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墨似的夜空吝啬得连一抹新月、一丝星光都不愿露出。虽偶有一颗流星裹挟着寒意在天幕中一闪而过,可那耀眼的光芒却又是那般短暂凄凉。
子夜时分,外面又刮起风来。开始还夹杂着些许温柔,可到后来竟愈发狂躁咆哮起来。拧着劲的风犹如着曼云陀一样的凶蛮,在汴临的每一条街道上驰骋、奔袭……
这一晚上的军政部署让中元的心愈发低沉下来。曼云陀这个不合时宜的一击几乎把他心中最后一丝力量耗尽。
如果晓遥熬不过这次,苗人再破关而入的话,那自己就是天底下最大的恶人。
外面的风似乎还没有下来的意思。缓缓上了二楼,中元轻轻地来到晓遥的寝宫,看见丽媛正直愣愣地在外间的椅子上呆坐。
晓遥生病的这些日子,她也熬得够呛。原先那张俏丽圆润的脸蛋如今也变得消瘦无色,叫人心疼不已。
看到皇上突然驾临,她赶忙起身施礼:“皇上!”
抬手示意她坐下,中元也在她身边坐好:“遥遥怎么样?”
“回皇上,小姐她……”起身答了半句话,丽媛的眼圈蓦地红了。想起傍晚孟祥童的话,她的心骤然巨跳起来。
也许是突起的战事搞得中元焦头烂额,他似乎并未注意到丽媛突变的神色。
“这段日子辛苦你了。若没有你替朕照看遥遥,朕还不知道此时会是一种怎样的情形呢?无论如何,朕都不会忘记你的。”上下打量了这个单薄的小丫头一番,中元的眼中尽是难以言明的凄楚。
这番有些“折煞”自己的话叫丽媛受宠若惊。微微一怔,她刚想开口谢恩却见中元失落地向晓遥的房门走去。
房间里昏暗的光线叫中元有些看不清里面的情形。站在门口,他尽管用尽全力环视四周,可终究却只能隐隐约约看见床榻上晓遥躺在被下的轮廓。
这段日子发生的事使得中元心中有许许多多的话要对晓遥吐露。可一想到她那虚弱不堪的身子,中元便怏怏退了出来。
来到外面的走廊上,突然窜到面前的孟祥童吓得他身子一抖。虽是怒目而视,可他的声音却显得苍白无力:“混账!难道忘了止步扬声的规矩?”
见龙颜大怒,孟祥童赶忙跪倒请罪:“奴才该死!请万岁爷责罚!”
此刻的中元再也不想动杀心了。如果晓遥能平安无事,他愿意让刘郁炳复活继续掌管西镇;如果晓遥能平安无事,他愿意让王海洋韩俊波复活继续贪赃枉法;如果晓遥能平安无事,他愿意让黄承业黄子轩复活永镇东海;如果晓遥能平安无事,他更愿意让曼云陀登基坐殿,而自己带着晓遥隐姓埋名,远走高飞。
他忽地感到,事到如今是不是因为自己过往杀伐太重而导致的呢?
“起来吧?”敛住面孔上的怒气,中元抬手示意孟祥童平身。
缓缓起身,孟祥童的声音微微发颤:“谢万岁爷!万岁爷,奴才在此恭候多时,有下情回禀。”
“怎么了?”
“回万岁爷,日落之时朱师傅来过了。”生怕自己后面的话会让中元承受不住,孟祥童紧走几步来到中元身前,伸手轻轻搀助他的胳膊,“他说……”
“他说什么?”见孟祥童此态,中元的心倏地悬了起来。
“他说……娘娘已露绝脉……若是……若是再犯起病来……也就……也就没必要再开方子了……”
孟祥童这句吞吞吐吐的话犹如一颗惊雷在中元耳边蓦地炸响。栽歪了几下身子,他在孟祥童的搀扶下才勉强没有摔倒。顾不得擦拭眼角那汩汩滔滔的泪水,他挣脱开孟祥童的搀扶,失魂落魄地走进隔壁的屋子。
黎明之前,刮了一夜的风终于渐渐停息。随之而来的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夏宫的窗户上,好像幽冥世界的使者前来索命时发出的声响。
傻傻地坐在床上听着这令人毛骨悚然的雨声,中元觉得自己心中的黯然也随着这场越来越大的暴雨而变得水淋淋的。在视线渐渐被泪水模糊的同时,他突然听见自己床头的铜铃响了一下。
多少个夜里,他都希望这只铃铛永远不要响起。因为这一声清脆之音代表着晓遥的生命即将走向尽头!
来不及多想,他飞一般地冲出屋子,几步跑到晓遥的卧房,但见里面已是乱作一团:丽媛正怀抱着晓遥,轻轻捶打她的后背;几个宫女忙着给晓遥擦拭脸上和身上的血迹;三五个值守太医也都围在一起商议死马当活马医的对策……
看着地板上未来得及擦掉的鲜血和晓遥那几乎没有一丝光彩的双眸,中元只觉脑袋嗡嗡作响。喘了几口粗气,他突然感到自己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眼前只是丽媛空张嘴的哭嚎和那些太医的眉头紧皱。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无论自己多么不情愿,它还是排山倒海一般如约而至。
拼命压抑着内心的焦虑和恐惧,他好半天才让自己清醒下来。转身跑到走廊,他对着守在门口的孟祥童高盛喝道:“快去传朱世玉和霍华德!”
明知道即便这二人来了也没什么法子,可他还是不愿就这么放弃。
匆匆答了一声“诺”,孟祥童头也不回地跑出去了。
晓遥的这次发病让整个夏宫都乱成了一锅粥。待一切安稳下来,已到寅时。
浑浑噩噩地躺在床上,晓遥觉得自己一点力气也没有。急促的呼吸让她几乎没法平静下来。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她心中倏然燃起无限悲凉。
“遥遥!遥遥!”
耳畔传来几声亲切的呼唤叫她无力地微睁双眼。待看清面前那个模糊的人影时,她那已瘦弱不堪的面颊竟兀自露出些许笑容。
“皇……皇上……”
看着胸脯猛烈起伏的晓遥,中元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晌,他才把头贴在晓遥的脸颊上,轻轻用手平复着晓遥的呼吸。
“怎么又忘了……不是……不是说好了别叫我皇上嘛……”抽泣着说了这句话,中元的泪水止不住地落在晓遥的额头上。
“这……这一世的……荒唐……就让它……过去吧……”似乎感受到了中元那滴滴眼泪的温热,晓遥的眼圈也蓦地红了,从怀里颤抖着掏出一个玉坠,她断续道,“这是当年……在阳……阳江时皇上送……送我的……如今……我把它还给皇上……也算了却……”
仿佛被这几句话耗尽了身上最后一丝气力,她空张着嘴半天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咀嚼着晓遥没有说完的话,中元已然明白了她的意思。颤巍巍地接过那玉坠,他不想再让晓遥说出一字诀别之言。
缓了好一阵,晓遥似乎被中元宽阔的胸膛所温暖。微弱地娇喘几下,她又低声道:“皇上……这一生……我……我受了莫大恩宠…..已至于……亏……亏欠皇上太多……皇上别……别恼我……今生的债……就让……就让遥遥下辈子偿还吧……”
“不……遥遥…..你没有亏欠我……都是我亏欠你……是我对不起你……”连连摇头,中元眼中的泪水已和晓遥的清泪混在一起,顺着那昔日神气的面庞滑落下去。
“我……我虽……罪不可赦……但望皇上……念及骨肉亲情……好好……好好照顾我…..我们的女儿……”言罢,晓遥便被倏然而来的巨大倦意带入无尽的梦乡。
看着又昏昏而睡的晓遥,中元的心犹如万箭穿心一般疼痛。轻轻替晓遥盖好被子,他略带踉跄地挪出了卧房。
外间里,朱世玉、霍华德和那个洋医已匆匆赶到。看着面容憔悴的皇帝微一抬手,几个人忙走进卧房。
片刻之后,三人再出来时已是面色凝重。俯身跪在中元脚下,朱世玉丝毫不敢抬头。
“皇上,朱师傅他们出来了。”
孟祥童的一声轻唤让中元愣愣地回过神来。聚起呆滞的目光,他这才看见身前的朱世玉。
“朱师傅,怎么样?”
紧锁着眉头,朱世玉似乎不愿把方才诊脉的结果奏明皇帝。沉默片刻的他,声音低的不能再低:“回皇上,娘娘她已经药石罔效了。”
虽然对医理不甚了了,可中元还是能听得懂“药石罔效”的意思。微微颔首,他又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霍华德带来的那个洋医身上。
迎着皇帝期盼而又可怜的目光,霍华德也是万难启齿。和洋医对视一眼,他也低声道:“皇上,如今即便是用洋药,娘娘的身子也无法吸纳了。依微臣之见,不如早作打算……”
任凭深深的颓败肆虐脸上,中元的眼中闪出了莫大的哀恸。虽然对此结局早有准备,可当一切真的无法挽回时,他的心中还是升起难以名状的痛苦。
无力地摆手示意三人退下,中元目光呆滞地盯着脚下的地板,沉坐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