁,原来是蹇叔啊。”
“铁连长,不好意思,没吓着你吧?”蹇叔点头表示歉意。
铁柱不以为然地哈哈一笑,故意指了指那匹拉车的马:“俺这五大三粗的汉子,还能让头小毛驴子吓着?”
车帘“唰”地掀开了,武晓音俏生生地坐在里面,语带讥讽地说:“哟,我说铁大连长,你喝了多少酒啊?怎么连马跟驴都分不清了?”
“哟!大小姐。”铁柱见是武晓音,赶忙打了个立正。
“这时候你不在镇子口守着,怎么在这儿?”武晓音故意把脸一绷,“是不是想开小差?”
“大小姐,你这回可是冤枉我了。”铁柱憨然一笑,知道武家大小姐不好惹,于是朝手下的两个人使了个眼色。
其中一个团丁会意,忙解释道:“大小姐,我们发现一个人十分可疑,刚跟到这儿,就被你撞到了。”
武晓音语气又是一寒:“这么说,是我的错了?”
铁柱瞪了一眼说话的团丁,忙打圆场:“大小姐,我们的确见着个可疑的人。鬼鬼祟祟的,往那边去了。”
武晓音话中带刺:“那就快去追吧,我可不敢耽搁铁连长办正事。”
“大小姐你别生气。”铁柱显得很尴尬。
武晓音问:“看见我大哥了吗?”
“这我倒没留意。”铁柱挠挠后脑勺,朝圩寨的方向指了一下,“大少爷是不是已经在围子里头了?”
武晓音把车帘一拉,再也不理铁柱:“蹇叔,我们走。”
“大小姐,你坐稳了。驾。”蹇叔一甩鞭子,马车朝圩寨驶去。
“真倒霉。”铁柱望着马车的背影哑然一笑,等再去找郭复时,早已不见了踪影。
就在这时,铁柱安排到镇外打探消息的团丁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不好了,连长,土……土匪来了。”
铁柱上前一步,疾声问道:“有多少人?离镇子还有多远?”
“漫山遍野都是人。怎么着也得有一、两千。”团丁一脸惊惧,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到咱们这,估计还能有个七八里路。”
团丁的话音刚落,就听见警钟的声音也变得愈加急促起来。
“你们赶紧协助镇民进围子,我出去瞧瞧。”铁柱吩咐完手下几个人,匆匆朝镇口跑去。
“这下可坏了。”苏惠真的父亲苏万升匆匆忙忙地从外面跑进自家的上屋,冲着惠真母女俩急急地说,“赶紧收拾东西。我刚打听完,这土匪说着话的工夫儿就要来了。”
“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惠真娘急得团团转,“今儿可是咱闺女大喜的日子……”
苏万升一向都是个干净利落,做事绝不拖泥带水的人。他说出的话往往就是这个家的最后决定。
苏万升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等‘武家军’退了土匪,咱再选个日子好好操办。”
“爹,那咱们得告诉忠孚家一声啊。”苏惠真急切地说。
“来不及了。”苏万升见惠真娘还愣在那不免有些急躁,吼道,“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收拾啊!”
惠真娘一激灵,忙跟着丈夫开始整理要带走的东西。苏惠真却不顾一切地朝外跑去。
“你要上哪儿?”苏万升紧赶几步,一把拽住女儿。
苏惠真说:“俺得告诉忠孚一声,叫他今天别来。”
“这都急得火上房了,你还添什么乱?”苏万升板着脸说,“土匪把咱镇子给围上了,你根本到不了李村。”
“那……那忠孚能不能撞上土匪呀?”苏惠真一听更急了。
苏万升叹了一口气:“就算撞上了,也没法子。”
“那可不行。”苏惠真倔劲上来了,“爹,你放手,俺得去。”
“你这闺女,怎么没羞没臊的?”惠真娘在一旁吭声了,“还没过门儿呢,就要见新姑爷,也不怕人家说闲话?”
“娘,人命关天,还怕啥闲话?”苏惠真把头又扭向父亲,“爹,你就让俺去吧。”
“要去也不能让你个姑娘家去。”苏万升松开手,“我出去迎迎你哥。实在不行,让他跑一趟。”
“我跟你一起去。”
“你快帮你娘收拾东西吧。”苏万升跺了跺脚。
就在这时,苏惠真的哥哥苏惠诚进了院子,边跑边喊:“爹,娘,快着点儿,再晚围子就关门了。”
还没等苏万升说话,苏惠诚已经一把抓过地上打好的包袱:“镇东、镇西已经戒严了。围子上的瞭望哨已经看着大股的土匪正往咱这边来呢。快走吧,爹……”
“可是爹,那忠孚……忠孚咋办?”苏惠真用哀求的眼神望着父亲。
“听天由命吧。”苏万升长叹了一声,随即吩咐儿子,“带着你妹走。给我看好了,别让她去找李忠孚。”
苏惠诚愣头愣脑地问:“爹,你为啥不让俺妹子去找俺妹夫?”
苏万升劈头盖脸地数落道:“你也不看看现在是啥时候。你妹要是现在出镇子,就给土匪当老婆了。”
“俺咋就没想到呢?放心吧,爹。俺一定看好俺妹子。”苏惠诚把手里的包袱往肩上一扛,另一只手拉着苏惠真朝院里的独轮车走去:“妹子,快走吧。忠孚要是被土匪抓了,哥帮你赎回来。要是被土匪杀了,哥就再帮你找一个。”
“爹,俺求你了。哥,你快放开俺。”苏惠真不停地挣扎着。
苏万升见女儿不老实,就找到一根绳子,扔给苏惠诚,绷着脸说:“把她捆上。”
苏惠诚接过绳子愣了愣,就又被父亲劈头吼道:“快点儿!咱这是为她好。”
苏惠诚三下五除二将妹妹捆在了独轮车上,推车就往外跑。苏惠真咬着牙,泪水顺着脸颊簌簌滚落。
郭复对面驶来两辆马车,他抽身退在一旁,下意识地朝车上望去。
第一辆车上有男有女,坐着七、八个人。第二辆车上载着胡琴、锣钹,还有唱戏的服装、道具,看样子应该是个戏班子。郭复见这两辆马车正朝圩寨的方向驶去,不像要出镇的样子,便快走几步赶了上去。
他猜得一点没错:这两辆马车上的人正是被武善铭请到家中唱戏的戏班子。
得知野狸子要来,张班主是真害怕了。他心里犯起了嘀咕:“一是夜路不好走;这第二,万一在回去的路上遇着土匪可不是闹着玩的。”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躲在武家镇的圩寨里更安全。因为圩寨既坚固难攻,又有“武家军”据守,应该万无一失。等武善铭击退了土匪,自己再怎么走都没麻烦。于是,就请赵氏和武晓音为自己的戏班子开具了一份进圩寨的保结。
“大伙儿紧赶几步,前面就到圩寨了。”张班主一边催促车老板,一边自言自语地报怨,“你说闹点儿啥不好,闹哪门子的土匪呀?让咱有家都不敢回,还得躲在这儿担惊受怕。”
“您说得太对了。这闹土匪就跟闹蝗虫一样。只要他们一过,啥都剩不下。”郭复一眼就看出了张班主是领头的,故意模仿着曹州口音,跟在他身边搭讪。
“这话算是说到家了。”张班主见有个陌生人赞同自己的话,不免上下打量了郭复一番,“小兄弟,看你不像是镇上的人呐。”
郭复又恭维道:“您的眼力真好。一看准是这戏班子的班主。”
张班主脸上绽开了花:“这你也能看出来?”
郭复也跟着嘿嘿一笑:“贵人自有福相。俺从小就靠卖唱讨饭为生,要是没这点儿眼力,早就给饿死了。”
“哟,这么说,咱还是同行?”张班主的防范之心略松了松。
郭复露出一脸谄媚:“可不敢当。您是大老板,赚的是大钱。俺就是个叫花子,能添饱肚子就知足了。”
张班主心里颇为受用,打趣道:“你都会唱啥?”
郭复自信地一笑:“您得问,俺不会唱啥?”
“哟!行啊。”张班主看了一眼身旁几个人,不免来了兴致,“来,唱一段听听。”
“是啊。来一段,听听。”戏班子的其他人也跟张班主一样,来了兴趣。
郭复笑着说:“那就来段《刘伶醉酒》?”
张班主在自己旁边的车辕上拍了拍:“来,坐这儿。”郭复答应一声,跳上马车坐在张班主身边。
张班主随手抄起一架“软弓京胡”递给郭复:“好,就唱《刘伶醉酒》。”
郭复胡意把双手在裤子上擦了擦,接过胡琴,四下扫了一眼,见没有民团的踪影,便拉着琴唱了起来。
郭复这一亮嗓子,不仅把整个戏班子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也让本就紧张的气氛得到了适当缓和,让一干人暂时忘却了对土匪的恐惧。
郭复边拉边唱,不一会儿,一行人就到了离寨门还有二十几步远的地方。郭复止住唱,把胡琴还给张班主,然后用征询的目光望着他。
“不光唱得好,琴拉得更好。”张班主接过琴,伸出了大拇指,正色说,“小兄弟,土匪就要来了。我劝你,还是快点儿离开武家镇吧。”
“俺也实话跟您说吧。”郭复愁眉苦脸地叹了一口气,“这一个人实在是太难了。班主,您要是觉得俺还行,就收下俺,让俺跟着您混口饭吃吧。”
“小兄弟,不是我不收你。”张班主显得很为难,“戏班子也难呐。”
“俺不要工钱,管饭就行。”郭复锲而不舍。
“这……”张班主听郭复这么一说,心不由活了起来。
“班主,就把他收下吧。”其他人也一起劝道,“就凭这位小兄弟刚才露的那一手,一个月拿上二、三元都不多。”
“你们都起什么哄?也不看看现在是啥时候?”张班主喝斥了一声,又强忍着把心收了收,“小兄弟,你还是快走吧。”
“班主。”
“你还看不出来吗?”张班主扫视了一眼四面八方的人流,“眼瞅着就要打仗了。能不能熬过去还两说着,你说,我敢收你吗?万一要是有点什么事,我不是把你给害了吗?”
“可俺现在走,要在外面撞上土匪那可就毁了。”郭复指了一下寨门,央求道,“班主,要不,俺就跟着你的戏班子到里头躲躲?等土匪退了,俺再走。您看行不行?”
“那可不行。”张班主的脑袋晃得跟拨浪鼓似的,上下打量起郭复,“咱们素不相识,你万一要是……”
“俺还能是土匪?”郭复洞穿了张班主的心思,就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样,再次恳求“俺一个要饭的,啥凭证都没有,人家看门的准不让进,俺在外面就剩等死了。班主哇,您是大好人,不能见死不救啊。”
张班主叹了一口气:“唉,让我说你啥好?”
就在张班主踌躇之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张班主,怎么到了寨门口还不进去?”
张班主扭头一看,原来是武晓音:“哟!原来是大小姐。”
武晓音说:“快进去吧,土匪就要到了。”
“大小姐。”张班主苦笑着指了指郭复,低声说,“瞧见没,这儿有个逃荒的小兄弟,非要跟我的班子进去避一避,您看……”
武晓音打量了郭复几眼,郭复忙恭敬地鞠了一躬说:“大小姐好。”
武晓音点点头,指了一下不远处正在跟几个团丁在一起的武孝仁对张班主说:“这事得问我大哥,我不好作主。”
郭复点头哈腰地说:“大小姐,俺一个外乡人,现在要是出了镇子准得遇着土匪,那就是死路一条。就请大小姐救俺一命吧。”
“你先等一下。”武晓音对郭复说了一句,然后走到武孝仁跟前,把张班主和郭复的事转述了一遍。武孝仁听罢,走过来问郭复:“这位兄弟,你是从哪儿来的?”
“俺从曹州来。”
“贵姓?”
“俺叫郭五。”郭复随口扯谎。
“就你一个人?”
郭复神情一黯:“俺家里的人都饿死了。”
武孝仁轻叹一声,转头对张班主说:“四海之内皆兄弟。现在让他出镇子,就是让他送死。张班主,你就让他先跟着你的班子吧。”
“大少爷,您的心可真好。”张班主伸出大拇指,随后冲郭复说,“还不谢过大少爷和大小姐。”
“谢谢大少爷!谢谢大小姐!”郭复千恩万谢地朝武孝仁兄妹连连鞠躬,心里不免感到惊奇:眼前这人是哪家的少爷?怎么会有这么大权力?轻描淡写地一句话,就让自己进了圩寨。
正在思忖的时候,武孝仁已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用客气,出门在外的都不容易。郭兄弟,快跟张班主进去吧。”
“诶。”郭复又作了个揖,一行人朝圩寨里走去。
郭复跟在张帮主身旁低声打听:“班主,刚才那位大少爷人可真好,他究竟是哪家的公子啊?”
张班主翻着白眼问:“这镇子里谁最大?”
“自然是镇长了。”
张班主又问:“谁第二大?”
“这第二大……”郭复迟疑半晌,“那还真不好说。”
张班主低声提醒道:“镇长的班以后谁来接呀?”
郭复悄然大悟:“是镇长的公子来接。”
张班主拍了一下车辕:“着啊!刚才那人自然就是这武家镇武老镇长的公子——武大少了。这你都没看出来?”
“想不到那人竟会是武善铭的大儿子!”郭复闻言心里骤然一惊,脸上却露出一副不好意思的神情,失声道:“哎呀!俺可真笨。早就该想到,要不是武大少,那咋会说出来的话就跟钉在石板上的钉子一样那么管用?”
张班主听了郭复的比喻,不由哈哈一笑:“能救你一条命的钉子的确很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