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宁宫的花圃里,一座刚刚落成的西式喷泉居中而立。虽时已入冬,可它仍不断喷出温暖的泉水,无私地滋润着花圃中的每一株花草。
轻轻在一片忘忧草前驻足,呼吸着艳花芳草带来的清新,李太后略显苍老的脸上并未流露丝毫的惬意,反倒是眉头上那淡淡的哀愁看起来与这片鸟语花香之所格格不入。
自从晓遥殡天,整个京城似乎就没有安稳过。虽是深居内宫,可李太后依然对外面的一切了如指掌。
皇帝悲痛的心情固然叫人黯然神伤,可如此荒唐行事也确实太过分了。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皇嫔,硬要追封为皇后也就罢了,竟然还弄出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二十四字谥号。好在有黄子辕周博等几位刚正不阿的大臣力谏阻拦,否则若真是依了发了疯的皇帝,他日自己九泉之下自己还有何脸面去见大越的列祖列宗!
可即便如此,皇帝的荒唐举动依然变本加厉。京城中官宦人家的女眷入宫凭吊也有些时日了。她们整天没日没夜地哭,流下的眼泪简直快要把万寿山都淹没了,可如此却依然打动不了皇帝那铁石一般的心肠。淅淅沥沥的不满已隐约在朝臣之间蔓延,倘若这种情势再延续几日,那京城里的大小官员岂不要造反?
为了一个小小的皇嫔,这么做值得吗?
想起这些揪心的事,李太后的眉梢又平添了几分忧愁。
“太后。”
一直陪在左右的黎阳夫人用一声轻唤把李太后从万种惆怅之中拉回现实。
转头看了看脸色比自己还要难看的姐姐,李太后倏然感到莫名的诧异。
“姐姐有事么?怎么看上去闷闷不乐的。”
一句话把黎阳夫人问得更是心中慌乱。这些天,她的日子并不比外面那些哭丧的命妇好过多少。虽是身为皇太后胞姐,不用去皇极殿前那冰冷的青石砖上跪哭,可自己那儿子却是三天两头里跑到福宁宫里来苦苦哀求自己。
皇帝的行为早已犯了众怒。除了陈继善,满朝文武几乎都在心里咒骂着皇帝。瞧着百官敢怒不敢言的情势就要转化成公开的对抗,赵宫赞的心中蓦然升起巨大的不安。
如果君臣在朝堂之上公然对抗起来,那可是大越立国至今前所未有的内部风波。
脖子上不断冒出的凉风让赵宫赞坐不住了。万般无奈的他,只得悄悄来到福宁宫,求自己的母亲在太后面前进言一二,让自己这个已发了疯的皇兄悬崖勒马。
小心翼翼地把缘由道出,黎阳夫人满心期待地看着李太后。迎着姐姐期许的目光,李太后忽觉有些惭愧。虽说自己是皇帝的生母,可能不能阻止皇帝的行为,自己也拿不准。
微叹口气,她转身带着黎阳夫人和众宫女们走向暖阁。侧目看着同是黯然的姐姐,她的语气蓦地低沉下来:“闹得这么不像话,也不单单是为了一个遥嫔。我瞧着自打那年他皇爷爷把金家小姐指给刘伯岑后,他的性情就有点变了。这么多年,朝廷征苗兵败,先帝横亡,兄弟反目,苗兵围城,恩师自缢,哪一样都够他受的。如今夏宫里的那位又升天了,他那早就慌乱不堪的心又怎能看淡这一切呢?”
“可如此逾制越礼,为所欲为,满朝文武虽说敢怒不敢言,可毕竟都在暗地里怨声载道。长此以往,臣妾害怕赞儿的担忧变成现实啊!”
瞟了一眼姐姐惊悚的面颊,李太后心中又是暗叹一声:“岂止是赞儿担忧啊!哀家又何尝不担忧呢?可皇上和我们不一样。我们生在小门小户,日子虽说不似平常百姓那般清贫,可该吃的苦,该受的罪,一样都不少。皇上就不同了。自幼生长在王府里,先帝与哀家尽管表面上对他严厉些,可暗地里哪一天没有吩咐下人尽心伺候?底下的家奴丫鬟婆子就更甭说了,还不得把他当宝贝似的?从小到大,他就没怎么经历过风雨。这么多年的变故,像你我这样的都未必能承受得住,何况他了!”
听罢李太后的一番话,黎阳夫人倏地神情漠然,不再说话。原先她只道是自己的儿子长不大,如今看来就连高高在上的皇帝也都一样,一样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两人略显失落地回到暖阁,忽见门口跪着两个人。那两人看见李太后和黎阳夫人,赶忙从怀中掏出手帕,声嘶力竭地哭了起来。
“雪娇,你这是怎么了?”
任由惊疑拂过脸颊,李太后忙紧走两步来到雪娇身前,伸手相搀。
“母后若不答应救臣妾,那臣妾便跪死在这里!”
拼命躲开李太后的搀扶,雪娇又拿出自己撒泼的本事。虽然不敢在太后居所过于造次,可她那七分泼相还是叫暖阁前的宫娥才女惊愕不已。
见雪娇痛哭不已,李太后无奈只得把目光投向她身边的黄子辕:“东平王,你说是怎么了?”
“回太后,微臣不敢言明……”
“说!”
“诺!”擦了擦两颊的眼泪,子辕只好将实情娓娓道来。
这几日,陈继善见女儿的升霞并未使自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动摇,非但如此,皇帝还将自己官复原职,仍为当朝宰相,统领百官,便又在黄子辕面前跋扈起来。
原本指望着趁乱扳倒陈继善,不想皇帝却又对陈家加恩,看着那张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的大肥脸,子辕再也压抑不住胸中激荡的热血。一气之下,他再次联络朝臣向中元进谏,希望能立即结束这空前绝后的国丧。谁知,换来的竟是皇帝的痛下杀手。
朝堂之上,已然心如死灰的中元似乎用从未有过的暴怒向百官宣告:从即刻起,罢免东平王礼部尚书黄子辕的一切官爵,贬为庶民;将长春宫皇贵妃废为庶人,打入冷宫。
看着身前瑟瑟发抖的弟弟,雪娇来不及斥责,便忙拉着他来到福宁宫。她知道,此时此刻这飞来的横祸也只有太后能替自己挡着了。
战战兢兢听罢子辕的陈情,李太后直觉头晕目眩。看来自己的儿子已经“病入膏肓”了。心中刚刚燃起一丝找皇帝理论的冲动,竟被她自己硬生生地按了回去。
儿子无论如何是不会听从自己的劝诫的。身为皇帝,普天之下似乎没有一个人能阻止他的一意孤行。
可真的就放任他这般胡闹下去么?
脑海中迅速闪过几张面孔,当一个娇小的身影停留在心中时,李太后不由长出一口气。
看来只有她能力挽狂澜了。
乌灯黑火的皇极殿里,中元无力地靠坐在龙椅上,一双干涸的眼眸在幽暗中闪着瘆人的光。
命妇们入宫凭吊已有月余。殿外那整日虚情假意的嚎哭他早已听得不厌其烦。可即便如此,他仍然变本加厉地折磨着那些无辜的女人们。仿佛只有这样,他才会感到一丝心安。
一阵风忽从外面吹来。他倏然感到那些命妇们的哭声又小了。然而此时身心俱疲的他已没有力气再去斥责她们。
哭得伤心又有什么用呢?能换回晓遥吗?
随手抓起书案前被风吹起的一张纸,借着微弱的烛光,他又细细地看了起来。
那是日落前于铁呈来的军情。兵临岭南关下的曼云陀攻势甚猛,竟然一度攻进关城之内。幸有袁辰星率残部拼死巷战,才把苗兵赶出城外,可局势依然十分严峻。陆续赶来江南各部虽已入城,但这些只会捕盗的厢军面对苗兵猛烈的炮火只有挨打的份,指望他们守住岭南关实属天方夜谭。袁辰星在电报里说得明白,岭南关的情势已危如累卵,请求朝廷速派大将领西式新军前往救援。
失落地把军情攥在手中,他的心中却无丝毫的焦急。此时,他甚至希望曼云陀能快点破关入境,早日兵临皇宫。毁灭自己,毁灭大越,毁灭一切。这样,自己就能和晓遥在天国相会了。
将军情放在烛火前付之一炬,在火光即将暗淡的一刻,他忽然发现黑洞洞的大殿中有一盏灯正在慢慢靠近自己。
“谁?”操起沙哑的声音,他警惕地盯着愈来愈近的灯光。
“皇上……是奴婢……”
听出是丽媛,他松了口气,忙把身子坐正了一些:“做到我身边来吧!”
“奴婢不敢!”
“来吧!”
“皇上!这么晚了,您怎么一个人坐在大殿里啊?”见圣意难违,丽媛只好把手中的油灯轻放在书案旁,斜着身子坐在中元的身边。
“暖阁里太闷,在这儿心能安稳些。”
看着中元那颓废的神色,丽媛知道他又在思念晓遥了。轻轻搓了搓有些发亮的指尖,她柔声道:“这儿太冷了,奴婢吩咐人添个火盆来吧。”
乏力地抬起手拉住已然起身的丽媛,中元的眼神是那般的空洞:“不必了,坐在这儿陪我说说话吧。”
又轻轻坐在龙椅上,丽媛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午后,她被传唤至福宁宫。在李太后满眼期待的恳请下,她难以推托地接过了天下人的希望,独自一人来此劝说皇帝。
然而,人在眼前,话却说不出口。安慰、劝诫、苦口婆心似乎全都无用。唯一能做的,只有陪着这个伤心人度过漫漫长夜。
沉默许久,中元忽地问道:“丽媛妹妹,咱们在一起有多少年了?”
想起多年前在阳江的那个夜晚,身旁的这个人送自己回家时的情形,丽媛心痛不已。当初的意气风发和如今的黯然神伤相比,简直就是两世为人。
“回皇上,就快十年了……”
听着丽媛唏嘘的声音,中元的心也再一次被架到了火堆上。
“十年……人生有几个十年啊!”转头注视着丽媛妩媚的面容,中元真诚的目光尽情里落在那紧蹙的眉梢,“媛媛,在这深宫大内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的心事也只有你最明白……”
一句话说得丽媛不禁诚惶诚恐起来。虽然自从跟着小姐进宫的那一天起,皇帝就对自己另眼相看,可说到底自己不过是个奴才,如此逾礼的事情自己无论如何都担当不起。
“皇上……丽媛只是个奴才……您可千万别这么说……”
越过丽媛那惊慌失措的眼神,中元竟在她灵魂深处看到了一丝晓遥的影子。
露出一个淡淡的苦笑,他旋即神色幽幽:“我和遥遥……你也是从头到尾看见的……记得刚入宫时赶上冬至……所有的人都端起了饺子碗……只有她跑去厨房端来一碗汤圆……看着众人脸上的惊愕……她那疑惑不解的眉色我至今都还忘不了……当年我那般不顾一切地爱着她,可到头来终究是蜜饯黄连……她走了……却留下了我……一无所有的我……”
“可您还有天下!”
“没有了她,纵然拥有天下又当如何?”
看着中元颓废的面颊上又隐约流过伤心的泪水,丽媛那颗躁动不安的心再也稳不住了。忽地起身重重跪在地上,她拉住中元的衣襟,流泪恳求道:“皇上万不可如此妄自菲薄啊!就算皇上没有四海,可您还有长公主啊!她可是皇上和小姐的血脉!”
提起曦月,中元的眼眶又被泪水打湿。他蓦地感到,自己就是个混蛋。自己可以不要江山,不要社稷,甚至不要身家性命,可曦月呢?她已经是个没有母后的孩子了。若是再没有了自己这个父皇,一旦国破家亡,那她今后的命运恐怕会比升斗小民还要悲惨吧?
想到此处,中元的心底倏然升腾起一股巨大的愧疚。瞧出皇上的脸上已露出微微的动摇,聪慧的丽媛忙继续道:“皇上,难道您忘了小姐对您的嘱托了么?就算您算忍心让皇太后失望、让百官失望、让天下臣民失望,可总不忍心……让小姐也失望吧?为了小姐和长公主,皇上也要振作起来啊!千错万错,都是丽媛的错!是丽媛没有尽心伺候,皇上千万不可迁怒于别人!”
丽媛的两行清泪犹如惊涛拍岸的江水,顷刻间将中元硬如顽石的心浸透。
起身轻轻抱住丽媛的头,前尘往事纷乱地闪过中元的脑海。蓦然有些支撑不住,他踉跄几步坐倒在地,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