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隋朝有一位大臣荣建绪,乃西魏兵部尚书荣权之子,生性忠诚耿直,兼有学业,出仕北周为载师下大夫、仪同三司。周武帝平齐之始,荣建绪留镇邺城,著《齐纪》三十卷。荣建绪与杨坚有交情,杨坚为北周丞相时,荣建绪加位开府,拜息州刺史。
荣建绪将去息州赴任时,杨坚已有禅代之计,遂劝说荣建绪道:“请荣公滞留京师,且思量数日,当共取富贵荣华。”
“明公此语,非我所愿闻也!”荣建绪以北周大夫自居,知道杨坚暗示自己要改朝换代,便义形于色道。杨坚闻言不悦,荣建绪遂离京外任。
杨坚称帝即位,荣建绪以息州刺史身份入京朝拜,杨坚故意问他:“卿亦后悔否?”
“臣位非徐广,情类杨彪。”荣建绪稽首答道。
“朕虽不解书中之语,亦知卿此言不逊也。”隋文帝憨然一笑道。
荣建绪引经据典,一句话中提到两个典故。这徐广,乃是东晋末南朝宋初的历史人物,徐家世代好学,至徐广尤其精深,诸子百家、阴阳术数,无不研览,后来官至秘书监。
东晋大亨元年(403年),权臣桓玄篡位,威逼晋安帝司马德宗禅位,晋安帝出宫时,徐广陪列左右,悲恸万分,其悲哀之情深深感动了左右之人。
元熙二年(420年),刘裕受禅,是为南朝宋高祖武皇帝,晋恭帝司马德文逊位,徐广又哀伤叹息,涕泗交流,悲不自胜。谢晦见之,不解地问道:“徐公如此,是否稍微过分了些?”
“我与君不同。君佐命兴王,逢千载嘉运;而我世受晋朝恩德,确实眷恋故主!”徐广收泪答道,更加歔欷不已。
这杨彪,出身东汉名门弘农杨氏,曾祖父杨震、祖父杨秉、父亲杨赐都官居太尉,且皆以忠直而闻名。杨震的大名想必大家不会陌生,就是杨坚家族攀祖宗冒认的那位。
东汉献帝时,杨彪历官三公(司空、司徒、太尉)。权臣董卓意图迁都,他据理力争,不屈不挠,因而遭罢官。
后来,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杨彪见汉室衰微,汉祚将终,遂诈称脚疾,退居不出,丝毫不理世事,长达十年之久。
杨彪之子杨修因恃才放旷,又因立嗣之争,为曹操所杀。一日,曹操见到杨彪,便问道:“公为何如此消瘦?”
“愧无金日磾( mì dī)先见之明,犹怀老牛舐犊之爱。”杨彪对答道,曹操为之改容。后以“老牛舐犊”比喻父母疼爱子女,并产生舐犊情深等词语。
及魏文帝曹丕受禅,欲以杨彪为太尉,先遣使臣示旨。杨彪推辞道:“彪备汉三公,遭世倾乱,不能有所补益。耄年多病,岂可赞惟新之朝?”遂固辞。魏文帝乃授杨彪为光禄大夫,待以宾客之礼。
此时,荣建绪以徐广、杨彪这二人自比,在新旧王朝禅代之际,自己眷顾旧王朝,乃是真情流露。
忠君乃是儒家传统价值观,杨坚代周立隋,实为不忠之臣,然而,他此时贵为至尊天子,却不愿别人当叛臣,而希望世人皆向荣建绪一样,对大隋忠诚不二。另外,隋朝继承宇文周,许多大臣由周入隋,怎能让他们彻底脱离旧朝,对新朝死心塌地?杨坚思前想后,觉得要宽容忍让,让这些人继续为大隋效力,如此才能春风化雨,慢慢笼络人心,最终天下归心。
于是,隋文帝并未责备荣建绪,而是继续信任并任用他为官。后来,荣建绪历任始、洪二州刺史,俱有能干之名。
话说北周末年,杨坚得刘昉、郑译二人相助,才当上北周丞相,杨坚知恩图报,封刘昉为黄国公,与沛国公郑译皆为心腹之人。对二人前后赏赐巨万,赏赐玉帛不可胜计。刘昉、郑译骑着高头大马出行,无论出入何地都有甲士紧随其后,朝野之人倾心向往,合称二人为黄、沛。当时长安街头巷尾议论纷纷,说隋国公能有今日之地位,皆因为“刘昉牵前,郑译推后。”
刘昉自恃其功,颇有骄矜之色。然而生性疏略,贪财好利,正所谓“朝中有人好办事”,富商大贾,朝夕盈门,以求通过他打通丞相府关节,刘昉便作威作福,为自己谋私利。
杨坚总管百官,以郑译兼领天官都府司会,总管六府之事。郑译经常出入杨坚卧内,杨坚对他言无不从。
后来,尉迟迥起兵作乱,杨坚令韦孝宽出兵讨伐。官军至武陟,诸将军心不一。杨坚对刘昉、郑译寄以厚望,欲派遣其中一人监军,而刘昉胆小怕事,自言未尝为将;郑译以老母在堂为由,推辞不去,杨坚均未加以责怪。
而高颎主动请缨,前往监军。因此,杨坚对刘昉恩礼渐薄。接着,王谦、司马消难相继反叛,杨坚整日忧心忡忡,心急如焚,废寝忘食。而刘昉却纵情游乐,昼夜花天酒地,收纳贿赂,疏于公事,相府事物,多被他抛之脑后。杨坚颇有怨言,以高颎代刘昉为司马。其后,益见疏远猜忌。
郑译与杨坚有同窗之谊,三方之乱时,杨坚表面上对他逾加亲信礼遇,俄而进位上柱国,并恕他十次死罪。然而,郑译生性轻浮奸险,不理政务,而贪污受贿,名声败坏。杨坚私下里疏远他,然因他有定策之功,又不忍心废黜放逐,暗中敕令郑译官属,不得将公事告知于郑译,实为夺其权。
因此,郑译像往常一样,虽然每日坐在公堂,却无所事事,下属不再向他奏事,公文也不再呈送到他面前。郑译大惧,叩头请求解职,杨坚宽慰晓喻,并恢复对他的礼遇。
杨坚受禅后,刘昉进位柱国,改封舒国公,闲居无事,不复任用使唤。而郑译拜上柱国,回到府第,赏赐丰厚,进封其长子郑元璹(shú)为城皋郡公,食邑二千户;第四子郑元珣为永安县男。
郑译曾被隋文帝疏远,有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悄悄请来许多道士,在家中设神坛做法事,以求消灾祈福,有一奴婢上告郑译搞旁门左道。
隋文帝得知后,不动声色,派人传召郑译入宫,俩人东拉西扯闲聊半天,隋文帝若无其事般随口问道:“朕不负卿,卿设祭消灾,此举是何意?”
杨坚虽面色平静,语气平常,而双目却直视两鬓微白的老友,郑译竟无言以对。
“当年朕派卿监军,你推辞老母尚在,朕念在你有孝心,未加追究。如今宪司弹劾你与老母分居两地,实为不孝。”杨坚的神色语气愈发犀利,“卿鬻官卖爵,又行巫蛊之事,实为大逆不道!”
“……”郑译张口结舌,无地自容。
于是,隋文帝下诏称:“译嘉谋良策,寂尔无闻,鬻狱卖官,沸腾盈耳。若留之于世,在人为不道之臣,戮之于朝,入地为不孝之鬼。有累幽显,无以置之,宜赐以《孝经》,令其熟读。”
由是,郑译除名为民,隋文帝仍命其与母亲共居。
未几,下诏令郑译参与撰写律令,即著名的《开皇律》,复授开府、隆州刺史。一晃过去半年,郑译请求回京治病,隋文帝又下诏将其召回京师。
二人相见于醴泉宫,杨坚特地赐宴为其接风洗尘,面带悦色地对郑译说道:“朕贬退卿时日已久,心中甚是怜悯,该为你恢复原职了。”
杨坚还环顾左右侍臣道:“郑译与朕同生共死,艰辛危难,念及此事,心有所感,何日忘之!”
“陛下待臣,恩重如山,臣惟愿陛下万寿无疆!”郑译向杨坚持酒敬酒。
“李卿,快为朕起草诏书。”隋文帝向内史令李德林命令道。
“李公的笔已是又枯又干。”陪坐在侧的高颎打趣道。
“我出任刺史,拄拐杖而归,不得一钱,何以润笔?”郑译识趣地回答道。
“朕罚郑卿读《孝经》,看来甚有用处,郑卿已能洁身自好了!”平时不苟言笑的隋文帝大笑道,“李卿的润笔费,由朕来赏赐吧!”两侧的臣子闻言,亦纷纷陪笑。
李德林亲写诏书,即可而就,杨坚当即下诏郑译复爵沛国公,上柱国等官职。
千百年来,隋文帝罚郑译读《孝经》之事鲜有人知,但郑译说的“润笔”一词却流传下来,成为稿费、书画酬金的雅称。
不久,隋文帝下诏令郑译参议音乐之事。郑译以为,周代七声废缺,自大隋受命以来,礼乐宜新,另外修定七始之义,名曰《乐府声调》,共八篇。上奏隋文帝,杨坚嘉奖赞美不已。又迁任岐州刺史,在职一岁有余。
开皇二年,原北齐黄门侍郎、学士颜之推上言道:“礼崩乐坏,其来自久。今太常雅乐,并用胡声,请依梁国旧事,考寻古典。”这颜之推,是古代著名文学家、教育家,传世著作有《颜氏家训》、《还冤志》、《集灵记》等。
“梁乐乃亡国之音,奈何劝朕用梁乐?”隋文帝不从。是时,隋乐尚且沿袭北周乐,文帝命工人齐树提检校乐府,改换声律,益不能通。
俄而,郑译上奏,请更修正乐律。于是,诏令太常卿牛弘、国子祭酒辛彦之、国子博士何妥等人议正乐,郑译奉诏回京到太常制定音乐。太常,乃掌陵庙群祀、礼乐仪制、天文术数衣冠之属。
然而,正乐没落谬误既久,音律多有乖离,众人积年议而不定。隋文帝大怒道:“朕受天命多年,乐府犹歌颂前代功德吗?”命治书侍御史李谔将牛弘等治罪。
李谔进谏道:“武王克殷,至周公相周成王,始制礼乐。斯事重大,不可速成!”隋文帝怒意稍解。又下诏访求知音之士,集尚书,参定音乐。
于是,沛国公郑译、邳国公苏威之子苏夔、国子博士何妥共议宫廷乐礼之事,三人各持己见,互不相让。
这何妥,字栖凤,乃西城胡人。父亲何细胡,通商入蜀地,遂安家于郫县,侍奉南梁武陵王萧纪,主管金帛,因致巨富,号称西州大贾。
何妥父亲何细胡,因经商进入西蜀,于是就在郫县安家,侍奉梁朝武陵王萧纪,主管金帛交易,因而成为巨富,号称“西州大贾”。
何妥少时机警,八岁游国子学,助教顾良开玩笑道:“汝既姓何,不知是荷叶之荷,还是河水之河?”
“先生姓顾,是眷顾之顾,还是新故之故?”何妥应声答道。一旁众人皆感诧异。
十七岁时,何妥因灵巧机敏而侍奉湘东王萧绎,萧绎召他诵书,常陪伴左右。当时萧翙(huì)亦有俊才,住青杨巷,何妥住白杨头,时人称赞道:“世有两俊,白杨何妥,青杨萧翙。”
后来,江陵失陷,何妥迁入长安,周武帝尤其看重他,授太学博士。宣帝即位,何妥赞同共立五位皇后,因此封襄城县伯。隋文帝受禅,授国子博士,加通直散骑常侍,进爵为公。
且说此时,苏威身兼数职,朝臣们多附苏威,对苏夔之见亦多加附和,赞同苏夔者十之八九。何妥愤然作色道:“吾苦读诗书四十余年,反被毛头小儿所屈辱!”
何妥向来喜欢议论是非,曾以苏威读《孝经》之事讽刺,如今又上疏进谏,其中有言:“孔子云:‘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所谓比者,即结党也。提携既成,必相掩蔽,则欺上之心生矣;屈辱既加,则有怨恨,诽谤之言出矣。伏愿陛下广加查访,勿使朋党路开,威恩自任。有国之患,莫大于此。
而今官员极多,用人甚少,有一人身上乃兼数职,是国无人也?是人不善也?今当官之人,不度德量力,既无吕望、傅说之能,自负傅岩、滋水之傲气,不虑忧深责重,唯畏总领不多,安于宠幸,玩忽职守。伏愿陛下另选贤良,分才参掌,使各行有余力,则庶事可成哉。……”
苏威曾隐居武功县,如今权兼数司,故何妥说他自负傅岩、滋水之傲气,又结党营私等等,以此激怒隋文帝。苏威对他怀恨至极,儿子苏夔亦因何妥之言而获罪。
后来,苏威奉命定考文学,又与何妥互相责骂诋毁攻击。苏威勃然大怒道:“无何妥,不必忧虑无博士!”
“无苏威,亦何忧无人执掌国事!”何妥应声回敬道。由是,二人之间矛盾更深。
隋文帝令何妥考定钟律,何妥进言道:“黄钟者,以象人君之德。太常所传宗庙雅乐,数十年唯作大吕,废弃黄钟。妥以为此举违背古人之意,请陛下准许用黄钟。”
何妥曾以其学问见闻,为杨坚所信赖。隋文帝素来不喜欢学习,不甚懂音乐,遂下诏令公卿议论此事,众臣从之。
后来,何妥带人演奏黄钟之调,隋文帝赞道:“滔滔和雅,甚合朕心!”何妥建议黄钟一宫,不假余律,隋文帝大悦,班赐何妥、郑译等修乐者。
杨坚特意慰劳郑译道:“律令乃卿所定,音乐乃卿所正。礼、乐、律、令,卿居其三,的确值得赞美!”之后,郑译又回到岐州上任。
开皇十一年(591年),郑译以疾卒官,时年五十二,隋文帝遣使吊祭,谥曰达,长子郑元璹承嗣。按照谥法,质直好义曰达;疏通中理曰达 。
后来,隋炀帝杨广即位,废除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因郑译是佐命功臣,下诏改封郑译为莘公,以郑元璹袭爵。
郑译一生,宦海沉浮,几起几落,他善于审时度势,能得以善终,亦为幸事。与刘昉、卢贲、高颎、杨素等其他功臣相比,郑译的结局算是幸运的。
晏婴有言:“一心可以事百君,百心不可以事一君。”此话非常适用于刘昉、郑译之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