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极殿里,黄子辕和周博等人终于见到了皇帝。君臣方问答几句,他们便见到了前所未有的龙颜大怒。
“东平王!朕且问你,翰林院拟写的《孝淑皇后祭诔》,尔礼部为何不昭告天下?”
迎着皇帝犀利的目光,黄子辕的底气似乎从来都没有这么足。自幼衣食无忧的他虽然怕事,平日里处处顺着皇帝的意思办事,可今日他竟要改头换面,重新做人。
如此行事并非出于他的心甘情愿。遥姘殡天,皇帝的心情大坏。此时任何一个细微的不谨慎都可能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少言寡语,惟命是从才是保身之道。
然而虽深谙此理,可一想到陈继善那张讨厌的大脸,他心头的热血便不断涌向脑门。
这么多年来,自己处心积虑地想扳倒陈氏一族,可每每到紧要关头都是功亏一篑。
虽说当年搞死了陈晃,扳倒了梁安富,可陈继善到如今还是当朝一品,羽翼布满天下。陈氏一族的地位在皇帝心中仍稳如泰山,岿然不动。
不过此时此刻却不同了。
夏宫里的那个女人已死,陈继善最为倚重的靠山已然失去。若是不抓住这个机会给予他最后一击,恐怕自己今后永远都要活在那个死胖子的阴影中了。
一股从心底升腾起来的寒意让黄子辕的身子猛然一抖。深吸一口,他稳了稳心神,朗盛说道:“回皇上,据臣虽知,这篇祭诔并非翰林院那些编修们所作,而是出自皇上之手。”
黄子辕的一反常态让中元大吃一惊。他不明白,这个至今一切开销都由户部承担的“妻舅”为何会作出这种姿态。
清了清嗓子,他的声音比起先前又提高了些许:“就算是朕的亲笔,你又怎敢抗旨不尊?”
“回皇上,微臣没有抗旨不尊!微臣只是不知这孝淑皇后所为何人!”
侧目偷瞄了一眼故作不卑不亢的黄子辕,陈继善的心忽地抖了一下。他深知,从不惹祸上身的东平王今日一味顶撞皇帝,其实是把矛头对准了自己。
女儿的崩殂早就让自己心乱如麻,惶惶不可终日。如今又被这该死的黄子辕咬住,不知皇帝是否还能看在女儿昔日的情分上拉自己一把。
转头又看了看目光闪烁,不敢与自己对视的太原王赵宫赞,他知道今日在这朝堂之上是没人再能帮自己说话了。
“混账!”骂着接过黄子辕的话,中元似乎再也控制不住心中的怒火,“难道你不认识夏宫里的遥嫔娘娘吗?”
皇帝的怒不可遏让黄子辕不由一缩脖子。心中升起一丝后悔,他又转头看了看周博。
联合一些大臣给皇帝上书,反对遥嫔的梓宫停放在皇极殿前是他和周博发起的。此刻皇帝将满腔的怒火都倾泻到自己一个人的头上,他期望周博能在这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帮自己一把。
然而,周博的一言不发让他近乎绝望。拼命停住心中砰砰作响的退堂鼓,他暗忖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和皇帝干到底了。
“回皇上,遥嫔娘娘微臣自然认识。可微臣不知道娘娘何时由一个皇嫔被册封为皇后。即便是皇上的圣意,那也需要和礼部商榷后才能下诏。如此随意行事,于祖制不合。”
“黄子辕!你好大的狗胆!”忽地暴跳如雷起来,中元觉得自己在龙椅上就快坐不住了,“朕想册封谁,还需要和你这狗奴才商量吗?这大越不是东镇,这里姓张不姓黄!”
若是皇帝用别的言语来训斥自己,黄子辕尚且还能反驳一二,可当听到龙书案后传来大越和东镇的声音时,他感到自己的身子一下子就凉了。
自从九岁那年从彭城搬到汴临,自己就处处小心,生怕朝廷想起自己这个“黄家遗孤”的身份来。
藩镇自来都是大越朝廷的心头大患。当年用并不光明的手段撤掉,皇帝的内心一定不会容许任何人再与藩镇有什么瓜葛。
方才那一声暴喝,是不是皇帝在故意告诫群臣呢?
暗忖着中元的心思,黄子辕不敢再出言了。把头深深低下,他只能用沉默来表明自己的清白。
黄子辕的示弱让周博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在这些联名上奏的大臣当中,黄子辕的爵位最高。若如他在朝堂上被打压下去,那此番扳倒陈继善的机会便又白白浪费了。
倘若遥嫔果真被追封为皇后,那陈继善便摇身一变成了大越名副其实的国丈。到时候,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更加稳如泰山。彼时再想对其发难,定是难于登天。
按下心头的忧虑,看了一眼垂头无语的黄子辕,周博倏然出班奏道:“圣上!微臣以为东平王所言有理!遥嫔本就是戴罪之身,追封皇后已然越礼,更何况这如此溢美的谥号在我大越还不曾有过。”
戴罪之身?
冷冷地盯着周博面无表情的脸,中元知道他又要将荣欣吞咽之事搬出。在所有反对陈继善的大臣中,黄子辕、周博和王文通似乎是最为坚定的同党。这三人均身居高位,一旦联合一起,便很难对付。
瞟了一眼于铁,中元闪乎其辞道:“福寿膏流入夏宫一事,六扇门尚在调查之中。在无定论之前,爱卿切莫急着盖棺定论。谥号乃是朕对孝淑皇后的追思。妥与不妥,朕心中自有评判!”
微微摇头,周博似乎并未理会皇帝的自说其话。紧紧抱住手中的笏板,他义正言辞道:“遥嫔的谥号过长过溢。自从太祖崩殂起,我大越历代先帝和后宫的谥号就没有多于二十字的。如今这谥号非但已达二十四个字,而且其中‘天’‘圣’二字也是自太祖之后,便再没有用过。圣上即便再宠爱娘娘,也不应该将她置于列祖列宗之上!”
“够了!”猛一拍龙书案,中元豁然站起身,几步来到周博身前,环视朝臣,怒斥道,“尔等左一个朝廷礼制,右一个祖宗家法。处处和朕作对,真是大逆不道!”
几声怒吼非但没有让他冷静下来,反而更叫他气急败坏。在文臣武将间的过道上来回踱了几步,他又高声喝道:“朕知道,自从孝淑皇后入宫,尔等就处处容不下她!册封大典朕要立她为后时,尔等就百般阻挠;移居夏宫时,尔等又是奏本称违制;如今她走了,朕只不过追封一个谥号,尔等还是不依不饶!”
想起晓遥入宫后群臣次次刁难,中元忽地感到很委屈。既是替晓遥,也是为自己。
忽地沉寂下来,他竟感到自己的怒火已然燃尽。长叹一声,他幽幽地对赵宫赞道:“太原王,你即刻以内务府的名义替朕传旨。”
在旁冷眼观瞧君臣对峙的赵宫赞一直没有进言。在此关头,他丝毫不愿把自己卷进这场无谓的斗争当中。
群臣的反对有理有据,而皇兄的意气用事也是情有可原。两者似乎谁都没有错。然而事情的可怕之处就在于此,双方都不觉得自己理亏,因此便都会理直气壮。一旦卷入这场纷争,无论身处哪一方,自己都会被另一方所憎恨。
可当这差事派到自己头上时,他知道自己再也不能严守中立了。不管皇兄有何差遣,自己都将和朝臣对立起来。
“不知皇上有何旨意?”虽是不甚情愿,可他还是拱手一礼,轻声问道。
眼前又浮现出晓遥婀娜的玉影,中元的脸不由得抽搐了几下。
遥遥,我要让整个大越都为你唱一曲空前绝后的悲歌!
泪光模糊中,他喃喃说道:“传谕,前殿后宫中除福宁、坤宁二宫外,一律悬挂白灯白布;政事堂、御史台、大理寺、六部衙门以及京中各王公大臣府邸、各州府县皆挂白幡重孝;京城中所有勾栏瓦舍、茶肆酒楼及大小商铺一律戴白挂孝开张。除有后旨,不得擅自撤除。”
“诺!”战战兢兢答应着,赵宫赞的身子已经抖得不行。他知道,从古至今没有哪一位嫔妃死后会享有如此殊荣。非但嫔妃之中没有,就连先帝、列祖列宗乃至开国太祖都在这位“孝淑皇后”的阴影下“自行残秽”。
“还有……”
未等按住心头的惊慌,赵宫赞又得听丹墀之上皇兄那已有些沙哑的声音。
“凡京中七品以上官员府中的女眷、诰命夫人、大小命妇即刻入宫长吊,敢有抗旨不尊者,全家立即发配西域充军!”
“啊!!!”
在群臣的一片低声惊呼中,中元盯着黄子辕那张令人厌恶的脸,嘴角不禁勾起一丝阴冷的笑。
前所未有的法事依然设在皇极殿前的广场上。重重白纱在风中飘舞摇曳。无数的珍宝在一班僧道的唱念之中被丢进熊熊大火。灵柩前,京中的贵妇们全都身披重孝跪倒在地,嚎哭不止。虽无悲痛之情,可在皇帝的淫威之下,她们不敢不听从旨意,即便眼中无泪,然而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也只得高声哭喊,故作悲鸣。
偏殿里,刚刚哭罢的中元面无表情地看着身前的赵宫赞,沉默无语。良久,他拭去眼角的残泪,低声问道:“都来了么?”
听着窗外阵阵的“鬼哭狼嚎”,赵宫赞的眉头不由得皱在一处。在心中暗自叹了口气,他也低声道:“回皇兄,除了襄王妃,都来了……”
木讷地站起身,中元已无力去责怪周小妹。非但如此,他甚至觉得自己今生万分对不起周小妹。若不是自己,她那少女般纯真的感情怎会三番五次地被辜负?若不是自己,她的丈夫怎能被囚禁至今?若不是自己,最疼爱她的父亲又怎么会被逼迫致死……
看着面无表情的皇兄,赵宫赞又小心翼翼地说道:“襄王妃说,她就是……就是不来……皇兄若要怪罪……她……她便一死了之……也免得去西镇受苦了……”
赵宫赞的话中元似乎并未听进去。他的思绪早已信马由缰,收持不住。目光一闪,他仿佛看见了许许多多人的身影在面前闪过——侯盈、邵琳、黄雯、程锦燕、小惠、荣欣、景云、陈晃、舞阳、赵墨、黄承业、黄子轩、钟离无双、尉迟关……
自己的一生怎么对不起这么多的人啊!
怅然若失地来到皇极殿前,他的泪眼再次被瑟瑟秋风蛰痛。猛一转头,他看见命妇们那冷漠的神情,忽地勃然大怒。
几步走到那些捧场做戏的女人们身前,他指着她们狂喊道:“大胆的奴才!孝淑皇后薨逝你们竟敢不伤心!哭啊!你们哭啊!谁哭得不伤心,朕砍她脑袋!”
听着皇帝已是声嘶力竭,这些可怜的女人只好逼迫自己动了真情,一个个拿出看家的本事,尽力扮得伤心欲绝。
跟着抽噎片刻,中元转过身去,看着灵前更加猛烈的火势,脸上又恢复到木然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