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阅读 > 但闻幽幽暗香来

250.孝淑皇后

2017-12-10发布 2977字

秋雨淅沥,冷冷清清。

皇极殿前的广场上,一座极度奢靡的灵堂已经搭好。供桌后的一口金丝楠木的棺椁中,晓遥在两班僧道的超度下安然“沉睡”。

偏殿里,赵宫赞心急如焚地站在中元面前,苦苦哀求。

“皇兄,您就出去见见他们吧!”

“朕不见!”

“他们都在外面跪了三个时辰了!”

“那是他们愿意!跟朕无关!”

想起黄子辕和周博等人的面孔,中元原本悲凉不堪的心又平添几丝愤怒。

自从他传谕内务府将晓遥的梓宫移到皇极殿前,这两个人便好似被触动哪根心弦一样,竟联络了朝中大多数的臣工联名给他上了道折子。那里面除了“假惺惺”的言辞恳切外,便是一些老生常谈的祖制了。

按照祖宗家法,皇帝、皇后和太后驾崩后,尸身只能移到宫外的寿皇殿去。皇极殿是君臣议论国政的之处,怎能随意将一个皇嫔的遗体安置于此呢?

看着奏折中的言之凿凿,虽找不出不合规矩的地方,可中元的心依旧带着沉重的不甘。

他不明白,为何这些平日里还算听话的臣下一遇到有关陈氏一族的事情时就变得如此不安分?

狠狠地瞪着偏殿的门外,中元咬牙切齿道:“他们愿意跪就跪,又不是朕求他们来的!这会子知道难受了,当初为何找不痛快!”

看着皇兄那凶神恶煞般的神色,赵宫赞不禁暗自叫苦。方才的一个时辰里,他已经来来回回进出偏殿三次了。一面是群臣的逼迫,一面是皇兄的不谅,弄得他这个掌管宫禁的内侍卫大臣一时间进退维谷。

他知道,如果这次皇兄再不召见外面跪谏的大臣,那自己的噩运怕是就要到了。

虽说将棺椁从夏宫移到皇极殿是皇帝的主意,可那帮大臣若是见不到皇帝,那一定会把满腔的怒火撒到自己的身上的。

中元的面沉似水让赵宫赞不禁有些胆颤心惊。耳听着窗外呼啸而过的秋风,他预感到一场前所未有的大风暴即将来临。

入夜,繁星点点,灯光幽暗。

呆呆坐在喜顺堂里的椅子上,中元眼中的清泪又情不自禁地滚滚而落。

——你怎么那么狠心?难道兔子死了你只会感觉是少了财路吗?好没良心……

望着手边桌案上那盏青灯,想起那年自己和晓遥因为一只兔子而嬉笑怒骂的情景,他痛得不能再痛的心更加黯然。

乏力地靠在椅背上,他已快干枯的双眼中又泛起一丝幽暗的光。随着一盏烛灯慢慢靠近,他的眼神渐渐落在一袭白衣之上。

遥想当年在来雨轩与晓遥初见时,她就是这般打扮。如今仙逝未几,她未远去的英灵又回到这个自己宫廷生活开始的地方了吗?

“皇上……”

一声凄楚的娇唤打散了中元期盼的憧憬。渐渐拢住散落的目光,他看见丽媛正端着一支蜡烛站在自己的眼前。

“媛媛……你不是在夏宫里待着吗?怎么……”

婷婷地俯身一福,丽媛往日那张带着几分泼辣的面容此时也挂上满无尽的悲伤和担忧。

晓遥的离去亦叫她悲痛不已。自从和晓遥相识起,无论是在朝不保夕的阳江,还是在这深宫之内的喜顺堂,抑或是富丽堂皇的夏宫,她都朝夕陪在她的身旁,形影不离。

曾几何时,她觉得晓遥就是另一个自己,想必晓遥也是这般想的。如今晓遥殒逝,她忽觉自己的这条命也随着去了。

夏宫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块木石砖瓦似乎都蕴含着晓遥的音容笑貌。守着空荡荡的卧房,丽媛连一刻都待不下去。

“皇上……您要爱惜龙体啊……”放下蜡烛壮起胆子抽泣着,丽媛的声音旋即哽咽,“方才奴才听太原王说您已经几天没好好用膳了……这可怎么得了……若是小姐在天上见您如此……她也会不安的……”

自从晓遥病危,中元几乎没怎么吃上一顿像样的饭。连续几顿水米未进,他竟感不到丝毫的饥饿。凶潮澎湃的心口仿佛被什么东西压住,愈发沉闷。

“朕不饿……”

看着眼前袅袅婷婷的丽媛,晓遥的仙姿玉影又止不住地在他心中浮现。

“若是御膳房的东西不合胃口,奴才亲自下厨做出几样小菜如何?”敛住哭泣的神情,丽媛努力露出一个微笑,“虽然比不上小姐的手艺,可您好歹吃一些!”

丽媛那柔声的劝慰让中元又想起这么些年与晓遥的点点滴滴。口中蓦然回味着“南国正旦”的味道,他心中的悲恸怎么都压抑不住,一下子如决堤般溃涌出来。

“媛媛!她走了!一个让我付了出全部的爱的女子,她说都不和我说一句就走了!她一定恨死我了!”倏然把头埋在丽媛的怀里,中元犹如一个孩子,伤心地嚎啕起来。

一只手轻轻抚摸着那颗颤抖的头颅,丽媛转过身去,用另一只捏着手帕的手捂着面孔,也跟着抽噎起来。

幽静的喜顺堂里,顿然只能听见这一对伤心人的哭泣之声。

漆黑的夜空渐渐涂抹上黎明前的鱼肚色。远处的天际隐约泛起一丝丝的亮光。

英华宫暖阁的桌案上,一盏油灯扑扑地闪烁着。门口忽隐忽现的人影前,几个翰林正战战兢兢地伏地颤抖。

未到丑时,翰林院里这几个刚刚入职的翰林学士便被内侍太监叫醒。匆匆来到英华宫面圣,他们还在睡眼惺忪时便接到了皇帝的旨意——给刚刚升天的遥姘娘娘撰写祭文。

能入翰林院供职,这几个人的文采自不在话下。可直至天光将要放亮,每个人撰写数次,竟都不能令皇帝满意。耳听着龙书案后的咆哮,几人慌忙不迭地跪倒请罪。

“国家花费无数帑银豢养尔等,可尔等竟然写出如此狗屁文章!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看着手中最后一片祭文,中元心中的怒火似乎要把自己焚烧掉。怒目将祭文撕得粉碎,他想要抓起龙书案上的东西向翰林们砸去。可空抓了半晌,他才发现书案的茶杯砚台镇纸都早已被自己摔在地上。

瞟了一眼面前的一地狼藉,几个翰林瑟瑟道:“臣等无能!望陛下息怒!”

“再去给朕重写!”蓦地站起身,中元的雷霆之怒似乎到了极致,“若再作出这种文章糊弄朕,你们全都要被革职查办!滚!”

“诺!”

望着狼狈而退的翰林们,中元的身体剧烈地抖动着。良久,他倏然呆坐在椅子上,心中黯然。

平心而论,这些翰林们的祭文已是字字珠玉。可冥冥之中,他却总觉得不尽如意。

愣愣地坐了许久,他料想翰林们再不敢轻易交旨,便提起案上那已有些干涸的笔,缓缓写下一行小字——孝淑惠顺天献圣明端庄仁爱敬慈至德肃怀昭钦文睿恭福皇后祭诔。

作为他最心爱的人,晓遥生前淡泊名利,与世无争,未能册封为皇后是他心中巨大的遗憾。虽然此时怎般弥补都是无用,可他还是要这么做,仿佛只有如此,心中的伤痛才会稍作平复。

想起晓遥生前种种,他满心的愤怒顿时化作深深的悲恸,刚刚写了十几个字,那张宣纸便被眼中簌簌落下的泪水晕开。

一旁的随侍太监也被这沉重的哀伤所打动。见皇帝垂泪,他便壮着胆子来到近前,唏嘘道:“皇上!奴才进宫前上过两年私塾,粗识几个大字。皇上若是有什么旨意,就让奴才来代笔吧!”

微点着头将纸笔递给那太监,中元感激地看了他了一眼。呆呆地闷坐许久,他竟感心中空无一物。原本想好的那些华丽辞藻,此时在心上人的幻影面前,都显得不值一提。

重重叹了口气,他的脑海中倏然浮现出苏东坡的那首《江城子》。那首词中的每一个字似乎都是他此时此刻的心境。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

“大越乾光十七年九月乙丑……孝淑惠顺天献圣明端庄仁爱敬慈至德肃怀昭钦文睿恭福皇后崩……呜呼……”

……

“后陈氏……岭南阳江人也……聪颖过人……修谨自饬……进止有序……有母仪之度……年十七……以德选入掖廷……婉静循礼……声誉日闻……”

……

“其事朕如父……晨夕侯兴居……视饮食……服饰曲体罔不悉……”

……

听着皇帝断续的声音,那太监笔走龙蛇,刷刷点点地在纸上丝毫不差地将圣言一一记下。

写罢,他来到皇帝身前,双手将祭诔举过头顶呈送御览。

颤抖着接过祭诔,看着上面字里行间透出的晓遥的往昔,中元又是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