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女人。那女人姓王,穿着得体,短发配无框眼镜,看面相乃是一位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古人有诗说腹有诗书气自华,这位老太太便是如此,语气温柔,举止得体,让我不禁想起了我的中学语文老师,其实我在上学的时候语文学的还是不叫不错,也经常涉猎一些古今中外的名著,譬如《红楼》《金瓶》《基督山伯爵》之流,只是后来拜了早恋所赐而误入歧途,从此丢下文学而投入丰乳肥臀的怀抱,一代文豪堙没于襁褓,语文老师后来说我烂泥扶不上墙,早晚有我后悔那天。
我们一行三人进了屋,打过招呼之后,便开始查看房子,我仅是入行第二天,也不知道看点啥,但又不能表现出来我的无知,只能跟着雷子在各个房间乱转。人人都在演,一种是揣着明白装无知,一种是装腹内空空博学,大家心怀鬼胎,心照不宣而已。这房子一看就是那种上个世纪的老房子格局,入户即是一个暗厅,北边是一个小餐厅和卫生间,原本的厨房被改到了北侧的阳台。卧室分为阴阳两侧,阳面采光不错,从卧室的窗户就能看见外面的繁华的同志街,北侧卧室楼下是一个小型的停车场,除此之外,就看不出什么来了。虽然视线还算不错,但是这也说明这个地方估计挺闹腾,就同志街那个而繁华,加上这个停车场,估计后半夜也能听见车声,刚才雷子小声跟我说,这地方外来人口特别多,外来人口一朵难免就鱼龙混杂,治安够呛。看来在这住还真得练就点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本事,要不然很容易就能练出个神经衰弱来。
我不知道要看什么,说实话,当时我只是刚刚入行第二天,根本就什么都看不出来,不过我又不能表现出来。不过房主肯定不知道我其实是一个麻瓜,那老太太问我,你们谁要买房子?
雷子接过话头笑道:“我这个弟弟,要买房子。结婚。”
老太太哦了一声。
雷子一笑接道:“在这安个家不容易啊。这不是嘛,到长春一年多了,一直租房子,老大不小了,要结婚,总不能让人家女方跟着再租个房子。”
房主道:“结婚啊,老家哪的?”
我一本正经的说:“延边的。”
雷子接着说道:“家里也没啥钱,孤身一人在外创业,身边也没啥人儿,我俩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帮着看看。本来我的意思是不想让他买,手里没钱买啥房子啊,他女朋友不答应啊。阿姨,您家房子,年头不少了吧?”
房主道:“现在这社会不就这样嘛。再说买房是正事儿,我这个房子吧,是我单位分的,97年房改归了个人了,一直都是我们自己住着来着。”
雷子搓着手说:“我说的呢。产权证在您这吧,您是房主?方便的话,我想看看,不好意思哈,咱们这是先礼后兵。”
房主道:“在我这呢。我给你那来,稍等一下。”
房主从随身背着的一个兜子里翻出一本产权证来借给雷子,我又假装东瞧西望,表现出一副狗屁不懂(其实也真就是狗屁不懂)的样子来。此时杨姐忽然叫我:“方圆,这房子挺一般呐。”
我“啊”了一声,不知道她葫芦里买的什么药,杨姐接着说道:“这离你上班地方也太远了。再说这也太旧了。”
房主道:“这是市中心啊,交通多方便呐,出门就是公交,去哪都有车。”
雷子把产权证还给房主道:“大姐,您这房子卖多少钱?”
房主道:“我家里急等用钱,所以便宜处理,我这房子32万一口价。刚才在电话里我都说了的。”
杨姐跟雷子交换了一个狼狈为奸的眼神,我看不懂他们葫芦里买的是什么狗皮膏药。这大概就是我不懂的地方,当然,后来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演戏再给那个房主看的。大概每一个入行颇久,熟谙此道的经纪人大概都擅长这个。我认为那些什么百花,金鸡,乃至奥斯卡的影帝们都应该学学经纪人们的深入骨髓的演技。人生就是一场戏,我们不过是将这场戏表演的特别真是罢了。这一切都是钱在作怪,金钱把我们从路人甲逼成了演技派。
雷子给了我一个眼神,从他那眯成一条线的眼睛里,我读出了一些不一样味道,我猜是让我说话,但是说什么,我不知道,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哎呀旧房子,不也便宜吗。”
事后证明,我的这句话说得相当棒,给那个房主造成了一个假象:第一,我想要买这个房子,我的购买欲望比较强烈。第二,我没多少钱。雷子对于我的临时发挥还是挺满意的,因为房主已经又开始孜孜不倦的介绍起这个房子的好处,无非就是公摊小,地理位置好,价格公道合理之类的。在这里我跟各位交代一句,卖房子,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样的话很重要,你说的越多,就暴露的越多。到了后来就连我都能看得出来,这个房主是很想尽快把房子卖出去的,既然我都能看出来,那么雷子就更应该能看出来房主的意图了。事实证明,越是着急卖,越卖不上好价钱。
雷子还在哭穷,说我本来就没什么钱,如果有钱就不在市中心买房子了,而且,买房子还要跟他俩借钱之类的话,最后他说:“你说我俩也不容易,这不都是为了我这个弟弟嘛。大姐,我们诚心买,你诚心卖,我弟弟看中了,咱们就研究研究,说实话,我们其实也不打算再看了,费时费力,这都上着班呢。”
我有点看不下去了,在这之前,我从来都没有介入过这种成千上万的扯皮辩论,我踱步走到阳台,这里是厨房,我身后的壁橱里还放着一碗面条和一小碗炒好的鸡蛋酱,我忽然想起我的妈妈来。我的妈妈经常自己一个人吃着这种清水煮面,有时候拌点酱油,有时候拌点咸盐,可以说是省吃俭用的典范,老太太省吃俭用省出钱来给我娶了个媳妇儿花光了了积蓄,本想着快点抱孙子,无奈天不遂人愿,我与前妻没过上半年就分道扬镳。我妈为这事没少念叨我,如今想起来,我可能不仅仅是个混蛋,还是败家子。
忽然来了一个电话,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我小心的接起来,电话那头一个熟悉的声音:“方圆,你在哪儿?”
“冯月?”熟悉的声音和语气我有点意外。
“你在哪儿?”
“你回来了?”我问。
“嗯。你干嘛呢?”她依旧紧追不舍的问。
“我上班呢。一会儿跟你说。我这边忙着呢。”
“好。”
消失了好几个月的冯月忽然又出现了。这很让我有点措手不及。此女最初乃是我来到长春的直接动力,但是现在也是我急切想要逃离的灾难,这世上就是有这样的女人,她们是拿着闪亮刺刀的天使,是捧着滴血玫瑰的魔鬼,是背着贞节牌坊的站街婊子,是光着屁股夜夜新娘的良家少女!
这世上的爱情无外乎都是从风花雪月到刀兵相见,从执手相看到恨不得给对方一刀,所有的悲欢离合不过是留给别人的一场笑话,爱情如此,人生也不过如此,欢乐都是短暂的,只有痛苦才是永恒的,鸡毛蒜皮会逐渐把最初的心动消耗殆尽。一位牛逼的作家说,一切都在不可避免的走向庸俗。换句话说,一切的庸俗也都是从浓情蜜意开始的。
里面屋子里还在来回的扯皮,现在的价格已经是30万和30零5000差别。
久未说话的杨姐忽然说道:“这样吧,大姐,我老弟相中这个房子了,我们也是诚心来的,你看,我们连定金都带来了。”说完她从随身的皮包里掏出两摞整齐的钞票,这在我们的行话叫“用钱砸”,真金白银的冲击力还是很大的,一般都能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杨姐把那两摞钱摆在桌子上说:“我们直接一次性交易,不走银行贷款,你马上就能拿到钱。这样,我们不守着30,您也别守着30万零5000,咱们各退一步,30万零2500.行咱就马上去更名,我们也不想再看了。”
房主犹豫了,换句话说,她动心了。她说:“2500不太好听吧,你们在多加点……”
雷子胖手一挥:“2500确实不太好听,3000!30万零3000,您就当卖个有缘人!”
终于房主吐口了。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的多了。我看了一眼时间,从我发现卖房电话,到最后房主收下定金,签完合同,前后也就半个小时左右。几十万的交易,就这么三言两语的达成了。人一辈子都在跟数字打交道,到了最后变成数字的奴隶。可笑的是,人不会对数字产生感情,但是却对数字组成的金钱爱的痛彻心扉。
房主,那位即将步入老年的老人卖掉了自己生活几十年的家,对于杨姐来说,她得到了一个的商品,用不了多久,这个商品会给她带来至少15%的回报。几十万的交易就在这不到一个小时之内完成,我不禁感叹,GDP就是这么炒上去的吧!但凡什么东西,浪漫的不浪漫的,温情的还是绝情的,只要跟钱沾上了边儿,都不免沾染上令人鄙夷的铜臭味儿。一切都可以交易的年代里,没有什么是不能拿来换钱的,爱情如此,肉体如此,所有东西都待价而沽。即使是你生活了几十年的家,在交易给别人的那一刹那,家就变成了一堆钢筋和砖头瓦块组成的水泥商品。有时候我会觉得这实在有点残酷,但是生活,生活就是建立在这些看起来一点人情味都没有的臭钱之上的。
有的人卖掉房子,有的人卖掉灵魂,有的人买到权势和名望,在铜臭时代,一切都是商品。在铜臭时代,一切商品都变的毫无意义。这是你我的时代,可惜的是,有些东西你能卖掉,却永远也买不会来相同的东西。
我看看电话,不知何时,冯月发来一条信息:
方圆,抽空给我回个电话。
番外
你见过自杀么?
你见过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在你的面前么?那种生命瞬间消逝的死亡?
我见过。一个人从十几层楼高的地方跳下来,中间还碰到了广告牌子,然后啪的一下子砸到地上,整个人变成一滩,那种震撼非是语言所能形容的,那个场景我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它躲在我的记忆深处,经常猝不及防的跳出来,有时候是在梦里,有时候是在白天,一遍遍的重复,不断的强化深刻着你的记忆。
关于那场自杀的始末,大概是这样的。
那时候我供职于一家民间的小额贷款公司。这种小额贷款公司的老赖客户很多,每逢月末还款日的时候,就会有这样那样不还款的客户蹦出来,当然理由是五花八门的。我要说的这个人,就叫他老王好了,毕竟名字只是一个代号而已,其实每个人的名字都是代号,只不过这种代号承载了来自其他人的期盼和美好的愿望。久而久之,这些代号便成了每个人一辈子的身份,有时候想想,拿到这些代号,你还是真正的你么?
老王的生活原本相当的不错,他五十岁左右,一副憨厚老实的面相,但是眼睛却炯炯有神,一看就是久经商场的生意人。他干的买卖是车辆经销,来借钱的理由是生意周转,后来我们聊天的时候,老王说他在南方的朋友刚刚联系到了一大批便宜的宝马,不仅价格便宜,而且手续齐全。生意讲的就是机会,机会这种东西,稍纵即逝,你抓不住那就给别人了。我问老王保险么?老王说:“生意就是这样子啦,没有稳赢的,只有赢面大一点和小一点的区别啦。兄弟,等我这批车卖了,哥哥请你一条龙!帝王飘香知道不?一条龙啦!”老王说的一条龙就是吃喝桑拿大保健一条龙服务!至于他说的帝王飘香,是位于长春开发区的一家洗浴中心,据说是长春最为繁华地方,也是皮肉生意最为猖獗的地方。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玩了一辈子鹰,最后叫麻雀啄了眼睛,老王从亲朋好友银行小贷公司等等所有地方弄来了将近两千多万,结果全部都陪了进去,据说老王并不是唯一受骗的,那个骗子据说一下子在全国骗了十几个亿,老王懵逼了,按说这些钱对于他来说,也并不算太多,但是苦于债主太多——这其中就包括我们公司。
那天我们通过一点手段,终于找到了老王的藏身之处,就在位于人民广场附近的某大厦之内,老王在那里租了个小公寓。得到消息之后,我们快马加鞭的赶过去。若是去的晚了,说不定这个老王就被别人给弄走了,这个别人,就是跟我们一样的民间贷款公司,若是那样的话,我们连口汤都吃不到了。
那天我们去了六个人,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个女生,剩下四个人都是那种寸头金链子的家伙,坐电梯上楼的时候,碰到了另外一家公司的人,为首的那家伙我认识,名唤大鹏,这厮原本是长春八里铺的原住民,后来家里被拆迁,得了一大笔钱,他用这笔钱放点贷款,不到一年时间,就在净月买了个联排的小别墅,车子也换成卡宴,跟一年前我认识的那个满脸跑鼻涕的泥腿子简直不能同日而语。
大家心照不宣,相视一笑,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老王的小公寓,这里的墙上门上到处都已经被自喷漆喷上了“王某欠债还钱”的字样,门上还贴着其他公司的催债单,我心说还是他妈的来晚了。
大家开始砸门。当然未果。正当大家无计可施的时候,老王的那个二婚的老婆来了,我以为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俩早就分道扬镳了,毕竟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临各自飞。那女人认识我,刚想往回走,被我一把拉住,“嫂子,我们来好几次了,开门吧。”我说。
“你们来干嘛?这里就我自己在这住,老王不在。你们走吧。”
我叹了口气说:“嫂子,你也看见了,这么多人,不能白跑一趟,你好歹开门让我们进去瞧瞧,不过如果你不开门的话,我们也能找到房东拿到钥匙。”
“那你们去找房东要钥匙去吧。”
“嫂子,当初王哥来公司借钱的时候,你也是签了字了的。王哥不在,那我们就找你要了。既然你开不了门,麻烦嫂子跟我们去公司一趟吧。”
我身后一个寸头说:“草你妈的,给你脸你不要脸呐?你开不开门?”寸头说完就冲上来一把拉住这女人,女人“妈呀”一声叫出来,寸头拉着那女人就往电梯那走,女人不从,一时间乱成一团。恰在此时,门忽然开了。老王一手拿着打火机,一手拎着一个煤气罐,阀门已经打开,狭窄的楼道内一下子全是臭烘烘的煤气味儿。
老王红着眼睛喊道:“滚!有什么事冲我来,别动我老婆!放开她,要不然今天谁也别想走!”
看老王的架势,大概他真的会点着打火机,大鹏说:“王哥,别冲动。你把火机放下,咱们聊聊。”
老王喊道:“滚!放开我老婆!”
我说:“王哥,你这是何苦呢?你知道我们就是吃这碗饭的,你这是何必呢?”
老王一手擎着打火机,一屁股坐在煤气罐上,一时间安静无声,只能听见煤气在呲呲的响,老王忽然从身后拽出来一个信封扔出来,继续吼道:“放开我老婆!我最后说一遍!”
我看看左右,捡起那个信封,里面红红绿绿的票子不多,粗略算一下,大概也就五六千块钱,不过这总比没有强。老王举起打火机,哆嗦着说:“草你妈的你们不放是不是?好,咱们一起玩完!”我忙说:“王哥等等!别冲动!那个谁那个谁,你快点把人松开!”
那女人冲进屋里,老王一把抱住她,冲我们继续喊:“我特么一分钱都没有了!都给我滚!”
我打量了一下屋里,几乎是家徒四壁了,墙角扔了大大小小几十个方便面袋子和几个劣质白酒的酒瓶子,看来再继续纠缠下去也不见得能得到什么好处,跟我身后那几个人使了个眼色,回头跟老王说:“王哥,别这样。没啥过不去的坎儿,这事过去了,咱们还是哥们。今天就这样,改天我再来看您。”说完我就进了电梯,大鹏他们也跟着进来,随着电梯门关上,听见老王用力的把门关上的声音。
大鹏说:“你小子还行啊,还整了点回来。”
我苦笑道:“还他妈不够利息的。”
大鹏说:“要账真他妈费劲。”
出了大厦,我看见又是两伙人进了电梯,浩浩荡荡足有十几个,看衣着打扮 ,十有八九也是冲着老王去的。回到车上,我点起一颗烟,同行的那个女生这才敢说话:“方圆,吓死我了。你们每次催收都是这样的么?”我说:“要是每次都这样,那咱们就不用干了。这是个例。别怕。回头哥领你吃肉,给你压压惊。”
除了这个女生,每个人都点上一颗烟,一时间车里烟雾弥漫如仙境,那女生把窗户打开,嗔怪道:“别抽啦!一个个跟烟囱似的。”说完她把脑袋伸出车外。身后的几个人在讨论一会儿吃点什么,火锅还是烧烤,恰在此时,那女生惊呼一声说:“那不是老王么?”
我们顺着她惊呼的方向抬头望去,只见十几层楼高的头顶,一个人正坐在窗户旁边,手里比比划划,嘴里不知在说些什么。我们冲下车,举头望去,几乎是一瞬间,周围便围上了几十号人。中国人对于看热闹这种事还是有着极大的热忱的。不仅如此,还要积极的参与评论和批评,当然少不了拿出手机拍照录像。
我身边一群人在议论:
“你认识么?那人谁啊?”
“不知道啊。好像是才搬来的。住我家楼上的。”
“这咋跳楼哇?因为啥啊?”
“据说是欠了高利贷吧好像。这几天总有人来上门催债呢。哎呦呦你不知道那帮人,一个个凶神恶煞的,可吓人了。”
“高利贷啊!那就难怪了。哎呦这高利贷可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可不是,那帮人都跟黑社会似……哎呦呦,你看你看,跳了,卧槽真的跳了。”
老王纵身一跃,甚至如大鸟一般张开,随即在楼体旁边的广告牌子上磕了几下,也就是三四秒钟,最多三四秒钟,可是我觉得似乎有好几个小时那么长,有一瞬间我似乎觉得从楼上跳下来的不是老王,而是我自己。我的手心和后背迅速冒出冷汗,我觉得我马上就要摔成肉泥了。
“啪”!
老王砸落到了地上,成了一滩肉泥。也成了我许多年都挥之不去的一场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