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太子妃元氏派人将皇帝御赐的短刀送至匠人云定兴家中,没过几日,云定兴便用锦袋装着短刀,踌躇满志地来到太子宫中,一副春风得意之态。
云定兴是当时有名的能工巧匠,不仅手艺精湛,且造型设计富有创意,独具匠心,每制作一件新物品,必能风靡京师,引起满城工匠竞相模仿。故而,太子杨勇非常器重云定兴,他虽出身寒门,粗通文墨,却凭借一技之长,时常出入东宫。
杨勇打开锦袋,取出短刀,不禁眼前一亮。刀鞘乃云定兴全新打造而成,但见那刀鞘上面点缀着七颗宝石,排列成勺形,状如北斗,熠熠生辉。而短刀亦经过细心打磨,愈发锐利。
“妙、甚妙!有劳云大匠费心费力,果然不辜负本宫的期待。”杨勇将短刀放在手中反复把玩,并赞叹道。
“承蒙太子殿下谬赞,殿下能高看小人,实为小人之福也。”云定兴谄笑道,一副奴颜媚骨的奴才相,“北斗为人君之象,号令之主,太子乃是未来的大隋天子,当以北斗配殿下。”
“哈哈,此言甚是中听。”杨勇朗声笑道,“此前你为本宫制作的蜀铠,本宫亦极为满意,却惹得父皇不满,本宫再不敢明目张胆地穿出来了。”
“小不忍,则乱大谋。如今殿下受二圣掣肘,身不由已,凡是须多加隐忍,日后方能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云大匠言之有理。”杨勇会心一笑,他知道云定兴所言“日后”,乃是其父皇母后归天,自己称帝之时。
“殿下,小人有一事相求……”
“有事快讲,何必吞吞吐吐!”
“小人承蒙殿下厚爱,得以进出东宫,饱览宫中景色,我家人向来只是听小人提起东宫,却从未亲眼目睹,殿下可否允许小人带家人过来见见世面?”
“哦,那你家都有何人呀?”
“小人早年丧妻,唯有一女,小人将其视为掌上明珠,故取名珠儿,今年正值豆蔻年华,娇俏可人,小人将她送到善才乐坊学习歌舞,如今小女已是能歌善舞了。”
“好极了,那云大匠明日就带令爱入宫吧。”杨勇喜形于色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杨勇年纪轻轻,地位尊贵,且风流倜傥,喜好美色,平日里最爱听曲观舞。
“那明日小人就带珠儿入宫,为殿下献曲、献舞。”云定兴心领神会,接着拜别离去。他最能揣摩太子心思,早知道太子的喜好,才刻意逢迎,令女儿学习歌舞,以取悦于太子。
第二日早上,云定兴就带着女儿云珠儿入了东宫。杨勇一见云珠儿,当下就意乱神迷,心如小鹿乱撞,心道:“这珠儿果如其父所言,姿色娇美,虽身着荆钗布裙,却不掩其风韵。”
云氏父母向太子跪拜行礼,杨勇急忙上前搀扶起云珠儿。
“珠儿,还不快向太子殿下献歌一曲!”云定兴向女儿下命令道。
云珠儿便启朱唇,发皓齿,一展歌喉,那歌声婉转动听、美妙绝伦,时而好似山谷中黄莺鸣叫,时而仿佛潺潺流水般浅吟,时而好像雨打芭蕉般淅沥作响,变化多端。杨勇凝神静听,如痴如醉。
一曲完毕,杨勇赞不绝口。云定兴趁热打铁道:“珠儿,再为殿下献一支舞吧。”
只见那云珠儿舞动衣袖,轻移莲步,腰肢婀娜,舞步轻盈,舞姿曼妙,犹如汉宫飞燕。她时而抬腕低眉,时而轻舒长袖,时而开合遮掩,时而玉手挥舞,时而纤足轻点,时而衣袂翩翩,时而裙裾飘飞,千变万化,出尘脱俗,傲视而独立,宛若凌波仙子。那一双清澈的水眸欲语还休,一颦一笑动人心魄。
杨勇望着美人作舞,如饮佳酿,脸红心跳不已。立即下令赏赐云珠儿胭脂水粉、绫罗绸缎等女子常用之物。
“小人父女不便久留宫中,特向殿下告辞。”云定兴突然开口说道。
“什么!这么快就要走了吗?”杨勇惊问道。他尚且沉醉其中,不能自拔。
“聚散皆有缘,殿下若有心,可微服前往善才乐坊,今后小女将在乐坊中恭候殿下大驾光临。”
“好吧,那你们先下去吧。明日,本宫一定去乐坊,珠儿千万要等候本宫。”杨勇一副难舍难分之态。
“是,珠儿遵命!”云氏父女辞别而去。此番欲擒故纵,吊足了太子的胃口。
次日天微亮,杨勇换了一身公子哥装扮,独自一人骑马来到善才乐坊,与那云珠儿私会。
“昨日相逢今入梦,一见如故情深处。”杨勇双手紧握云珠儿的纤纤玉手感慨道。
“珠儿能与殿下相逢,这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呀!”云珠儿柔声细语,如同涓涓细流,滋润了杨勇的心田。
这对年轻男女,在此无人叨扰之处,窃窃私语,互诉衷肠,当真是你侬我侬,情深意切。从此,杨勇隔三差五就来此处与云珠儿幽会,未隔多久,云珠儿竟是灵丹结就,红霞不临鸟道。
一日,杨勇又来到善才乐坊与云珠儿私会,云珠儿悄声告诉他:“珠儿此时已是珠胎暗结,怀了龙孙。”
“太好了,本宫要做父亲啦!”杨勇闻言,好生欢喜,旋即雇了一台轿子,自己骑马,随云珠儿一同入宫。
太子杨勇将此事奏禀父皇,隋文帝下令册封云珠儿为昭训(太子妾的封号),后人称之为云昭训。杨勇格外宠幸云昭训,礼节待遇与正室元妃不相上下。父凭女贵,云定兴从一介平民,官居都察御史。
此举却惹得独孤皇后大为不满。独孤皇后颇仁爱,每闻大理寺处决囚犯,未尝不流泪叹息。然而,她生性妒忌,平生最看不惯男人好色,隋文帝对她又敬又惧,轻易不敢接近美人,亦不敢临幸任何一位后宫妃嫔。
太子妃元氏乃隋文帝夫妇亲自挑选的儿媳,如今太子另得新欢,怠慢正妻,独孤皇后自然不高兴。太子杨勇带着元妃、云昭训入宫向独孤皇后请安,独孤皇后总是拉着元妃的双手问长问短,不停地夸赞元妃贤良淑德,恪守妇道等等。而云昭训上前行礼问安时,独孤皇后则故意板着脸,对她冷言冷语,毫不留情。
云昭训在独孤皇后那里受了委屈,回东宫后伏在太子身上,抽噎哭泣不止,杨勇甚感怜惜,便以云昭训须静心安胎为辞,不再带她向父皇母后请安。
话说云昭训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为皇太子诞下长子。杨勇大喜,立即派人奏报父皇母后。
隋文帝闻言,大喜道:“睍地伐家的长子,就是朕与皇后的长房长孙,真是可喜可贺!”
“睍地伐与匠人之女在外私合而生,由此看来,未必是睍地伐亲生儿子。”独孤皇后面带愠色道。
“此子虽非嫡子,睍地伐断然不敢乱我皇家血胤。何况自古以来的皇子,哪个不是姬妾成群,以便为我们开枝散叶。”杨坚劝慰道。
“昔日晋朝太子司马衷(后来的晋惠帝)娶市井屠夫之女谢氏,所生儿子司马遹(yù)刚烈残暴,喜好屠杀宰割,常于宫中切肉卖酒。”独孤皇后怒气稍解,“谁知道这孩子长大后,是否像他外祖父家的人呢?”
“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与儿孙作远忧。皇后过虑了。”隋文帝再三好言相劝,“既然孩子都生下来了,我们总该去东宫瞧瞧吧。”
“俗话说‘小儿子、长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可这长孙子竟不是嫡出,偏偏又是匠人女儿所生,臣妾现在无心见这孩子。要去的话,陛下自己去吧!”独孤皇后撂下这句话后,独自转身离开了,留下隋文帝一人,呆坐愕然。
杨坚来到东宫,抱着长孙乐不可支,嘴上却抱怨道:“此子乃皇太子长子,即是朕的皇太孙,为何生得不是地方呢?”这句话明显是在挖苦其生母云昭训的出身。
“天生龙种,所以因云而出。”侍立在旁的云定兴冷静而机智地回敬隋文帝。其应对敏捷,时人赞叹不已。此语乃一语双关,表面上在说龙能兴云吐雾、呵气成云;暗中则指自己父女二人姓“云”,龙种因云而出,并无不妥之处。
“好一个‘因云而出’,看来此子是云中之龙喽。”隋文帝闻言为之一愣,接着说道,“那朕为此子赐名,就唤作云龙吧!”
随后,杨坚敕令礼部为皇太孙杨云龙拟定封号。太子洗马①陆爽启奏隋文帝称:“臣听闻皇长孙名云龙,此乃庶人之名,并非皇子之嘉名,请陛下依典籍之义,为皇长孙更立名字。”
“陆卿以为可改为何字呢?”隋文帝胸中墨水不多,从他给五个儿子取的名字即可得知,此时只得不耻下问,请教藏书家陆爽。
“《尔雅•释诂》有云:‘俨,敬也’;孟子曰:‘敬人者,人恒敬之。’皇太孙应受臣民敬仰,臣以为可更名为俨,不知陛下尊意如何?”
“杨俨……不错,此名甚合朕意!”杨坚大喜道。后来,下诏册封杨俨为长宁郡王。
这陆爽,字开明。祖父陆顺宗,北魏南青州刺史。父亲陆概之,北齐霍州刺史。陆爽年少聪敏,九岁就学,每日背诵二千余言。北齐尚书仆射杨遵彦见而惊奇道:“陆氏世代有人焉。”年十七,北齐清河郡王高岳召他为主簿,擢为殿中侍御史,兼治书,累转中书侍郎。及北齐灭国,周武帝闻其名,与名士阳休之、袁叔德等十余人一起征入关中。
其他名士从北齐迁徙至北周京城,诸人车中大多装载金银细软、包裹行李等辎重,唯独陆爽不载多余之物,仅载书数千卷。当时还没有雕版印刷术,书籍全凭手工抄写,收集这数千卷书,肯定花费了不少功夫。
至长安后,陆爽授为宣纳上士。隋文帝受禅,转任太子内直监,不久又升迁为太子洗马,与左庶子宇文恺共同撰写《东宫典记》七十卷。朝廷因陆爽博学,有能言善辩之才,每逢陈国使者至大隋,常令他迎接慰劳,以保全隋朝体面。
话说长宁王杨俨诞育之后,隋文帝夫妇身边只有这一个孙子,老人对孙子是隔辈亲,夫妇二人便将杨俨抱养于宫中,亲自照料。
而云昭训刚诞下长子不久,正因这个纽带关系,太子每日前往云昭训宫中探望,二人更加如胶似漆,难舍难分。儿子突然被他祖父母抱走,云昭训内心十分不情愿。
“殿下与妾身的儿子,却被父皇母后抱走了,妾身实在不舍。”云昭训向杨勇诉苦道。
“父皇母后也是爱孙心切,望你能多加体谅。”
“可是他们不喜欢妾身,古人云‘爱屋及乌’,妾身恐他们会恨屋及乌,殃及俨儿。”
“虎毒不食子,你又何出此言?”杨勇无奈道。
“妾身不管那么多了,反正殿下得为妾身做主,派人将俨儿要回来!”云昭训娇嗔道。
“好啦好啦!本宫这就派人去要孩子。”杨勇见其娇媚之态,就用讨好的语气问道,“为夫不才,不知该以何理由要回俨儿?”
“殿下就说,你我二人离了孩子,心神不宁,茶饭不思,恳请父皇母后送回俨儿等等。总之,殿下编个谎话糊弄过去便是。”
于是,杨勇接连派人索要孩子,隋文帝夫妇只得归还,独孤皇后因此事而迁怒于云昭训。
皇太子杨勇与云昭训水乳交融,亲热异常,二人经常相对而坐,终日纵情饮宴,昵近歌舞艺人。太子妃元氏又急又气,却也无可奈何,只是整日禁足于佛堂之中。
当时,有一人名唤唐令则,乃文士唐谨之子,颇承家学,雅好文章,词多艳丽,能解音律。初仕北周,曾充使节聘于陈国,大展其文才口辩。大象年间,官至乐部下大夫。入隋以后,为太子左庶子,常与杨勇宴游戏狎,以其才艺得宠于太子。
杨勇常命唐令则教东宫姬妾、宫女们吹拉弹唱。同为太子左庶子的刘行本责备唐令则道:“左庶子当以正道匡扶太子,为何唐大人受宠于宫闱之间?!”
“惭愧、惭愧!刘大人教训的是!”唐令则面红耳赤道。嘴上虽这么说,实则不改其本行。
这刘行本,早年与叔父刘璠一同归附北周,寓居在京兆之新丰。刘行本专注于诵读诗书,投入精力,忘记疲劳,虽缺乏衣食,仍安然自若。他性情刚烈,有不可夺之志,北周大冢宰宇文护引荐他为中外府记室。
周武帝时,调任御正中士,兼任起居注史官,升迁为掌朝下大夫。周代故事,天子到前殿,掌朝下大夫主管笔砚,将笔砚持至御坐,然后承御大夫取笔砚进献给天子。而刘行本为掌朝,将进笔于武帝,承御想想从前一样取笔。
“笔不能拿!”刘行本高声对承御说道。
“刘卿何出此言?”武帝惊问道。
“臣闻设官分职,各有所司之事。臣既不能佩带承御之刀,承御亦焉能取臣之笔?”刘行本向武帝进言道。
“言之有理!”武帝欣然笑道,并下令二司各行所职。
宣帝嗣位,多失德,刘行本屡次切谏,忤逆旨意,宣帝将其调出朝廷,出任河内太守。
尉迟迥作乱,进攻怀州,刘行本率吏民抵御叛军,拜仪同,赐爵文安县子。隋文帝践阼,征拜谏议大夫,检校治书侍御史。未几,升迁为黄门侍郎。
隋文帝曾对一个郎官发怒,下令于殿前笞打他。刘行本进言道:“此人素来清白,其过失又小,愿陛下宽恕他。”杨坚并不理会。
于是,刘行本走上前去,直视龙颜道:“陛下不以臣无能,置臣于左右。臣言若是,陛下安得不听?臣言若非,当送臣到大理寺处置,以明国法,岂得轻视臣而不顾也!臣所言并非出于私心!” 随即把笏板扔于地上而退下,杨坚敛容向他道歉,并原谅所笞打的郎官。
因刘行本直言敢谏,隋文帝任命他为太子左庶子,兼任治书侍御史,皇太子十分敬畏惧惮他。
这时,刘臻、明克让、陆爽等人,并以文学才能受到太子亲近,刘行本怒于他们不能调教太子,常取笑这三人:“卿等只懂读书而已。”
左卫率长史夏侯福为太子所亲昵,曾于阁内与太子嬉戏,夏侯大笑不止,笑声闻于外。刘行本时在阁下闻之,待其出,刘行本数落他道:“殿下宽容,赐汝颜色。汝何等小人,胆敢如此亵慢!”并将其交付执法者治罪。数日后,太子为夏侯福求情,刘行本才释放他。
太子曾得到一匹良马,十分欢喜,令夏侯福乘马观赏,又欲令刘行本乘马。刘行本不从,正色进谏道:“陛下置臣于左庶子之位,欲令臣辅导殿下以正道,并非为了让殿下作弄臣。”太子惭愧而止。
后来,刘行本兼任大兴令,权贵们忌惮他端方正直,无敢至其门前者。因此,走后门、通关节之路断绝,法令清简,官吏百姓皆感念他。未几,卒于官,隋文帝甚是哀伤惋惜,而太子身边,更是罕有骨鲠之臣。
(注:①太子洗马:官职名称,辅佐太子,教太子政事、文理等的官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