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官衙里,中元看罢探马呈递上来的军情,如坐针毡。岭南四城不见一个苗兵的影子,家煌和汪东升一路追到谷口也未与苗兵交战。
月前还气势汹汹的苗兵究竟去哪了?难不成曼云陀又要故技重施?还有,清寒和那些步兵营的将士到底身在何处?是死是活?
一阵阵眩晕让他不禁微闭二目。深吸一口气,他沉声道:“传谕江南各部迅速出关收复岭南四城。新军在关内休整三日后随朕进驻阳江。”
口谕传下半晌,府衙内一片寂静。睁开双眼,中元见衙内众臣皆面面相觑,一言不发。
“怎么了?为何还不速去传令?”
见圣颜微怒,袁辰星硬着头皮苦劝道:“圣上,苗兵虽退,但虚实未知。况且曼云陀诡计多端,此番示弱,必是故伎重演。关外四城屡遭兵祸且无险可守。微臣担心万一曼云陀卷土重来,圣上安危难料。”
眼前的军情让汪东升蓦然想起十六年的一幕。越军在山谷中那哭爹喊娘的惨叫似乎又在他耳边回荡。那时本已全军覆没,只是侥幸逃脱才使得江山社稷得以延续。若此番再遭劫难,怕是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眉头紧锁,冷汗涔涔的他也赞同袁辰星的看法:“皇上,如今苗部的装备与我大越已不相上下。微臣害怕苗兵一旦出境,会包围阳江,围城打援。”
袁辰星和汪东升的担忧中元并非不知晓。可此番出征为的是与苗人决战,永绝后患。若一味龟缩在关城,白白耗费帑银,与废物何异?何况清寒失踪,如果性命还在,想必应该是去了苗部。若不速速进军,打败苗人找到清寒,救出舞阳,那大越的国仇家恨和自己心中的梦魇何日才能抹去?
不管前路怎样艰险,自己都要放手一搏了!
敛住内心的思绪,他目光忧愁地扫向众臣:“皇家水师和新军乃我大越国之根本。此番劳师远征就是要与苗人决战!若是一味死守,何日才能剿灭苗部?袁师傅从江南各部抽调部分兵力扼守关城,其余人马三日之后随朕出关!”
“可是……”看着中元脸上的决绝,还想再劝的汪东升无奈地摇了摇头。
再临阳江,中元发现这里已是一座被掩映在茂密庄稼地里的孤零零的小城。城门外的土路上泥泞不堪,深深的车辙里躺着浑浊的雨水。
待新军在城中安顿下后,中元便被苏寒苼迎入了陈家旧宅。虽然陈府已在那次地震中塌毁,但在得到朝廷的赈灾银两后,阳江府便以最快的速度将陈府按照原貌恢复如初。
坐在晓遥的闺房里,往昔的一幕幕似乎又隐约浮现在眼前。恍惚间,中元仿佛看见了丽媛和晓遥在一起嬉笑打闹,看见了陈晃正摇头晃脑地跟着自己念四书五经,看见了自己在书案前奋笔疾书地写着那个错误的“瑶”字……
倘或那年晓遥离开喜顺堂后,即便回到这个令她厌恶不安的家里,如今也会快快乐乐地活着吧?
想到那张令人心驰神往的面容,中元忽觉自己的视线已被泪水模糊。
奔波数日,清寒跟着桑珠一行终于抵达了苗部王寨。眼前的一片欣欣向荣让他不禁疑惑更深。
这里的那女老少,几乎人人都兴高采烈。看着他们那由衷的笑容,没有人会相信这就是曾给大越带来国仇家恨的族群。
这是苗人的真实面目吗?怎么和自己从小了解的那些青面獠牙的家伙大相径庭?
使劲眨了眨眼,清寒努力地想要驱赶走眼前的“幻想”。可当他再次正大眼睛时,却发现桑珠正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
“到家啦!”掩饰不住心中的喜悦,桑珠的笑眉犹如两只弯弯的月牙。
看着桑珠身后的喧闹,清寒疑惑的目光不停地闪烁。他似乎在苗人的笑眼中看到了大越都不曾有过的淳朴。
“你怎么了?还不开心?”拉住清寒的胳膊,桑珠撒娇似的摇晃着,“一会儿你跟着我一起去见父王,好不好?”
听桑珠又提起曼云陀,清寒脸上的迷茫顿时化作黯然。虽然自己每日都想着要手刃仇人,可如今到了仇人的地界,心中竟愈发地恐惧起来。
瞧出他脸上变颜变色,桑珠的兴致也蓦然低沉下来。小心翼翼地看着清寒的眉宇,她轻声问道:“落寒,为何你知道我是郡主之后就变得不开心了?难不成你恨我父王?”
虽是声音轻柔,可桑珠的话还是让清寒感到不寒而栗。如今自己已是身在苗境,稍有不慎便有性命之忧,万万不可叫人看出破绽。
即便是桑珠也不行。
在心中暗忖一番,清寒忙换了一副面孔:“怎么会?只是我自幼生长在战地,对苗王的威名心存恐惧。”
盯着清寒的瞳孔看了一会,桑珠怎么也感觉不到一丝谎言。嘴角微微向上勾起,她低声安慰道:“噗!瞧把你吓得那副模样!你真的想多了!我父王可是个和蔼可亲的人呢!”
和蔼可亲?
呸!
暗自在心中啐了一口,清寒忽地感到一丝凉意正在心中腾起。
王寨的夜晚很是热闹。方圆数里的草场上,一群苗族舞女正载歌载舞地欢庆胜利。
看着面前的熊熊篝火,听着舞女们飘扬的歌声,曼云陀的心里也是暖洋洋的。这几年不光大越招兵买马,锐意进取,苗部也未坐吃山空。虽然没有大越的实力强大,可终究也是鸟枪换炮。
苗部南邻大海,经常有洋人迷航的船只在此停泊。精明的曼云陀借此机会与洋人贸易,几乎倾尽苗部之力组建了一支与大越新军不相上下的西式军队。
望着教军场上的长枪短炮,十六年前出师伐越的豪情壮志又一次涌上他的心头。
这块土地上只能有一个主人,那绝对不会是大越皇帝!
虽然袁辰星用兵如神,俨然苗部的梦魇,可如今在洋枪洋炮面前也只剩下挨打的份。
岭南四城唾手而得,苗兵再一次兵临岭南关下。凭借重炮,苗兵顺着被轰塌的城墙缺口一拥而入。
袁辰星的殊死一搏确实使曼云陀大为震惊。大越江南各部虽是战力平平,但毕竟人多势众。即便炮火凶猛,苗兵也只能望城兴叹。
新军工程营迅速修缮了破损的城墙让曼云陀暂时断绝了破关而入的念头。尽管率兵退走,可他相信冥冥之中定会有神明相助。苗部与大越的又一次战争才刚刚开始。
果不其然,苗兵在谷口的一场伏击几乎将大越新军的半数装备收入囊中。命人迅速不留痕迹地打扫战场,曼云陀带着丰富的战利品满载而归。
随着激荡的苗舞,曼云陀的心情也高兴到了极点。按捺住心头的喜悦,他举起桌案上的酒杯,高声喝道:“此刻,我们在这里为消灭大越的先头部队而欢欣;明年的今日,我们要在汴临的金銮殿上为灭亡整个大越而庆功!”
苗王的憧憬让整个苗部陷入了欢庆的高潮。周围的男女老少也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纷纷来到舞女身旁手舞足蹈。
放下酒杯,曼云陀也被这欢乐的场景感染。恍惚间,他仿佛觉得自己已经坐在皇极殿的宝座上,而下面,一群慌恐的大越君臣正跪在地上胆战心惊地等待着自己的裁决……
“父王!”
一声轻柔的呼唤驱散了曼云陀的眼前的幻像。侧目一看,他只见自己的女儿正笑颜如花一般来到自己身边。
“桑珠!”笑着将女儿拉到怀中,曼云陀那瘆人的笑容也变得温馨无比,“这几日父王都没见你的身影,到底去了哪里?”
“只是随便走走哦!”
“随便走走?我怎么听朗达说你一个人去了北边的山谷?父王不是告诉过你嘛,这几日那里要打仗,叫你不要到那里去?你怎么不听?”虽是语气略带责备,可曼云陀依然如欣赏珍宝似的看着桑珠。
“呃……”回首白了身后的朗达一眼,桑珠满脸的不自在,“就是无意中走到那儿喽!”
“那你都看见了什么?”
“也没什么啦!”看着曼云陀渐渐沉下来的脸色,桑珠的心猛然一抖,“只是遇到些麻烦。”
“什么麻烦?”
身子向前一凑,桑珠耳语着把这几日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曼云陀。
未等沉浸在惊险之处的曼云陀回过神来,她又回身一指:“就是他把我救了!”
顺着桑珠的指尖,曼云陀看见一个比女儿大不了多少的男孩子站在朗达的身后,正不安地朝这边望着。
“就是他?”
“嗯!”看着父王眉间的疑惑,桑珠幸福地点了点头。
点手命朗达将清寒唤至近前,曼云陀仔细打量起这个瘦弱的男孩子来。虽然他身上穿着苗装,但看起来却是那么的别扭。
“你叫什么?”
“林落寒。”
这是清寒第一次见到曼云陀。望着那令人作呕的模样,他真希望此刻就用匕首抵住面前这个魔鬼的咽喉,问出娘亲的下落。然而,冲动的念头仅仅一闪便被理智所驱赶。侧目看了看身边,他知道自己一旦这么做便会竹篮打水,一无所获。为今之计,只能将计就计,静观其变。
“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回大王的话,知道。”既然决定智取,清寒只能故作顺服,将自己隐藏得越深越好。
“你是哪里人士?为何出现在山谷中?”
“回大王,小人乃齐昌府乡民,因大王麾下雄兵与朝廷交战,故此出来躲避。”
将信将疑地盯着清寒的眼睛,曼云陀的脸微微有些阴森:“齐昌府乃岭南四城之一,可本王听你怎么是京城的口音?”
“呃……”迅速赶走心中的恐惧,清寒忙正色道,“大王圣明!小人祖籍汴临,八岁那年才随爹娘迁到关外。”
看着有些惶恐的清寒,曼云陀忽地大笑起来。蓦然握住清寒的手,他充满感激地说道:“既然救了郡主,那就是本王的座上宾。来,看座!”
见苗王下令,旁边的侍卫忙搬来一把椅子。顾不得揉搓被曼云陀握得发疼的手,清寒赶紧坐下,低头无语。
“家中父母尚在否?”
听曼云陀提起爹娘,清寒感到一股愤怒的火苗正在心底渐渐腾起。若非眼前的这个魔头,自己堂堂卫国公,天潢贵胄,又怎会成了没娘的孩子?
尽管想不显露出任何的破绽,可他还是压抑不住心中的悲愤。微微颤抖着身体,他眼圈通红:“父亲在我十岁那年就病死了,母亲几日前也死于战乱中……”
“哦!怪不得你一路上都闷闷不乐!”误以为找到了清寒不开心的原因,一旁的桑珠露出了释然的笑容,“不过你不要悲伤。既然到了苗部,那所有的族人就都是你的亲人,对吧父王?”
笑着没接起女儿的话,曼云陀命人端过一碗苗酒递到清寒的面前。愣愣地接过酒碗,清寒竟有些不知所措。
“无论是谁杀死了你的母亲,本王都要向你道歉。我虽兴仁义之师,伐无道之主,但毕竟杀戮太多以至兵连祸结。喝了这碗酒,你我的恩仇就一笔勾销了吧!”端起桌案上的酒杯,曼云陀瘆笑着看了看清寒,一饮而尽。
一笔勾销?
你几次侵犯大越,害死先帝,逼我皇上,这笔债怎么勾销?你杀我百姓,抢我钱财,这笔债怎么勾销?你夺我娘亲,害得我自幼孤苦伶仃,这笔债又怎么勾销?
一笔勾销?曼云陀,你想得美!
看着虚伪至极的曼云陀,清寒几乎再也平复不了内心的激荡。一口将碗中的酒喝干,他的双眼已是通红。
盯着清寒喝酒时的神色,曼云陀的心底蓦然拂过一丝异样。怔了半晌,他感到心中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正在渐渐走进自己。
草场上,苗人的狂舞似将告一段落。就在族人刚刚退下之后,几十个强壮的苗兵将十几只沉甸甸的木箱抬到草场中央。众人定睛一看,原来箱子里满满当当塞得全是大越新军的枪支。
看着前面那些战利品,曼云陀那长长的大脸上又多了一丝阴森。起身来到木箱前,他随手捡起一支步枪,高高举过头顶。
“今夜,我们在这里享受大越给我们送来的战利品;用不了多久,他们所有的财富就都是我们的!”
随着苗王的一声怒吼,苗部族人们也都跟着怪叫起来。听着耳边这瘆人的叫声,清寒觉得那一支支步枪仿佛就是一根根笔杆。它们正静静地躺着箱子里,书写着自己的愚蠢与无能。
苗人叫了半晌,忽见朗达和几名苗兵押着三名衣冠不整的越军士兵来到那些木箱前。愣愣地看着那三名越军兄弟,清寒的神情无比惊讶:原来他们被抓了俘虏!
轻蔑地朝着三名俘虏笑了笑,曼云陀的表情倏然变得恐怖起来。冲着岭南关的方向凝视片刻,他忽地嚎叫:“大越皇帝你看着!这就是与我们苗部为敌的下场!”
言罢,他猛然抽出腰间的弯刀,手起刀落,三颗越军士兵的人头依次落地。
任凭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的气味,所有的苗人又都欢呼起来。按捺不住内心的悲恐,清寒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曼云陀!你给我记着!咱们的帐又多了三条人命!
盯着地上那三颗圆溜溜的人头,清寒忽觉自己的双颊已然湿润。
苗部的深夜幽静岑寂。王帐内,喝得有些微醉的曼云陀却怎么也睡不着,辗转躺着榻上,方才的一幕幕又在心中闪现。
此次的伏击原本让自己欣喜万分,可当那个叫落寒的少年出现在面前时,为何自己的心中会拂过一丝的慌张?
朗达的奏报说得很明白——落寒和女儿在一起时,身上穿的竟然是大越新军的军服,而且领章上的军衔也是被伏击越军中最高的。即便他是衣不遮体的难民,那么多尸首,怎么会恰巧单单捡了这一件穿上?
自己握他的手时,虽然感觉他的力道不足,但手臂上的筋骨却与常人不同,想来也是自幼习武之人。
还有,他饮酒时的举止神态像极了一个人,一个自己仿佛在哪见过的人!
究竟是谁呢?
带着满腹的狐疑,酒气上头的曼云陀终于有些困倦了。正当他快要沉睡如梦之时,一张英俊的面孔蓦然闯进脑海。
那面孔虽然只见过一面,可他却终身难忘。
当年,正是那个大越亲王的出现,使他不得不推迟了征伐大越的脚步。
竟然是他!
猛然坐起身,曼云陀只觉自己冷汗涔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