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阅读 > 华工军团

第一章 兵临城下(四)

2017-12-25发布 8218字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月既会西沉,人又何曾能够长久?

武家大宅坐落在靠近镇中央的位置,考究的大门上嵌着两枚铜质的狮头门环。月光照在上面,门环就像被涂了一层淡淡的水银,散发着赏心悦目的光晕。

武孝仁一身酒气,跌跌撞撞地来到门前。用力瞪起惺松的醉眼,他并没有看出这对门环哪里好看,而是觉得仿佛有无数枚门环在自己眼前摇晃。他在虚空中抓了好几次,都徒劳无功。直到身体不稳,跌靠在门上,才终于抓到了门环。

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好像是这个世上最幸运的人,不由得意地笑出了声。紧接着,就肆无忌惮地叩起门来:“开门!开门!快开门。”

“来啦,来啦!轻着点儿,这是谁呀?使这么大的劲?”武家大宅的老管家蹇叔闻声一路小跑赶出来,开门一看见是武孝仁,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忙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哟,原来是大少爷。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套车去接你。”

武孝仁本来就跟武兰荪憋了一肚子气,见蹇叔啰啰嗦嗦,便没好气地说:“我都这么大的人了,还接什么?”

蹇叔把他的包袱从肩上接过来,关切地问:“大少爷,你怎么喝成这样?”

“良朋欢聚,免不了多喝几杯。”武孝仁含糊地应了一声。

蹇叔叹了一口气:“你慢着点,我扶你回屋吧。”

“不行。”武孝仁一摆手,欲挣脱蹇叔的搀扶,“我得……先给我爹请安。”

蹇叔撵了几步,脸上露出一副担忧之色:“老爷要是见你喝了这么多酒,准得发脾气。”

“这是规矩。不能坏。”武孝仁踉跄着朝武善铭的书房走去。

“老爷在宴请客人。”蹇叔跟在武孝仁身旁,生怕他跌倒。

“咱们家来客人了?”武孝仁停下脚步。

“对呀,今儿个是中秋节。”蹇叔小心翼翼地提醒。

“哟,对了,我刚才还说良朋欢聚呢,怎么这么一会儿就忘了?”武孝仁拍拍后脑勺,“蹇叔,我爹都请谁了。”

蹇叔说:“大老爷、顾老爷,还有几位平日里常常往来的东家、掌柜,你都熟。只是还有一个洋人……连也是今天第一次才见到。”

“你说咱家来了洋人?”武孝仁闻言一怔。

“听说是从县里来的。”蹇叔点点头,“看穿着打扮……应该是个牧师。”

“洋牧师?”武孝仁闻言,好像清醒了不少,他略一思忖便想起父亲答应给自己请西学老师的事,这个洋牧师搞不好就是自己日后的洋先生。想到这,武孝仁一扫心中的不快,脸上浮现出欣喜之态:“蹇叔,你先去忙吧,我过去看看。”

“大少爷,你慢着点儿。”蹇叔望着武孝仁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餐厅里。武善铭和几个民团的商董正陪着英国牧师姚存义品尝着地道的“孔府菜”。

武善铭五十多岁,一双乌黑的眸子炯炯有神,嘴唇上的八字胡须就跟着了墨一样漆黑发亮,全身上下自然而然地流露着一股威而不猛的气息。

姚存义四十几岁,棕发碧眼,举止儒雅,给人一种如沐春风之感。

坐在武善铭左首那位红光满面的白发长者,是他的长兄武善元——兰荪和梅荪的父亲。武善元在武家镇可谓年高德劭,是位人人敬重的长者。

武善元身边坐着一位黑黑胖胖的中年商人叫顾满仓,为人率直重义气。还有另外二、三个绅商在席间坐陪。众人说说笑笑,其乐融融,氛围很是愉悦。

武善铭之所以把姚存义请到家里,完全是为了武孝仁。

武孝仁虽从小受儒家经典启蒙,但长大后,通过阅读严复译述的西洋名著,以及社会上的舆论鼓噪,便认为西学优于国学,并对曾经学过的传统经典产生了怀疑和否定的态度,甚至在心里对他们不屑一顾。于是,就跟父亲提出要进西学堂读书的想法。

武善铭深受晚清张之洞等洋务派人士“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观念的影响,虽然对儿子内心的真实想法并不了解,但对他醉心西学的态度还是极为支持。自己经商多年,交际广泛,听人说姚存义和另外几位外国牧师在峄县的修道院创办了一所西学堂,正在招收中国学生,于是,就借给着中秋节这个当口专程把姚存义请到家里。

“姚牧师,这饭菜合您的胃口吗?”武善铭一脸笑意,客客气气地征询着姚存义对这桌饭食的意见。

姚存义用一口流利的中文,彬彬有礼地答道:“能在镇长先生的家里品尝到这么丰盛可口的食物,是我莫大的荣幸。”

“您太客气了。”武善铭指了指桌上的菜,“这孔府菜分做两类:一是宴会饮食。专为宴请上宾,婚丧喜寿而设;第二类就是咱们今天吃的,茄子、豆腐这些家常菜。姚牧师是贵客,本来应该用宴会饮食的规格款待,可您也知道,这几年饥荒连连,土匪又越闹越凶,想吃饱肚子都难,更别说是带点荤腥的了。姚牧师,您可千万别见怪。”

姚存义微笑着:“孔子说,‘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能吃到这些,已经是仁慈的主在赐福给我们了。”

顾满仓吃得津津有味,听姚存义说完,便用筷子点着桌上的菜说:“姚牧师说得对。这菜怎么了?我看呐,青菜、豆腐比大鱼大肉养人。我在家天天吃这个,你们看,这长出来的肉也没比谁少。”

另一位长得瘦瘦的商董略带玩笑地说:“我说顾老弟,不管是谁,要是都能有你那样的饭量,就是顿顿喝凉水也保准能长肉。”

在座的人都笑出了声,武善元也把目光转向顾满仓:“孔夫子还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今儿个,你可得悠着点儿了。”

“老爷子,您就别跟着他们一起寒碜我了。”顾满仓嘿嘿笑道。

众人又是哈哈一乐,武善铭刚想说什么,忽听门外传来武孝仁的喊声:“爹!爹!您是不是给我请洋教员了?”

武善铭脸色微变,门 “咣当”一声被推开,武孝仁一身酒气地站在那。桌边的一干人等不约而同地朝他望去。

武孝仁没意识到自己失态,踉跄着跨过门槛,把桌边的人挨个看了一圈,最后停在姚存义身边:“爹,这位就是您给我请的洋教员吧?”

武善铭见儿子酒气熏天,一副醉醺醺的模样,眉头不由自主地锁在一起,面孔也渐渐板了起来。

没等武善铭吭声,姚存义站起身,微笑着朝武孝仁伸手,态度温和地说:“你就是孝仁吧?我是James,中文名字——姚存义。很高兴认识你。”

武孝仁不假思索地也伸出手跟姚存义握在一起:“姚先生,您……您好。”

武善铭见武孝仁当着这么多长辈的面,一副没大没小的样子本就憋了一肚子的火,此时又见他肆无忌惮地去跟姚存义握手,便再也忍无可忍,一拍桌子,怒喝道:“放肆!瞅瞅你这副德性,成何体统?”

武孝仁一惊,忙松开手,酒也瞬间醒了许多。

“姚牧师,您先坐。”武善铭站起身,冲姚存义作了一个“请”的手势。

“镇长先生,您这是……”姚存义已经看出武善铭要对武孝仁不利,显得有些迟疑。

“我要教训教训这个不成气候的东西。”武善铭冷哼一声,怒气冲冲地朝武孝仁走去。

“爹……”武孝仁见父亲一脸怒容朝自己走过来,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

武善铭怒不可遏地指着武孝仁:“一进门就大呼小叫,口无遮拦,目无尊长。你说,这么多年的圣贤书难道都读到畜生肚子里去了吗?”

武孝仁见父亲劈头盖脸一阵数落,不服气地辩解:“我是听您为我请了洋教员,一时高兴,才忍不住……”

“住口!”武善铭没等儿子把话说完就喝斥道,“说,今天为什么喝这么多酒?”

武孝仁偷偷朝饭桌上斜了一眼,见大伯武善元也在席间,便没提兰荪、梅荪兄弟二人的名字,而是随口说:“今天是中秋节,我跟两位友人咏月吟诗,一时兴起,就多喝了几杯。”

“简直是狗屁道理。”武善铭冷哼一声,回头朝桌旁的众人望了一眼,“我们也是良朋欢聚,怎么没见有人喝成你这副丑态?”

“爹,您怎么不讲道理?”武孝仁见父亲当着这么多人不给自己留一点情面,心里也是一阵不快。

“我怎么不讲道理了?”武善铭冷笑一声。

“我懒得跟您说。”武孝仁顶撞了一句,转身想离开。

“站住!”武善铭勃然色变,“说我不讲道理?好,今天我就跟你好好讲讲道理。”

“善铭大哥,算了吧。”顾满仓过来劝阻,“孝仁喝多了,说得都是醉话,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是啊,二弟,别跟孩子一般见识。”武善元也过来替武孝仁打圆场,“孝仁,快给你爹认个错,别惹他生气。”

武孝仁见大伯也这么说,心里愈发地不痛快,不由抬高了声音说:“我根本就没错。”

见儿子对长兄这副态度,武善铭的脸上更挂不住了,怒目喝道:“跟你大伯吼什么?我武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算了。孩子说得都是醉话,不要怪他。”武善元再次劝道。

“兄长,这事你就别管了。今天我要让他知道知道自己到底错在哪儿。”武善铭不顾武善元的劝阻,一把揪住武孝仁就往外走。屋里的人也只好跟着他们父子二人出门。武孝仁被父亲拎到外堂,正好撞见二弟武孝勇。

“爹,大哥,你们这是怎么了?”武孝勇蓦然见到这副阵仗有些不知所措。

“你回来的正好。”武善铭气喘吁吁地说,“你把全家上下,大大小小都给我叫到这儿来。”

“爹,你这是要做什么?”

“让你去你就去,哪儿那么多废话?”武善铭喝斥道。

“诶。”武孝勇见父亲真动了肝火,也顾不上跟他说那名年轻土匪的事,就急急忙忙朝内院跑去。

武家后宅此刻正张灯结彩。一阵极具鲁南地域特色的唱腔伴随着琴音、锣钹声传入武孝勇的耳朵:“向东到过东海岸,向西也曾到济南,向南到过黄河岸,向北到过泰安山……”

武孝勇此时可没心思听戏,他离着挺远就看见妹妹武晓音,继母赵氏正和武家上下的一干婢仆在看戏。赵氏平时就喜欢听戏,再加上今天是中秋节,武善铭就特意从县里请来了戏班子让她开心。

“小妹。”武孝勇没有打扰赵氏的雅兴,而是把武晓音叫了过来。

武晓音见是二哥喊他,就像一只燕子似的飞了过来:“二哥,叫我什么事?”

“告诉姨娘,都别看了。”武孝勇虎着脸。

“怎么了?”武晓音怔了一下。

“爹又发火了。”

“跟谁呀。”

“大哥。”

“大哥惹什么事了?”

武孝勇不耐烦说:“别问了。爹让所有的人都到前院去,快点儿。”

武晓音略显为难地望了一眼赵氏:“可……可是姨娘正在兴头上……”

“反正我把爹的话带到了,你看着办吧。”武孝勇摞下这句话就转身离开。

武晓音微蹙着双眉略作思忖,便重又坐回赵氏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赵氏无奈地露出一脸失望之态:“我真是没福,听个戏都难得听全。”

武晓音劝道:“姨娘,您别生气,要不等咱们回来再接着听?”

“唉,算了。让他们散了吧。”赵氏摆摆手起身就走,一班奴婢也跟在后面朝前院走去。

武晓音苦笑了一下,然后转到后台找到戏班子的班主:“张班主,这戏先不唱了。”

张班主五十多岁,看上去像个老实人。听武晓音这么一说,还以为是自己的人犯了什么过失,忙说:“大小姐,是不是我什么地方做得不好,惹夫人生气了。”

“你想多了。” 武晓音扑哧一笑,“是我爹有事,让我们都到前院去,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我让下人带你先去厢房歇着吧。”

张班主总算放心了,可瞬间又像想起了什么:“可武老爷把请戏的钱都付了。咱们吃得就是这碗饭,不唱哪能行?”

武晓音轻笑着说:“那你就随意吧,我得先走了。”

张班主朝武晓音作了个揖,转回身扯着嗓子对众戏子嚷道:“大伙儿都听好了,听戏的贵人们有事儿要先走。大伙儿可都别停,给我接着唱……真想在这行里混出个角儿来,就得不管有没有人听戏,唱出来的都是一个样儿。接着唱,接着唱……”

水银一样的月光洒在戏台上,两名戏子的脸被映得惨白。台下空无一人,台上的戏子咿咿呀呀对着这无人的场子卖力地唱着。

张班主望着眼前的情景,不免觉得很是诡异,心里也有点不舒服了。

有风吹过,他竟忍不住激灵打了一个寒噤。

张班主越听越觉得不对味,于是又嚷起来:“行了,行了,都别鬼叫了。唱得比哭得都难听,难怪人家都走啦……”

前院站满了武家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一干人等。

武孝仁跪在地上,武善铭手拿一根藤杖,满脸怒气地站在他面前。武家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们,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啪”地一声响,武善铭挥起手里的藤杖重重击在武孝仁的左肩上:“说,你今天错在什么地方?”

武孝仁被打的一哆嗦,口里却执拗地说:“我没错。”

“好。我就一条一条数给你听。”武善铭冷哼一声,“第一,学为人师,行为世范。身为读书人,要给人做好样子。孟子说:‘耻之于人大矣,以其得之则圣贤,失之则禽兽’。再看看你,醉酒放浪,大呼小叫,不知羞耻。这丢的不是你一个人的脸,而是天下读书人的脸。”

武孝仁漠然无语,露出一副不屑辩驳之态。

武善铭再次挥起藤杖,击在他的右肩上:“第二,恭敬师长,是君子之本。你目无师长,举止不端。姚牧师既是你的长辈,今后也是你的老师,对师长行叩拜之礼,方为恭敬之体现。做学问,一分恭敬得一分利益,十分恭敬得十分利益。你可倒好,小时候进私塾还知道拜师行礼,长大了反而忘得一干二净,简直越活越回陷。”

武孝仁不服气地辩解:“现在是民国,不兴那一套。不信您问问姚牧师,西洋各国都以握手为礼。”

“是这样的,镇长先生,关于礼节这一点,就请您不要责怪孝仁了。”姚存义顺着武孝仁的话劝起武善铭。

武善铭朝姚存义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言语,复又转向武孝仁,举起藤杖又抽在他背上:“礼数可变,恭敬之心不可变。”

武孝仁又被打得一咧嘴。武孝勇看不下去了:“爹,您是不是小题大作了?大哥这么大的人,在外面多喝点儿酒也不算什么大事……”

“小题大做?”武孝勇还没把话说完就被武善铭厉声喝止,“这叫小惩大戒,是为了让他今后不犯更大的过失。”

武孝勇忙向武晓音使眼色。

武晓音会意,快走到武善铭跟前,拉住父亲握着藤杖的手,哀求道:“爹,今天是中秋节,大哥一时高兴,多喝了几杯也情有可原。您就别再责罚他了。”

见女儿来求情,武善铭的目光顿时柔和了许多。

武晓音接着说:“爹,您消消气吧,念在大哥是初犯……”

听女儿这么一说,武善铭便轻轻推开她的手,再次把藤杖抽在武孝仁背上:“第三,身为长兄,是弟妹们的楷模,当以身作则,摈除一切不良嗜好。再看看你,难道也想让他们学你那副喝醉酒的丑态吗?”

“爹……”武晓音还想说什么,谁知竟被跪在地上的武孝仁打断了,“小妹,不用你求他。他就是看我不顺眼。欲加之过,何患无辞?”

武善铭用藤杖指着武孝仁:“你说我不讲理?好,那你就说说你的理,要是说得对,今天当着大家的面,我给你认错。”

听父亲这么一说,武孝仁顿时来了精神,蓦然站起身:“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圣贤之道,全在一个‘善’字。我一进门,您就对我又骂又打,我想请诸位给评评理,这打人、骂人难道是善者所为吗?”

在场众人听武孝仁这么一问,都不吭一声。武善铭也是一怔,又听儿子继续说:“我虽然醉酒,却不曾打骂别人。人不为恶,即是行善。我即是在行善,又何错之有?”

“诡辩。”武善铭轻哼一声,“你的意思是……凡是骂人、打人就都是恶行了?”

“不错。”武孝仁挺直了腰板。

武善铭挥起藤杖又结结实实地击在武孝仁肩上:“我今天就好好教教你——什么是善,什么是恶?”

“您怎么还打?”武孝仁委曲地揉了揉肩。

“你给我听好了:凡事有益于他人,就算骂人、打人,也是善。今天我打你,是为了让你今后能有出息。”武善铭冰山一样的脸渐渐融化了,目光也透出慈祥,“你说你,喝了那么多酒,万一出点儿什么事,我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娘?”

武孝仁听父亲提起娘亲,也不觉眼圈一红,怔在那里。

“孝仁呐,这才是你爹的心里话。”武善元走过来,拍了拍武孝仁的肩头,“你爹管得严,是希望你日后能成才呀。”

赵氏也走过来:“孝仁,原本你们爷俩儿的事我不该多嘴。可金不炼不纯,刀不磨不利。我看出来了,你爹这么做,全是为了你好。你就认个错吧。”

大伯和赵氏的一席话让武孝仁似有所悟,他缓缓走到武善铭跟前,“扑通”一声跪下说:“爹,您责罚得对,是我错了。”

武善铭丢下藤杖,长叹一声:“古圣先贤的书不是让你会读会背就行了,而是要知行合一。只知读书,不肯力行,只能出息成一个人见人恶,徒具浮华的伪君子或是迂腐鄙陋,怨天尤人的懦弱之辈。你起来吧。”

“儿子知道了。”武孝仁站起身。

武善铭满意地点点头:“不管中学还是西学,古时还是今日,修身皆为一切之本。修身之道,在好学以达于智,力行以达于仁,知耻以达于勇。这些道理,你要好好体悟。”

“是。”

武善元见父子俩已然和解,一场风波烟消云散,便笑着说:“古人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孝仁呐,改了就好。”

“这多好,皆大欢喜,皆大欢喜呀。”顾满仓也笑着凑过来。

姚存义脸上也浮现起笑容:“镇长先生,坦率的说,您的教育方式……真的很特别。”

武善铭苦笑了一下:“真是惭愧,让姚牧师见笑了。”

武孝勇见事已完结,就对武家的杂役们高声说:“现在没事了,大家都回去吧。”

众人闻声,唯唯诺诺地都退了下去,赵氏和武晓音也带着一众女眷各自回房,武孝仁也回房休息。

武孝勇走到武善铭跟前,低声说:“爹,有件事需要你来定夺。”

武善铭微微一怔,便跟着儿子来到堂前的一盏灯笼下。武孝勇这才拿出从年轻土匪身上搜出的信,递给武善铭,并把事情的经过简要说了一遍。

武善铭接过信,匆匆流览一遍,哑然笑道:“野狸子的胃口不小啊。”

武孝勇不屑地哼了一声:“这叫大白天作梦。”

武善铭把信揣在怀里,先是若无其事地把参加晚宴的一干人等送走,然后吩咐蹇叔把姚存义安排到客房住下。一切都安顿妥当之后,才皱着双眉对武孝勇说:“野狸子这回……看来是来者不善呐。”

“他过去就是爹的手下败将,今天还能再长啥能耐?”武孝勇颇不以为然,“我看,凭他那点儿道行,就是拿大话吓唬人。”

“怕是没那么简单。”武善铭依旧皱着眉。

武孝勇一挺胸脯:“爹,您用不着担心。我把话撂在这儿,他要是不来,算他识相。他要是真敢来,儿子一定叫他有来无回。”

武善铭似乎想到了什么:“下书人呢?”

“被我押起来了。”

“走,去会会他。”

来武家镇送信的年轻土匪叫郭复。是一个无帮可依的“流寇”。

为了加入野狸子匪帮,拥有一个不再四处流窜,饱受担惊受怕之苦的安身之处,他自告奋勇,要借送信的机会去刺探“武家军”的布防,好让野狸子能够知己知彼,一举攻下武家镇。

郭复的运气实在不好,因为他碰上了初出江湖的武孝勇。武孝勇可不管什么“两国交兵不斩来使”的规矩,居然没放他回去,反而把他关押起来。

可郭复却认为,这样的局面似乎也不错。“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要是武孝勇当时把他放了,也打探不到什么有价值的情报。而现在,他只要能安全脱身,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刺探一番之后再逃之夭夭。

郭复此刻像只棕子,被捆坐在一把椅子上。

他竖起耳朵听了听外面,然后就像变魔术一样,从嘴里吐出一枚细小的刀片,用牙紧紧叼住。他把头偏向右肩,脑袋来回晃动着,小心翼翼地去割绑在肩膀上的绳子。虽然很费力,但锋利的刀片还是在一盏茶的时间里,成功将绳子割断。这样一来,他上身可以自由活动的部位就更大了一些。

郭复如法炮制,又割断了第二,第三截绳子……稍事休息,他又侧耳听了听外面——还好,看守没回来。

当郭复把绑在自己颈部、前胸的绳子悉数割断后,就把头缓缓向后面仰去,他全身的肌肉和骨头变得就胶皮一样柔软,竟然背对着前方,整个身体像一柄弯曲的弓一样,将嘴里的刀片递向被捆在身后的双手。

他在戏班子长大,从小便习得这种自西汉以来就流传在山东民间的功夫——“柔术”。

就在刀片与手的距离相差不足两寸的时候,郭复轻轻松开叼着刀片的牙齿,用一只手稳稳地接住刀片。一会儿工夫,他就割开了自己手腕上的绳索。

就在这时,“咣当”一声,最外面的大门被突然打开,沉重的脚步声也传入他耳中。郭复用最快的速度把捆在身上的绳子尽行解除,而就在这时,脚步声已到了门口……

就在武善铭、武孝勇还有铁柱三个人离关押郭复的屋子还有三四步的时候,蓦地听到里面传来几声极大的声响——窗子好像被什么东西砸破了。

三个人面色都不由一变,武孝勇和铁柱快步跑过去。铁柱飞快地拿出钥匙打开门,武善铭跟在他俩身后也进了屋。

屋里的景像让三个人赫然怔住了:地上堆着原本应该捆在郭复身上的绳子;窗户大开,椅子被扔在一旁。很明显,郭复已经砸开窗户逃走了。

“我去追。”没等武善铭反应过来,武孝勇已经蹿过破窗追了出去。

武善铭在屋里巡视了一圈,沉声对铁柱说:“你赶紧把我大哥和你顾大叔请过来。”

“好。我这就去。”

“等等。”武善铭像是突又想到了什么。

“多加派些人手,在镇子周围好好打探。”武善铭沉吟着,“如有异常,马上回来报告。”

“明白。”铁柱匆匆离开。

屋里只剩下武善铭一个人。他缓缓踱着脚步沉思起来,而他并不知道,郭复此时正用双手双脚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像只蜘蛛一样盘踞在屋顶,紧张地盯着他。

有时候,最危险的地方,往往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郭复不知道下面的人是谁。如果他知道这个人就是武善铭的话,即便冒着再大的危险他也要把对方制服。因为没有什么能比武家镇镇长的分量还大的投名状了。

许多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对于武善铭来说这最危险的时刻,岂非也正是最安全的时刻......

武善铭走出屋子。

听着脚步声走远,郭复终于长出了一口气,一滴汗珠从鼻尖上滑落,掉在地上。

事情的变化太突然了,让郭复有些不知所措,他本没有想到武孝勇会回来这么快。虽然暂时躲过一劫,但自己逃走的消息很快就会传遍武家镇。

这里还能留下去吗?

想到这,郭复顿时有了一种全身虚脱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