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饭足足吃了一个小时,三个人似乎忘记了本来的目的,或者说,目的已经达成。因此,天高海阔,侃山侃水,聊的忘乎所以。
但是,当大家渐渐感觉到了疲惫,唐坚看了一眼杯子里的福根,淡淡的说道:“时间也不早了,咱们一会儿干了就撤,你俩还得上班。”
武臣男和马文涛直接站了起来,就要碰杯,被唐坚拦住,“先坐,让我把话说完。”
武臣男看了一眼手机:“老唐,确实不早了,兄弟们以后经常见,慢慢说吧。”
唐坚的笑容突然消失了:“老武啊,文涛啊,我很感激兄弟们还记着我这个人,不管我这个人到底是有用还是没用。”
武臣男喝的并不多,但是这会确实有点飘然:“你瞧你说的什么话,你那是怀才不遇,要是给我当科长,把科里的人都开了也不能开了你。”
唐坚面露苦笑:“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想说,我一晚上都在想,你俩这个事,我不想掺和。”
武臣男和马文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家说说笑笑一晚上,难道不代表这个事已经成了吗?怎么还有回马枪呢?这是什么意思?
唐坚把两人的反应看在眼里,但也并不意外,继续稳稳的说:“首先啊,当年确实是我自己想走的,和任何人没关系,只不过赶巧在那个节骨眼上。而且自打我走了以后吧,感觉整个人一下子就豁然了,就是释放了那种感觉,你们懂吗?”
武臣男还是不能相信唐坚说的话,更不理解他现在说的话:“老唐,兄弟们聚在一起干点事业,多好呢!你以前不也这么和我说过吗?”
唐坚的下牙轻轻咬了一下上唇:“没错,我确实说过,想有几个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干一番事业。但是,你们现在选的路,和我道不同,不相为谋。”
武臣男给马文涛使了个眼色,马文涛心领神会:“老唐,你这是看不起我俩吧,嫌我俩这个方式不合适?这有啥,咱矿那些当领导的,有几个不搂钱的。咱是坐在这里说了吧,就说老武,他老丈人,石总,那算是我很敬重的领导,他难道就那么干净?人家有那个本事,人家应得的!”
武臣男没有反驳,算是默认了,自己点上了一根烟。
唐坚觉得马文涛有点过激,温和的看着他:“文涛,你误会我了,你慢慢听我说。在我看来啊,挣钱,没有什么干净不干净的,钱脏了不也有洗干净的吗?往往那些天天嚷嚷着反腐的,是嫉妒,那才是更大的丑陋。你们这回做的这个事,我其实没什么反对的,毕竟,也是需要自己去选择厂家,需要安排运输,需要和相关的人搞好关系,这都不容易,说白了,也是个辛苦钱。”
武臣男停下了嘴边的烟,不看唐坚而是看着杯里的酒:“那你还有啥不乐意,你也说了,就是个辛苦钱,你不能帮兄弟们分担一点?”
唐坚知道武臣男性子急,但今天晚上的沉着表现已经让他很意外了,看来他离开以后,在他身上,肯定发生了不少事情。“你也别急,你听我说。我最近在想,咱挣钱,是为了啥。不管是为了给父母争一口气,还是给孩子打一个基础,其实,到最后,在我看来,就两个字,快乐。老武,文涛,我问你俩,你俩要是这次挣了钱,高兴吧?”
马文涛抢先答道:“那肯定高兴啊,谁会跟钱过不去。咱不偷不抢,靠自己赚的,应该高兴。”
武臣男缓缓吐出嘴里的烟:“老唐,你就是想的太多,做人何必那么累呢。”
唐坚不但不累,脸上还十分轻松的笑着:“我这是穷,不是累。以前我老劝你多看书,现在我不会劝了,有些话其实有道理的,人都有自己的命。就好像你不爱看书,我不爱赚钱。如果靠这样的方式赚到钱,说实话,我不敢肯定,我只能说,我未必会快乐。”
马文涛有点摸不着头脑:“你瞧,你自己都说了,你是未必会快乐。不试试怎么知道呢?也许到时候你发现赚的钱可以给你闺女买车、买房的时候,你就不会说今天这样的话了。”
武臣男有些担忧的看着马文涛,因为在来的路上,两人达成了一致,千万不要提唐坚的老婆和孩子。没想到,还是不小心,破戒了。
唐坚倒是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异样,只是笑了一下:“儿孙自有儿孙福,我管得了那么多吗?我女儿的事用不着我操心。我为什么穷?难道我家没钱?你俩也去过我家,虽然不算大富大贵,但好歹也算个中等收入吧?只要不惦记着去北京、上海买房,就在咱这小城市安居乐业,也够活。我现在就靠着去快餐店打打工,够我自己买两本盗版书翻翻,有个窝睡觉就行。至于钱,多少是个够啊?那些跑业务的过的是什么生活,老武,咱俩在库房那么多年,不比谁清楚?你和文涛可以聊聊啊!”
武臣男察觉到唐坚的嗓音有了变化,相信还是女儿的事,刺激到了他。“老唐,文涛是无心的,你别往心里去。”
马文涛也随声附和:“老唐,我也是想让大家都好,没别的意思,我给你赔罪了。”说着就要干掉杯里的酒,被唐坚一把抓住。
“说好了是最后一起干的,谁也别耍赖。”唐坚的眼眶有些红,不知道他是如何忍受着:“咱还说咱的事,不提孩子。还是说这个业务员,我知道,我也相信,你俩肯定不会亏待我。但是,那业务员过的是什么日子,没日没夜的,这边要个什么,那边就得爬起来满市场转悠。要想干好,还得比货、比价,那钱,都是牙缝里、腿脚里省出来的呀。要光是这样,我也认了,真的,毫无怨言。问题是,咱单位那些人都什么德行,老武你忘了?瓦斯管的事,还记得不?”
武臣男当然知道,他也知道马文涛不知道,便给马文涛解释:“当年有一家送瓦斯管的,都是按照正规手续办的,但是,没有打点好通风科那帮人。被人家像个皮球一样踢来踢去,领导更是看热闹。老板也不出面,小业务员可怜的,每天咱们没上班他就来了,咱们下班他还没走。天天跟在领导后面,好话说遍了,最后才磨出个签字来。”
唐坚继续说道:“我知道,这样干,肯定不少赚钱。但是,第一,我就怕,我这么干下去,我赔不出那样的笑脸,不然我也不会辞职;第二,我对现在的生活,挺满意的,兄弟们来看我,我高兴,但是谈这些,我真的没兴趣,我就是烂泥扶不上墙。”
武臣男的心慢慢的凉了,他觉得今晚这饭,吃的一点意义也没有:“你要是实在不愿意,我们也不勉强,是吧?”
马文涛听武臣男这样说,看来是真的没戏了,估计只能另谋他人了。“都是兄弟,买卖不成仁义在。”
唐坚继续说:“既然是兄弟,那就再听我多嘴几句,我不是咒你们啊,我当然希望你们都能有个远大前程。但是如今这个社会啊,真的是人心险恶,今天还坐在一起把酒言欢,明天就有可能翻脸不认人,争来争去,多少兄弟姐妹打破头,为了什么,都是为了钱!既然你俩决定了,而且也已经开始,那我觉得,在商言商,一定要做到公私分明,对你俩,有好处。”
武臣男其实已经没有心思听下去了,他已经开始物色下一个人选,可惜苦于没有头绪,不妨听听他说些什么:“嗯,知道了,你继续说。”
唐坚:“咱单位的事,我了解的不如你多,随后,你记得和财务那边都打好招呼,有好处。”
马文涛:“财务那边现在一分钱没有,快成空壳子了。”
唐坚不知道马文涛这话什么意思,“反正,我希望你俩慢慢来,千万别急,尤其你俩这性格,都有点急。小心驶得万年船。”
武臣男掐灭了手中的烟,慢慢站起来,拿起了酒杯,这次唐坚没拦着,也拿起了自己的酒杯,马文涛的酒杯一直在手里,此刻,只需要站起来而已。“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事,大家还都是兄弟,干了!”
马文涛嚎一声:“干了!”
唐坚没有说话,默默的喝尽了杯中酒。
武臣男从椅背上抄起衣服,“那我俩就回呀,用不用送你一趟?”
唐坚收拾起自己的书:“不用,梅城豆腐一块,打个车十块钱遍地跑,你俩快回吧。文涛喝酒了,路上注意啊!”
马文涛:“没事,才三两,喝一斤都没事!咱抽空再聚啊!”
回去的路上,二人经历了漫长的沉默,直到看见祥云煤矿的大门,马文涛才说:“你还得再找个人啊,总不能我辞职吧?”
武臣男:“我真没想到唐坚是那样的人,算了,我再想想,想想以前在咱矿跑业务的,有没有合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