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时分。武家镇民团总部。
武善铭、武善元、顾满仓还在紧急商议着对策。
“不过就是跑了个小喽啰。让镇上的人都躲进圩寨,是不是小题大作了?”顾满仓显得不以为然。
“话不能这么说。”武善元还是颇为慎重,“我看,还是应该审慎从事。”
武善铭点点头:“满仓老弟,你有没有想过,这个土匪为什么要逃?”
“还不是怕死。”顾满仓也没往深想,随口答道。
武善铭微微一笑,继续问:“现在七、八岁大的孩子听说书的讲《三国》,都知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野狸子会不懂这个理?他真会以为,我武善铭能为难他的下书人?”
“那他为啥还要跑?”顾满仓不禁犯了迷糊。
“只有一个原因:送信、要东西都是虚的,打武家镇才是他的真实意图。”武善铭的双眉渐渐拧在了一起。
“那也就是说,咱给不给野狸子那些东西,他都得来打咱?”顾满仓有点开窍了。
武善元老练地分析:“这叫先礼后兵。他明知咱不可能给他那些东西,就故意来了个狮子大张口。以后就算传出去,那也是因为咱没遂了他的愿,他才动的手。怎么说,都是他占理。”
“这个野狸子,还真诡道。”顾满仓忍不住骂了一句。
就在这时,武孝勇回来了。
“没追上?”武善铭一看儿子的模样,就猜到了八九分。
“我就纳闷儿了,这小子咋能跑那么快?”武孝勇觉得很丢人,“我撵了三四里路,连个人影都没见着。”
武善铭安慰道:“没事,跑就跑了吧。”
顾满仓从怀里掏出一枚精致的怀表看了看,露出一脸疲惫之态:“我看,等天亮了再告诉大伙儿往围子⑷里搬吧。”
武善元把目光转向武善铭:“是啊,二弟,你也忙了一天了,先回去歇会儿,等天亮再说。”
“就怕迟则生变呐。”武善铭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决定还是早点准备为好,于是说,“兄长,满仓老弟,你们先回去收拾收拾。我现在就去敲钟。”然后又嘱咐武孝勇:“你派人,务必挨家挨户通知,让大伙儿趁早进圩寨。”
“知道了,爹。”武孝勇答应一声,刚往外走了几步却被武善元叫住了。
“大伯,您还有什么吩咐?”武孝勇停下脚步,望向武善元。
武善元见兄弟已经决定提早部署,便郑重地对武孝勇说:“你告诉兰荪,让他领着那些父母都不在身边的学童进圩寨。这些人长期在外奔波,咱可一定要把他们的子女安顿好,不能出半点闪失。”
“放心吧,大伯,我一定告诉兰荪大哥。”武孝勇掉过头匆匆离去。
武善元长出了一口气,把目光转向外面:“等忙活完这些,天也就该大亮了。”
顾满仓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已经僵硬的脖子和腰,抱怨道:“天杀的野狸子,早不来晚不来,非得在这个时候来,让老子连个囫囵觉都睡不上。”
武善铭拍了一下顾满仓的肩膀,举重若轻地开起玩笑:“等抓住野狸子,我一定拿火柴棍儿把他眼皮子支上——谁叫他让我满仓兄弟睡不好觉。”
几个人哈哈一乐,让笑声把各自心头的忧虑暂时驱散。
(4)即“圩寨”。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远在欧洲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已经持续了两个月,数千里之外的北京城大总统府里,中华民国的新一代外交精英们也正在为是否加入这场大战各抒己见。
会议室里的气氛紧张而激烈。总统府秘书长梁士诒和陆军总长段祺瑞争论得不可开交。外交总长孙宝琦的脸上略显出一丝不耐烦,时任司法总长的梁启超则微翘着二郎腿,默不作声地听着二人的论调。
梁士诒,字翼夫,号燕孙,出身书香门弟,前清光绪年进士,官授翰林院编修。“武昌起义”后曾策动电逼清帝退位,为袁世凯登上大总统宝座鞍前马后,奔走效力,是深受袁世凯赏识的心腹。因为精于商道并通晓国际关系,常被人暗地里称为“二总统”。又因其手握财权,更被业界送了个“财神”的称号。
此时,梁士诒语气坚定地对坐在上首的袁世凯说:“大总统,时不我待,我们应该立即对德国宣战。”
段祺瑞对梁士诒的论调颇不以为然:“大总统,祺瑞早年受训于柏林之时,曾亲眼目睹德国良好的社会秩序。德国拥有最优秀的军官和士兵,还有世界上第一流的军工厂,因此——德国是不可战胜的。”
“段总长,此一时,彼一时。”梁士诒的嘴角浮现起一丝绵里藏针的笑意,“从长远来看,德国现有国力根本不足以赢得这场战争。”
“不尽然吧。”段祺瑞针锋相对,“德国实为今日世界国家之模范,举国上下皆能为战争凝心聚力,众志成城。德国要是战败,那简直就是世界历史的倒退。”
梁士诒没有理会段祺瑞,而是把目光转向袁世凯:“大总统,目前中国只有对德国宣战,才能收回青岛,接下来才能出席战争结束之后由战胜国所主导的和平会议,也只有这样,才符合我中华民国的长远利益。”
“梁秘书长不愧是商人。开口闭口都离不开‘利益’两个字。”段祺瑞轻蔑地说了一句,然后也把头转向袁世凯,“大总统,祺瑞是军人。军人毕生所崇尚的是公理,不是利益。”
梁士诒听段祺瑞这么一说显得不太高兴,也不免冷嘲热讽:“好一个崇尚公理。请问段总长,庚子年是谁指挥着八国联军侵入了北京城?又是谁,直到现在还霸占着青岛?不向这样的国家宣战,段总长所崇尚的公理又当作何体现?”
“笑话。”段祺瑞冷冷一笑,“欧战所有的交战国在中国都拥有各自的利益范围。加入英国、法国,就是崇尚公理之举吗?”
梁士诒反唇相驳:“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更应趁列强忙于在欧洲交战,而无暇东顾之时,先收回青岛。然后再审时度势,逐步收回更多的利益。”
“梁秘书长,战争是要死人的,不是用嘴说说就行。”段祺瑞冷笑一声,语气中更是充满了火药味,“我民国肇始,国力空虚,四方不靖,日本又一直虎视眈眈。是不是该加入欧战?我想,身经百战的军人总该比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介书生更有发言权吧?”
“燕孙、芝泉⑸,你们不要争了。”始终一言不发的袁世凯蓦然摆手,把目光转向一旁的孙宝琦和梁启超,“慕韩⑹、卓如⑺,你们也说说各自的高见。”
孙宝琦闻言,微微前倾了一下身体,轻咳了一声,老练十足地说:“我还是倾向于眼下的中立政策。《道德经》有云:‘兵者,不祥之器,故有道者不处。’兵事一起,生灵涂炭。更何况,眼下欧战中无论哪一方都不能获得决定性的胜利,这种局面恰恰对我国很有利。列强之间的均衡势力不会被破坏,我们也能因此避免被他们当中的任何一方所控制。”
“启超可不敢跟慕公苟同啊。”梁启超冲孙宝琦哈哈一笑,然后转向袁世凯,表情凝重,“我们不能简单地认为战争就是十足的罪恶,战争其实也可以是净化社会风气和发扬人道精神的手段。毫不夸张地说,任何一场伟大的战争都为人类社会开辟了一个新纪元,或者可以为人类社会奠定一个长达几十年甚至数百年的和平政权。”
袁世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在座的人也都望向梁启超。
梁启超看了一眼诸人,声情并茂地抬高了嗓音:“欧战对中国而言,绝对是一次千载难逢的良机。凡是中国人都应该抓住这次机遇振兴国家并为恢复中国的主权而奋斗。我们参战的重要原因,就是要提高中国的国际地位。从长远来看,它能帮助我们创建一个完全合格的民族国家,从而为我中华民国崛起于世界民族之林做更充分的准备。”
“任公所言极是。”外交部参事夏诒霆力挺梁启超,“列强之间在欧洲的这场巨烈冲突,必将导致旧国际体系濒临崩溃,这恰恰给了我国一个提高自身国际地位的良机。”
袁世凯不动声色地环视了一周,沉吟着说:“看来,参战是必然之举,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到底该加入哪一方?”
“我还是刚才的观点:加入协约国——对德国宣战。”梁士诒缓缓地说。
“我认为,应该加入以德国为首的同盟国——对英、法宣战。”段祺瑞继续铿锵有力地跟梁士诒唱着反调。
“段总长。”梁士诒郑重地对段祺瑞说,“你应该清楚,我们现在最该提防的是日本。英国参战之后,日本已然紧随其后。我们只有加入协约国一方,才有可能确保废除庚子赔款,并收复条约口岸这些权利,从而防止日本夺取德国在山东的利益范围。”
段祺瑞摇头说:“你那些判断都是建立在德国会战败的假设之上,可我不这么认为。”
“大总统……”梁士诒见段祺瑞这样固执,只得殷切地望向袁世凯,等他作出最后的裁决。
“诸君说得都有道理。此事关系我中华民国未来之国运,来不得半点马虎。”袁世凯环视了一圈众人,露出一副深思熟虑之态,“眼下战局难测,还是恪守中立为好。君子藏器于身,顺势而为。我们先作壁上观,继续关注交战各国的战况。到时候,哪一方占有优势,我们就加入哪一方,不知诸君意下如何?”
“大总统说得对。”袁世凯话音刚落,孙宝琦就第一个表示支持,“静观其变,恪守中道,方不失为上策。”其他人见事已至此,纷纷默然无语。
袁世凯主意已定,起身说道:“那好,今天就到这里。诸君回去睡个好觉吧。”说完,他第一个走出会议室。其他人跟在他的后面,鱼贯而出。
会议室里只剩下梁士诒一个人静静地坐着,沉思良久不肯离去。
(5)段祺瑞,字芝泉。
(6)孙宝琦,字慕韩。
(7)梁启超,字卓如,号任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