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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9.香消玉殒

2017-12-09发布 5116字

这半宿的折腾几乎把夏宫里所有的人都弄得筋疲力尽。几个守在外间的宫女和走廊的孟祥童一样实在熬不住,便倚在墙角打起盹来。

见中元斜靠在椅背上歪着脑袋,丽媛便拿了一件薄毯悄悄盖在了他的身上。

四周突然安静了下来。

看着酣睡的众人,忙碌焦急了一夜的丽媛终于在一阵哈欠声中和衣而眠。

天渐露鱼肚白。雨后的天空中,几颗暗淡的星浅浅地嵌挂着,将大地笼罩得隐约朦胧。

就在众人半梦半醒之时,一个高大的黑影悄悄溜进了卧房。蹑足潜踪来到外间,他见这里横七竖八地躺坐着几个宫女,一个身罩黄袍之人头歪在椅子上,眼角尽是干涸的泪痕。

微微皱了皱眉,他屏住呼吸更加小心地迈过这几个人,悄无声息地走到了里间的门前。

外面树枝上突然传来一声乌鸦的叫声。他吓得一缩脖,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睛警惕地四下张望,见众人还是原位不动地打着盹,便轻轻出了口气。

当炯炯的目光再次聚焦在面前这道房门上时,他的脸蓦然抽搐了起来。似乎对屋子里那未知的情境感到恐惧,他那双黑黪黪的手搭在门楣上始终不敢移动。

外面的光线越来越亮了。他知道,如果自己再犹豫下去,那这么些年的处心积虑便会付之东流。深吸一口气,他终一狠心,轻轻推开了里间的房门。

浑噩绵软地躺在床榻上,晓遥也不知道自己睡着了没有。紧闭双眼,她只觉四周一片漆黑,自己的身子也越来越沉,仿佛正在坠入无尽的深渊。忽一闪目,她发现四周的黑暗骤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蓝天碧草。

微风徐徐,一阵芳草的清香直沁心肺。看着面前的绿海随风荡漾,她忽觉这场景仿佛在哪里见过。虽欲苦思冥想,可面前的美景还是让她迫不及待地踏上了这软绵绵的草滩。

又一阵风吹来,脚下的小草晃动着身姿仿佛像是在和她打着招呼。几月来沉闷绝望的心忽在这一刻释放,伴随着和煦的微风她竟在这块芳草地上翩翩起舞。

一阵脚步倏然在身后响起。停下舞姿,她回首看见一个高大的青年正笑意盈盈地朝自己走来。

“你来了啊?”来到近前,那青年对着自己淡淡一笑。

“你……认识我?”愣愣地打量着眼前这魁梧的身影,她忽然感觉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我们不是见过面吗?我还知道你叫花花。”

听见这青年叫出自己的名字,她心中猛然一沉,抬眼又是一番端详,竟愈发觉得熟悉了。

“你都不记得了么?花花!”

看着青年又向自己走近了一步,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对!是他!

泪光闪闪地凝视着那双令自己魂牵梦绕的黑白分明的眸子,她忽然感到身子一抖,随之整个天地都模糊了起来……

“花花!”

耳边一声熟悉的轻唤把晓遥从虚幻的梦境中拉了回来。颤巍巍地睁开眼睛,她惊恐地看到面前竟是一张丑陋吓人的黑脸。

“你……”

想要问清眼前的这个黑大个子是谁,可刚刚张开嘴,她便喘了起来。

“花花……”

只这一句话,黑大个的眼角便倏然滑落几滴热泪。

慢慢平复自己的呼吸,晓遥的双眸也不禁湿润起来。这一句“花花”便足够了。在这世上,除了父母姐弟有谁还知道自己的这个名字呢?

虽然床前的人已是面目全非,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自己刚刚还在梦里见到过,又怎能忘记?

自从多年前来雨轩那几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后,自己的心中就从未放弃过有生之年还能与他相见的念头。

如今果真见到了,却马上又要天人永隔。

“离…..我就知道你还活着……能……能见到你真好……”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倾诉着自己的心声,晓遥的语气里充满了愧疚,“我……我对不起你……”

想到自己进宫这些年,她忽地感到自己根本无法面对非离,看了看面前同是饱含热泪的双眼,便恨不得此刻立即死去。

窗外的天色又亮了一些。警惕地看了看房门,非离知道自己和晓遥见这最后一面的时间就要过去。紧紧咬住嘴唇,他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一把将晓遥抱在怀中。看着那张曾经俏丽如今已是没有丝毫的血色面孔,他的心一下子碎了。

当年,阳江来雨轩的那一场血战下来,非离已是伤痕累累,筋疲力尽。带着和晓遥浪迹天涯的憧憬,他按下了光叔布置的机关。

可他却没有死。

在设计这套机关时,光叔便把最后一张棋案做了改动。一旦到了玉石俱焚之时,即便按动开关使得整个来雨轩天塌地陷,自己也会按照事先安排好的设计坠入地下的沙坑而幸免于难。

然而,苗人突然的闯入打乱了光叔的部署。在他为了家族的使命而战死时,却把生的希望留给了非离。

巨大的震动让血流不止的非离昏死过去。待到醒来,他推开压在身上的废墟,只见昔日熟悉的棋社已是断壁残垣,满目疮痍。强打起精神托着虚弱的身躯,他找到了光叔的尸身。

揭开盖在父亲脸上的破烂衣服,当他看见那死不瞑目的神情时,竟然连哭的力气都没有。

父亲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延续完成家族使命的希望,可自己却轻而易举地放弃了。

如此这般,确实让晓遥有了一个好的归宿,可对父亲呢?恐怕他日九泉之下也无颜与之相见了吧。

颤抖着挪到光叔身旁,他和父亲并肩躺在一起,准备共赴黄泉。

然而上天仿佛还没有捉弄够这个苦命的人。在昏死半日之后,他被袁辰星的人马救起。和熙攘的难民退到关内时,阳江陈家发迹的消息已悄然传开。

在听到自己心爱的女人已远离险境时,他在欣慰之余却又多了几分苦涩。

似乎被内心的欲望所驱使,他的双脚像不听使唤一样朝着汴临的方向一路向北。

汴临的春天暂时让非离忘记了家破人亡的凄冷,可当知道皇帝力排众议开内帑迎娶自己的心上人时,他的心又凉了。

眼前的这个结果,不正是当初自己临危之时所期望的么?可为什么当它降临时,自己却悲痛欲绝?

失魂落魄地走在御街上,他忽然看见街角围着一群人。凭着人高马大的力气挤进人群的最前面,瞳孔里被风吹得呼啦作响的“敬事房”的招牌让他的心猛然一抖。

如果自己当了太监,不就有机会见到晓遥了吗?

可如果那样,自己还是个男人么?

任凭心中的矛盾左右互搏,他终在那日太阳落山前在卖身契上画了押。

“花花……我来了……”

呢喃自语,当冷冰冰的小刀挨上自己下体的那一刻,一滴泪从他紧闭的眼中悄然而落。

虽是断了男根,可凭着之前深厚的武术功底,非离的力气还是在那些萎靡不振的太监中鹤立鸡群。

先是被上驷院的“弼马温”挑中,没过多久他便又借钱上下打点,终于混进了夏宫当差。

虽然离心上人的距离已近得不能再近,可他这个身份低劣的“黑炭”只能做一些伺候下人的活计,根本无法和晓遥见面。

每当那首《马鞍》从晓遥的寝宫传来时,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放下手中的活儿,泪流满面地循声而望。

如今弹琴的那个女子已是皇帝最宠爱的妃嫔,自己这个半残毁容的废物即便见到了她又能怎样呢?

在夏宫当差的几年里,他眼睁睁地看着心上人在皇帝的恩宠下生儿育女,无忧无虑地活着。每次得到晓遥的一丁点消息时,他的心都会狠狠地被刺痛。

在那天单独看护曦月的短暂时间里,他猛然觉得眼前这个毫无畏惧的小女孩似乎就是晓遥的影子。

想象着心上人那雍容华贵的生活,非离的心渐渐释然了。纵使见不到她,可只要她能快乐地活下去,自己也就别无他求了。

然而,上苍总是不会让可怜的人如愿的。

晓遥在陈晃离世后的痛苦让非离明白,这个所谓的夏宫不过是个黄金铸成的鸟笼子罢了。即便这只鸟儿看上去再华丽珍贵,也终究还是主人的玩物,毫无一丝自由。

按捺不住心底的冲动,他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冲破重重“关卡”,带着晓遥远走高飞,云游四方。可当那日听说皇帝移驾到此,又看见孟祥童阴沉着脸训斥夏宫里的奴才们要小心伺候时,他知道她已是时日无多了。

来来往往神色匆忙的洋医和太医们在非离的眼中犹如催命的魔鬼,他万分焦急却又无可奈何地看着他们一次次地分离肢解晓遥的生命。

昨晚夏宫那前所未有的骚乱让非离的恐慌达到极致。他明白,也许用不了多久,自己心爱之人便会香消玉殒,撒手人寰。

望着寝宫那长明的灯火,他告诉自己一定要抓住这最后的时机,不留遗憾。

在熬过了一个漫长无比的黑夜后,他趁着所有人都熟睡之际悄悄溜进寝宫。

……

怀抱着朝思暮想的心上人,他眼前蓦然浮现出几年前在阳江岸边的一幕:江边,两人一马。晓遥在自己的怀抱下,安然地坐在马鞍上。一阵清风吹来,她的头发张牙舞爪般地落在自己的脸上,弄得自己痒痒的……

“离……离……”抑制不住剧烈的喘息,晓遥从身下摸出一把匕首,无力地递给非离,“这……这是你给我的……我……我一直……带……带着……”

抹了一把眼泪,非离的视线清晰了很多。怔怔地看着这把已不似先前那般明晃闪亮的利器,他伤心的泪水又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离……我就要走了……”幸福地依偎在非离的怀里,晓遥的脸上露出一丝绝美的笑容,“这……这一世对你的……亏欠……希望来世再……再弥补……执子之手……与……与子偕老……下一世……你……你可要……保护好我……我……我们一定……白……白首不分……离……”

带着欣慰的神情,晓遥把最后一抹笑意留在了非离的胸膛。看着那双已无力垂下的柔荑,非离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悲愤。

“花花!”一声响亮的悲鸣后,他的悲恸如沧海决堤般倾泻而来。

声声嚎哭把整个夏宫的人全都弄醒了。任由慌乱不堪的心在狂跳,中元第一个站了起来。虽然这个陌生的哭声叫他疑惑不解,可他知道不管里面是谁在哭,晓遥怕是……

傻傻地走到门前,他的勇气似乎在瞬间全都消散。

孟祥童带着两个太监冲了进来。匆忙行了礼,他低声问道:“万岁爷……”

侧目瞟了一眼同是气喘吁吁刚刚赶来的几个太医,中元紧闭双眼,痛苦地点了点头。

孟祥童得令,忙推开了里间的门。当他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正抱着晓遥哀嚎时,一股深深的凉意霎时涌遍全身。

身为夏宫总管,单凭背影他便知道前面的那个人是谁。

遥姘病危已让皇上大为恼火,几次责骂自己照顾不周。如今一个全夏宫最低贱的奴才又竟然堂而皇之地在寝宫里抱着皇上最宠爱的嫔妃,想来自己的脑袋就要搬家了。

可他是怎么溜进来的呢?

顾不得解开心中的疑惑,孟祥童眼中冒火,挥手示意身边的两个太监将那索命来的黑炭拿下。

任由着两双无力的手撕扯着自己,非离满是泪水的双眼死死地地看着晓遥,目光中尽是无尽的留恋。平心而论,这两个瘦弱矮小的太监根本不是非离的对手。只要他一晃臂膀,这两人立刻就会东站立不稳,倒西歪。可此时的他已然没有再做任何一搏的打算。

这世上最爱的人已离自己而去,就算能冲出这牢笼去独活还有何用?

几个太医见非离被拿住,赶忙各自上前诊脉。片刻之后,他们无不神色焦虑,唉声叹气。

低低与孟祥童耳语几句,几个太医便退了出来。颤巍巍地走到中元身前,孟祥童的双腿就要站不住了。

在晓遥身旁伺候多年,他深知皇上对这位主子的感情。现如今她撒手人寰,皇上还不知要怎样惩戒这里的奴才呢。

“万岁爷……遥姘娘娘她……”忽地哽咽住,他心中的惊惧与悲伤一齐涌上心头。

痴痴地望着卧房的床榻,中元缓缓挪到晓遥身旁。虽是仅仅几步之遥,可他却走得如同跋山涉水般艰辛。

“遥遥……”看着已然香消玉殒的晓遥,中元万般不愿相信眼前的情景是真实的。

他多希望片刻之后,晓遥忽然坐起身子,眉下的明眸亦如往日那样神气般地闪烁。

“知道我的厉害了吧?再给你个机会,看你以后还欺不欺负我哦!”

“遥遥……遥遥……”

宽阔的眼眶再难裹住汹涌的泪水,中元在泪眼迷离中,仿佛看见晓遥正在前方凝视着自己,一如初见时那样清纯温婉。

——“要下棋么?”

——“我赢了哦!我赢了哦!”

“遥遥……遥遥……我来了……”已是昏乱的中元,正要将那个幻想拥入怀中,却惊觉扑了个空,竟跌倒在冰冷的地板上。

无视丽媛等人匆匆上前搀扶,中元瘫坐在地上,看着一动不动的晓遥,喃喃道:“遥遥……是我……是我害死了你……”

见皇帝哭得掏心挖肺,泣不成声,孟祥童忙和几个太监把中元搀到外间。

屋内的人押着非离也走了出来。蓦地在中元身前停下,非离的语气充满了凶恶:“你答应过我要好好照顾她的!你没有做到!我做鬼也不会原谅你的!”

“快把他带走!”

在孟祥童等人惊讶的神情中,中元忽然想起这个熟悉的声音究竟是谁了。

难道他真的还活着?这么多年,他终于如阴魂一般地找来了!在晓遥临终的一刻,他们也终于再相见了。

怔怔地站起身,中元失魂落魄地止住哭泣。慢慢来到非离面前,他上下打量着这个已面目全非的人:“真的……是你?”

“哼哼!”

这一声冷笑让一旁的丽媛也止住了哭声。目光聚集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上,她也倏地想起了些什么。

在两个太监的撕扯下,非离带着轻蔑的神情被押出了寝宫。战战兢兢来到中元身旁,孟祥童小心翼翼地捕捉着皇帝的心思:“万岁爷,娘娘已经升天,还是快些预备后事吧!”

似乎还沉浸在方才的惊愕之中,中元半晌沉默无语。

“万岁爷!”又皱着眉看了一眼里间的床榻,孟祥童的眼中也露出万般的焦急。

深吸一口气,中元怅然看了看孟祥童,唇角也是掩不住的悲恸:“小童子,你这就去给太原王传旨,让他火速入宫料理。”

“诺!”

不敢耽搁片刻,孟祥童一转身退了出去。

忽又想起什么,中元又拉过抽搭不止的丽媛:“烦劳你去老大人家一趟吧!叫他一家前来吊唁。”

见丽媛点头应下,他便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转身又望向里间的床榻,泪如雨下。

喧闹许久的寝宫顿然安静下来。呆呆看着那孤独寂寞的背影,丽媛倏觉中元竟是这世上最可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