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文帝与独孤皇后的长子杨勇,小字睍地伐,杨坚受禅后,立为皇太子,军国政事及尚书所奏死罪以下罪状,皆令杨勇参与决策,以锻炼其从政能力,让他早日熟悉朝政。
立国之初,山东民众多流离失所,隋文帝遣使者巡查此事,又欲迁徙山东流民,以充实北方边塞,令其屯荒戍边。大臣们大多随声附和,要么噤若寒蝉,默不作声。
唯独杨勇反对,并上书进谏道:“窃以为导俗当渐,非可顿革,恋土怀旧,民之本情,波迸流离,盖不得已。齐国之末,主暗时昏,周平东夏,继以威虐,民不堪命,致有逃亡,非厌家乡,愿为羁旅。加以去年三方逆乱,赖陛下仁圣,区宇肃清,锋刃虽屏,疮痍未复。若假以数岁,沐浴皇风,逃窜之徒,自然归本。虽北夷猖獗,尝犯边烽,今城镇耸立,所在严固,何待迁配,以致劳扰?儿臣学识浅薄,谬当储君,寸诚管见,辄以尘闻。”
“太子虽年轻,却知道如今天下太平,只要百姓能安居乐业,就无人愿意到处漂泊,以充当流民,逃避赋役。太子有仁爱之心,朕心甚慰!”隋文帝览表大悦,下令嘉奖太子。
未隔几日,镇守并州的晋王杨广的奏章送至朝廷,亦上表言及此事,其意与其兄长杨勇略同。
“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杨坚大喜道,遂下令停止迁徙流民之事。
隋文帝舐犊情深,从容地对群臣谈到:“前世皇帝,沉溺于姬妾,常发生废立太子之事。朕旁无姬侍,五子同母,可谓真兄弟也!岂若前代,多诸内宠,孽子忿怒相争,为亡国之道邪!”此时,隋文帝天真地以为,五位皇子乃一母所生,就不会发生骨肉相残、争夺储位之事,虽然后来的事实并非如他所愿,不过那已是后话。
其后,时政不便之处,杨勇多所损益,并直言劝谏,隋文帝往往采纳其意见。杨勇容貌俊美,善于词赋之道,性格宽仁温和,却率真任性,不喜欢矫揉造作。现代有句俗话叫“三代出贵族”,放在古代亦非常适合。杨勇的祖父杨忠,戎马一生,南征北战,自然无暇享乐;父亲杨坚,自幼养于寺院,以清贫自居,称帝后依然节俭朴素。而杨勇则不同,从小因祖父功勋封博平侯,父亲辅政后不断加官进爵,父亲称帝后又被立为太子,百官瞩望,时日一长,难免生于奢靡享福之心,其实只要不过分,亦无可厚非。
一日,隋文帝见太子穿了一身崭新的铠甲,用料做工极为考究,是当时最名贵的蜀铠。杨坚十分不悦,唯恐太子染上奢侈之风,便严词告诫道:“朕听闻天道无亲,唯德是与!历观前代帝王,未有奢华而得长久者。汝当储君,若不上称天心,下合人意,何以承宗庙之重,居兆民之上?”
“儿臣谨遵父皇教诲,以后再也不穿这身铠甲了。”杨勇躬身侍立,唯唯称是,实则满不在乎,并未放在心上。
“此子颇为好学,亦有才华,只因年少而处于尊位,不解生活之艰辛。”杨坚心中暗思道。
又过了几日,杨勇带领几位年轻貌美的侍女,正在东宫后花园内观景赏花。杨勇是附庸风雅之人,爱结交当世有名的文士,又命人精心装点东宫,花园内遍栽天下名花异草,他常与文人雅士流连花丛中,吟诗作赋,借以消磨闲暇。
园中假山峥嵘,佳木葱茏,牵藤引缦,奇花闪烁,姹紫嫣红,清香扑鼻,美不胜收。太子与侍女们正在其中嬉戏游玩,好不惬意。突然,东宫门外护卫高声传报:“陛下驾到!”
“快快,你们几个赶紧回屋躲着,千万不要让父皇看到!”杨勇连忙赶几个侍女走人,他不敢让父皇看见自己贪图美貌享乐的样子。接着,他整理一下衣冠,急忙上前迎接父皇。
“儿臣恭迎父皇。”杨勇俯身跪拜道。
“我儿平身。”杨坚一边说着,一边朝太子宫殿中走去。
杨勇站起身来,尾随杨坚而行。后面跟随几个宦官、宫女,其中两个宦官手中抬着一只箱子,也不知里面装着什么,杨勇颇感好奇。
杨坚入了内室,做于上座,然后环顾四周,发现太子宫中装饰得典雅华丽,特别是摆设的几个屏风,煞是惹人注目,有的屏风描绘的是工笔仕女图,眉目传神、顾盼生姿;有的是青绿重彩山水图,富丽堂皇;有的上书篆书,端庄肃穆、浑厚宏伟;有的则写着草书,潇洒奔逸;还有的写着隶书、楷书,不一而足,耐人寻味。
“不错,我儿眼光不俗,特别是这几个屏风,甚是美观。”杨坚赞叹道。
“父皇若是喜欢,儿臣就这派人送到父皇宫中。”杨勇立即附和道。
“不必了,你也知道父皇母后无暇欣赏此类玩物,亦不好此道。”隋文帝微露不悦之色,接着问道,“这些可都是出自阎卿之手?”
“父皇慧眼如炬、洞察秋毫,确实出自阎卿手笔。”杨勇恭维道,杨坚这才面露喜色。
隋文帝父子二人口中称赞的阎卿,即阎毗,此时尚不满二十岁,却早以技艺、绘画而闻名于世。祖父阎进,北魏本郡太守、龙骧将军,英勇善战,举世无双。父亲阎庆,屡建功勋,历任北周大将军、小司空、云州刺史、柱国。
阎毗七岁那年,袭爵石保县公,食邑千户。及长,仪貌矜持严整,颇好经史。能写篆书,工草隶,尤善作画,为当时之妙。周武帝见而悦之,命他娶女儿清都公主。隋文帝受禅,阎毗以技艺侍奉于东宫,常以奇巧华丽之物取悦于皇太子,杨勇又与他年龄相仿,对他甚是亲近优待,每每称赞于隋文帝。
不久,阎毗拜车骑,宿卫东宫。隋文帝曾派遣高颎于龙台泽大阅兵,诸军部曲行伍多不齐整,唯独阎毗那支队伍法制肃然。高颎向隋文帝进言,文帝下令为阎毗赐帛。俄而,阎毗兼太子宗卫率长史,加上仪同。太子宫中服饰、器用、玩好之物,多是阎毗所为。
这时,隋文帝命人将那只木箱打开,杨勇凑上前去一看,并非什么稀罕宝物,而是几件旧衣服等物件。
“这件战袍,乃是父皇当年与齐军作战时所穿,至今尚存斑斑血迹。”杨坚亲手展开一件黑色战袍,接着哀声慨叹道,“那时,你二叔父、蔡景王(杨整)亦追随武帝平齐,却力战而死于沙场。”
这蔡景王杨整,乃是杨坚二弟。隋文帝共有四个弟弟,唯独杨整及三弟、滕王杨瓒与杨坚同母,而四弟、道宣王杨嵩,五弟、卫王杨爽乃异母所生。杨整在周明帝时,以父亲杨忠军功,赐爵陈留郡公,授开府、车骑大将军。后来,从武帝平齐,至并州,力战而死。杨坚作丞相时,赠柱国、大司徒、冀定瀛相怀卫赵贝八州剌史。隋文帝受禅,追封杨整为蔡王,谥曰景。以其长子杨智积袭封蔡王,又封其子杨智明为高阳郡公,杨智才为开封县公。
“可见原来大周之天下,有儿臣祖父、父皇、叔父们的汗马功劳。父皇得国,实属不易!”杨勇感慨道。
“你四叔父、道宣王亦早逝,生前未能享受尊贵荣华。”杨坚面带戚容道,接着说道,“当年,你祖父武元皇帝宾天,父皇率诸弟负土为坟,每人各植一栢树。后来,父皇与你三叔、五叔所种柏树茂盛,而你二叔、四叔所栽柏树枯黄。一日,遇到大风雨,那枯黄的两棵树竟连根拔起,而你二叔、四叔亦先后去世,果然不吉。”
“昔人已逝,生者常思,望父皇节哀。”杨勇安慰道。
“悲伤往事,不提也罢!”杨坚接着从箱子中取出一件破旧圆领黄袍,展开后说道,“这件衣服,虽已浆洗多次,当年宣帝几次传召父皇入宫,欲铲除父皇,父皇都穿着它,总能化险为夷,故而父皇将其视为护身之物。”
“哦!原来如此。”
“这些都是父皇以前所穿衣服,都赐予你,你要常常取出观看,用以自我警戒。”杨坚指着箱子里的其他旧衣物说着,又从箱子中取出一柄带刀鞘的短刀,“父皇恐你贵为储君,以今日皇太子之心,忘昔日之事,故以短刀赐你,此刀看似普通,实则削铁如泥,是你祖父传下来的家传之宝。前代赵王宇文招曾设宴,想趁机暗害父皇,父皇佩带此短刀防身,最终躲过一劫。”
“如父皇所言,定是一把宝刀。”杨勇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那把短刀,内心则暗忖道,“当年全凭元胄之力,父皇才能虎口脱险,关这短刀何事?”
“还有这盒酱菜,是你母后亲手制作的。父皇记得你小时候经常食用。”隋文帝又拿出来一盒酱菜。
“让母后费心了,多谢父皇母后美意!”杨勇接过酱菜,称谢道。
“父皇听说东宫学士刘臻,深爱经史,终日沉思往事。”
“的确如此,刘学士精于两汉书①,时人称之为‘汉圣’。”
“刘学士翻阅史书,便能追忆历史往事。你若存忆从前之事,应知父皇用心之良苦。”杨坚语重心长、敦敦告诫道。
“今日父皇所赐之物,儿臣定会时常观瞻,追忆往昔艰辛岁月,牢记大隋江山得之不易,守之更难!”
“好!睍地伐能出此言,父皇就放心了!”隋文帝不由得喜上眉梢。
父子二人又闲谈片刻,隋文帝这才率领侍从离开东宫。
不一会儿,太子妃元文淑携带两名侍女进来,看到地上摆着一只旧木箱子,便问里面所装为何物。
“里面都是些父皇穿过的旧衣服,劝诫本宫忆古思今来着。”杨勇皱眉说道,“留给本宫也是无用,本宫定然不会穿的。”
“这可是父皇的一片苦心。”元氏无奈道。
“那爱妃就替本宫收藏这个箱子吧,待父皇母后移驾东宫时,你再派人取出里面的旧衣服晾晒,让二老知道本宫并未丢弃这些破烂就是了。”
“好吧……”
“还有这酱菜,本宫小时候,父皇母后平时不许我们兄弟姐妹吃肉,整天吃酱菜、食素,本宫早就吃腻了,现在连看都不想多看。”杨勇用手指着几案上的那盒酱菜说道,“爱妃每日吃斋念佛,这盒酱菜,最适合不过了。爱妃就拿去食用吧。”
“……”太子妃元氏欲言又止,他听出杨勇的口气中饱含挖苦之意,却又不好反驳,只得吩咐侍女道,“你们把这箱子和酱菜放到本宫屋里吧。”
“是!”两名侍女齐声应答道。
“父皇说这短刀削铁如泥,本宫倒要看看是否属实。”杨勇说完,抽出短刀,“唰”地一声劈向几案,只见那几案的一角掉落于地。太子妃见状,脸色变得惨白。
“真是宝刀,果然锋利无比!”杨勇以手抚摸短刀,不住地赞叹道。
“爱妃可认识云大匠吗?”杨勇问道。
“殿下所说云大匠,可是常来东宫的云定兴吗?”
“正是此人!此人擅长制作马具、戎装和各式刀剑兵器,名噪天下。本宫之前所穿蜀铠,就是出自云大匠之手。”杨勇将短刀递向元氏,“此刀虽佳,然而刀鞘过于简陋,太过碍眼。爱妃派人送到云大匠家中,让他为本宫打造一把好刀鞘。”
“妾身遵命。”太子妃领命而出。她愁眉紧锁,脸本来就长,这时显得更长了。
待元文淑走出殿门,早已听不见步伐声,杨勇紧握右拳,以拳击案,骂骂咧咧道:“整日对着这个长脸妇,好生无趣!”
“父皇母后真是偏心,他们为阿摩纳王妃萧氏,来自西梁国,那江南自古出美女,萧氏当真名不虚传,美貌与才气双全。他二人好似神仙眷侣,真是羡煞旁人。”
“哎!本宫是长子,又贵为太子,却为何如此命苦,父皇母后偏偏为本宫娶了一个长脸妇。”杨勇以手支颐,口中自言自语,念念有词。
“将来本宫荣登九五之尊,岂不是要册封这个长脸妇为皇后,天下人定会取笑她为‘马面皇后’喽。”杨勇想到此处,忍不住扑哧一笑。
杨勇这点花花肠子,东宫之内早已是人尽皆知。他向来不喜欢太子妃元文淑,偶尔兴致一来,也会到太子妃宫中稍坐片刻,然而二人往往话不投机,驴唇不对马嘴,最终闹得不欢而散。而且,杨勇甚少在太子妃宫中留宿,东宫之人皆称他们是有夫妻之名,而无夫妻之实。
隋文帝一番苦口婆心,煞费苦心劝诫太子杨勇,看来也并没有什么成效,杨勇依然我行我素,不知收敛。
(注:①两汉书:即《前汉书》和《后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