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临城,秋。
虽是九月,可京城竟大有寒风凛冽的味道。路旁,除了松柏依旧留下浅浅的绿色,其余的树木都被秋风卷走了枯叶。瘦骨嶙峋的树枝光溜溜地垂着,好似沿街讨饭的叫花子。大越皇宫的赤砖黄瓦,雕栏玉砌也在这萧瑟的残秋里荡去了往日的鲜活,教人一望而去便有种饱受沧桑悲凉。
汴临三面环山,一面留下了缺口,春秋两季漫长且多大风,不时还夹着呼啸而来的沙尘。此番,大风沙虽已刮了五天五夜,可却还没有半点停息的意思。
然而,几个月来一直昏沉着的晓遥却在这日傍晚清醒了许多。不谙世事的丽媛见状欣喜若狂,以为小姐的病就此大愈。
“小姐,你想吃些什么?我亲手去做。”笑看晓遥,她心中的喜悦之情跃然脸上。
晓遥的脸色已不似之前那般苍白,呼吸也不再那么微弱和急促。对着丽媛露出几个月都不曾有过的笑容,她轻声道:“好妹妹,你吩咐他们随便做点什么就好了。何必亲自下厨呢?”
“那怎么行?您都好几个月没好好吃东西了。”努着鼻子下的小嘴,丽媛一副不依不饶的模样。
晓遥暗笑,自忖自己这一病不起,定然愁坏了这丫头。如今看自己略有好转,她竟比自己还要欢喜。
“快扶我起来。”挣扎着坐起身,晓遥在丽媛的搀扶下来到那架钢琴前坐好。
“小姐,您刚好,可别再着凉,还是回去躺着吧!”看着身形枯槁的晓遥,丽媛满心担忧。
晓遥望着窗外,但见狂沙漫天,树枝摇曳,院内,几个打扫庭院的太监甚至已提前穿上了冬衣。眼前的景象让她的内心无比凄凉。看来,自己的生命就像院中那欲落的树叶一样,快要走到尽头了。叶落还有长出的时候,可自己呢?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一口气不来,向何处安身立命?
看了看晓遥那无神的双眸,丽媛也怕外面的景象让她徒添伤悲,便连忙走过去拉上窗帘。
“你去吧!这屋子里还不冷,我弹一会便回去了。”微微眨了眨眼,晓遥淡淡地说道。
丽媛不好再说什么,拿了一件棉衣披在晓遥身上后便不放心地退了出去。
偌大的屋子只剩晓遥一人。她想深吸一口气,却觉胸中传来压抑般的疼痛。微闭二目,想起此生种种,她不禁潸然泪下。
手指轻撬琴盖,黑白琴键倏然闯进她的视线。往昔种种曲调再难想起,唯一记得的就只是那首《马鞍》。
琴键随着轻舞的手指弹起落下,一声声音律随即袅袅升起,环绕耳畔,虽是熟悉,却不再空灵。
胸中忽然一阵翻滚,还未来得及掏出手帕她便咳了出来。一滴鲜血落在白键上,好似红梅傲雪。
门外,丽媛端着一碗莲子羹缓缓而行。孟祥童突然撞到身前,吓得她一激灵。
“你要死啊!”她狠狠白了孟祥童一眼,心口止不住地狂跳。
紧锁着眉头,孟祥童把她拉到一边,一脸的沮丧。
“你到底怎么了?莫非真的要死?”
“哎呦我的姑奶奶!这话可让您说着了!”四下看了看,孟祥童眼泛泪花,“只不过要死的不是我。”
蓦地一惊,丽媛觉得自己手中的瓷碗不由晃动了一下:“你说什么?”
孟祥童眉尖紧皱,神情黯然:“方才朱师傅和我说,娘娘这会子是回光返照。若是再有不好,太医院也没必要开方子了。”
一股从心底冒出的寒气慢慢将丽媛的身躯凝结。看着身旁一筹莫展的孟祥童,她忽地感到自已越来越冷,越来越抖。
刮了三天三夜的大风终于在夜幕降临之时停了。天地间中霎时弥漫着一股干冷的寒气。
寝宫一楼的那间屋子里,中元看着手中刚刚发来的急报心中无比的烦躁。
方才,在胡乱用了些晚膳后,于铁便和几位重臣急匆匆地赶来了。他们带来了一个令天颜震撼的消息——曼云陀率领苗部倾巢而出,猛攻阳江,并且还用了西洋重炮。
自己几乎砸锅卖铁,倾全国之力才购置来的西洋装备,他一个小小的苗部怎么也这么快就拥有了呢?先前还幻想着依靠武器的优势来一雪国恨家仇,可如今还未动手这一切就瞬间灰飞烟灭了。
“苗部哪儿来的重炮?”
瞟了一眼皇帝阴郁的神情,于铁战战兢兢道:“回圣上,据六扇门散布在苗境的密探回报,这些年曼云陀也在悄悄添购洋枪,可是微臣的确没有收到他获得重武器的消息啊!”
不满地瞪了于铁一眼,中元似乎已无心再去斥责他。微微叹了口气,他又神情关切地问:“阳江现在如何?”
看了看周围无语许久的群臣,于铁似乎不太敢将实情上奏了。沉默片刻,他才遮遮掩掩道:“袁辰星部在重炮的轰击下伤亡惨重……微臣临行前还接到了他要撤回关内的请求……”
袁师傅虽善于用兵,可他麾下毕竟都是以刀枪弩箭为主的旧军,倏然面对已和西洋陆军无异的苗部,根本没有丝毫胜算。大越新军尽管组建完毕,可毕竟没有经过实战检验。如若袁师傅顶不住苗人被破关的话,那后果绝对不堪设想。
想到这,中元的脖子上不禁微微冒出了些许凉气。不想让众臣觉察出自己的慌乱,他忙掩饰道:“速去给袁辰星发报,告诉他可以率部暂退关内稍作休整,但务必要在正旦之前发动反攻!朕立刻调江南各部支援他!”
“诺!”紧急的事态让于铁不敢耽搁片刻。微一拱手,他快步退出了门外。
侧目目送于铁出门,周博的神情异常严峻。方才中元的部署让他忧心忡忡。苗人石破天惊的进攻本就使越军上下猝不及防,为今之计只有坚守岭南关方是上策,万不可轻言反攻。一旦出师兵败,那等待大越的将是前所未有的灾难!
正了正头上的展角幞头,他出班奏道:“陛下!微臣以为在敌我火力悬殊的情况下,不可冒然出击反攻,更不能轻易调集江南各地厢军入关。非但如此,反而应将江南各部撤往江北守住各渡口,以防……”
抬眼偷瞧中元,见他并未变颜变色,周博才继续道:“以防曼云陀破关后直抵京师。”
微微颔首,中元知道周博的担心不无道理。当年,先帝就是因为冒然进军才导致全军覆没的。把兵马收缩在江北甚至河北各处的确是上上之策,只是自己再也不想当缩头乌龟了。
自从登基以来,保卫京师也好,建立海防工事也罢,甚至购置巨舰和西式装备,自己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防御曼云陀的袭击,故此处处被动。
可即便如此谨慎又能如何呢?
那个高大丑陋的苗人始终是自己挥之不去的梦魇。因为他,自己背负国恨家仇;因为他,自己险些屈辱地去帝号称臣;因为他,自己不得已杀了陈晃;还是因为他,自己和最心爱的人渐渐形同陌路,以至如今。
多少个漆黑的夜晚,自己都被这个恶魔惊醒。在擦干冷汗之余,自己都会产生一种错觉——朕此生就是来给曼云陀折磨的!
这样的日子,自己早已无法忍受。与其一辈子都生活在那个恶魔的阴影下,倒不如昂首阔步、勇往直前地和他大战一场。即便战死沙场,那不也是一种解脱么?
蓦地收起心中的黯然,中元的目光愈发地坚定:“战守利弊,朕心中已有定论,卿等不必再劝。如今新军舰队皆组建完毕,只要稍加整训便可与苗人一战。眼下有几件要紧的事必须马上议定。”
说着,他看了看一直没言语的陈继善:“老大人,皇家水师都统以及公瑾号管带的人选都已选定了么?”
皱了皱眉,陈继善那张肥硕的大脸上骤然多了几丝苦色。这几日来,他整日提心吊胆,茶饭不思。让他寝食难安的并非是眼下关外的军情,而是女儿的病情,更为让他担忧的是一旦女儿撒手人寰,那自己这万人之上的尊位是否还能保得住?
晓遥受宠时,朝中尚且有周正儒黄子辕跟自己为仇作对,而由着如今这个情形发展下去,他们还不得变本加厉地来打击自己吗?
想起这些,陈继善的身上不禁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傍晚后的这个小朝会上,他几乎没怎么关注关外的局势。他所有的心思全都放在这个让自己心乱如麻的疙瘩上了。
听到皇帝发问,他才回过神来,略带支吾地答道:“回……回圣上,兵部已拟定了几个人选,微臣正在暗中考核……”
想了想即将上演的那场关乎社稷存亡的大战,中元便有些等不及了。脸色一沉,他微微不耐烦地说道:“把花名册上的人选呈上来,朕即日要亲自选拔!”
“诺!”
目光闪向霍华德,中元又关切地问道:“霍华德,由你督建的铁路如今已修到何处?”
“回圣上,铁路目前已修到了潭州。”
潭州,那里距离岭南关还有几百里远。新军的炮车不能用驴马来拉运,只能走铁路。若是铁路目前只能修到潭州,那便意味着朝廷辛辛苦苦建立的新军将无法在第一时间内支援岭南关。
“能在年底前修到岭南关吗?”
望着皇帝急切而又期盼的眼神,霍华德那浓密的眉毛不由拧在一处:“回圣上,按说这铁路应在入夏之时便修缮完毕。可如今我大越用钱的地方太多,户部的银两也时常捉襟见肘。若是银钱足的话,铁路应该会在正旦前后修入岭南关城。”
又是缺金短银。
中元闹不明白,为何这个户部总是在朝廷最需要用钱的时候来使自己掣肘呢?
眼前的情势已让他顾不得责罚户部理财不力。重重叹了口气,他高声对霍华德道:“还缺多少银子你直接管户部要!若是要不来,朕就开内帑!无论如何,新军都要按时奔赴前线与苗人决战!”
“微臣明白!”
见皇帝战意已决,周博和黄子辕等几位不赞成冒进的大臣也不敢再进谏了。看着中元已然沉默无语,几位重臣便先行告退。
“老大人留步!”就在众人的身影快要消失在门外之时,中元忽地把陈继善叫住。
托着肥胖的身子,陈继善又满心疲惫地回到龙书案前。
“圣上还有何旨意?”
“方才朕见你心神不宁,是不是担忧自己前程未卜?”
心中猛然一抖,陈继善蓦地冷汗涔涔。原来皇帝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把自己的心思洞察得一清二楚。
莫非娘娘真的要……
空荡荡的屋子只剩下君臣二人。陈继善不敢再遮掩,连忙答道:“皇上圣明!”
起身走到陈继善身前,中元几乎用从未有过的语气宽慰道:“老大人,如今大越又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朕遍观朝中诸臣,唯有卿才是能和朕同舟共济的。”
见陈继善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又道:“无论这次遥遥怎样,你的官职爵位都不会有丝毫的动摇,你还是朕的股肱臂膀。”
这句话让陈继善的心狠狠地抖了几抖。抬眼微微观瞧,但见皇帝眼圈通红,面露真诚,他不禁双膝跪倒,声泪俱下:“皇恩浩荡!微臣九死难报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