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遥终于醒来了。中元听到这个消息,撇下正在奏事的大臣,一溜烟地跑上二楼。
看着床上病怏怏的晓遥,中元万箭穿心。眼前,那与生俱来的天生丽质此时再难见踪影,代替她往昔沉鱼落雁之貌上的只是满面的苍白。
“遥遥,你觉得好些吗?”眼圈微红,他一下子扑到晓遥床前。
晓遥舔了一下干白的嘴唇,气虚微弱。
“我方才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我梦见自己来到了一个漆黑无比的地方……一丝光都没有……”
说着,她表情倏然痛苦起来,仿佛被梦中的场景吓得不轻。中元紧紧握住她的手,眼圈湿润。
“你说,我是不是要死了?”说着,晓遥的呼吸又急促起来。
中元将她的手握得更紧,连连摇头:“不!不!没有人再会死了!”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想到什么,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晃儿的事我很抱歉……是我太无能……救不了你弟弟……我一定要救你!”
晓遥慢慢摇了摇头,泪水就在眼眶打转:“我……我不怪你……我知道你有苦衷的……是我太任性……”
曾几何时,他等待的就是她这一句谅解,等的就是这一天,如今真的等来了,他却只是低头呜咽,再也欢喜不起来。
几句话耗费了晓遥太多的体力。她闭上眼睛喘息了一会,又睁开断续道:“荣姐姐的事我也很抱歉……是我害死了她……如今我也是罪有应得……”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晓遥原本就是温柔随和之人,如今她摒除之前的戾气,想必自知时日无多了。想到此处,中元不由大恸。他不想让重病在身的晓遥看见,连忙转过身去。
丽媛端来了膳食。见晓遥一点想用的意思都没有,中元的心又不安起来。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常人一顿不吃尚且饿得慌,何况病重的人呢?已经混沌了几天几夜,再不吃东西,如何抗得过去?他伸手拿过一只粥碗:“进一些吧!你都几天没好好吃东西了。”
晓遥缓缓摇头。此时她浑身都不自在,仿佛有许多的蚂蚁在身体里游动、撕咬……
“就吃一些吧。”中元把粥碗端到她面前,用羹匙㧟了一勺放在她嘴边。
她抬眼无力地看了看匙中的白粥,一点都不想吃,可又不忍让中元过于担心,便硬撑着浅浅吃了几口。
“你快回去吧……我有些累了……”她转过头,躲开中元手中的羹匙,低声道。
见她一脸的倦意,纵有千言万语中元也不好再说,便把粥碗交给丽媛,万般不舍地离开了。
晓遥一直浑浑噩噩,醒少睡多,即便醒着,也是面色苍白,气虚无力,虽暂时止住了吐血,但却严重盗汗,咳的厉害。眼见太医院束手无策,中元心急如焚。他又一次把希望寄托在了洋医身上。
“你们西洋医术可有对症肺痨的药?”他眼睁睁地看着霍华德,目光里尽是期盼。
少有的失落与惆怅蓦然在霍华德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上呈现。他难过地摇了摇头:“回皇上,西洋医术对此病也是毫无办法。唯一能做的就是注射抗生素,可却也治标不治本。既然结果早已注定,那何不让娘娘少受一些皮肉之苦呢?”
最后的希望也没了。中元万念俱灰,暗想此时唯一能的法子就是祈求上苍了。
汴临城北,一座雄伟的道观巍峨矗立。它与皇宫北墙只有两街之隔。观内三清殿甚至比皇极殿还要高出半分。大越立国之初便钦定道教为国教,无论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还是天灾人祸,哀鸿遍野,皇帝都要来到这白锦观焚香祭天,以求上苍眷顾。
这日黄昏,落日的余辉染红了天角,晚霞与暗蓝的天空恋恋相融,远远望去,熠熠生辉。
白锦观外,一主一仆驻足门前。那仆人模样的满面焦急,使劲拍着打门环。那主人更是心急如焚,在门前来回踱步。
不一会,一位年轻道士将旁门打开探出脑袋,打量着二人:“无量天尊!两位施主有何贵干?”
还未等那仆人开口,主人便几步来到身前:“我有急事,要焚香设拜。”
小道士连连摇头:“有劳二位施主,只是今乃戊日,不能朝真,二位请回。”
说完,他将脑袋缩回去要关门。那主人一步按住门楣,口气甚急:“我不建斋设醮,只求签问卜,行吗?”
小道士犹豫片刻,放两人进观。
卜房里,仆人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放入供箱。小道士心中一抖,暗忖来人非富即贵,便不敢怠慢,连忙敲起大謦。
那主人模样的跪在地上,微闭二目,双手轻轻摇晃签筒,口中默念有词。随着小道士敲謦之声越来越快,他的双臂也摇晃得越来越猛。仆人站在一旁,焦急地看着,一动不动。
当啷一声,一支卦签蓦然落地。敲謦之声也随即止住。那主人睁开双眼,颤巍巍地从地上捡起卦签。当他看清签上谶语之时,不由脸色大变。
遥遥无期,止息无底。
遥遥无期……
遥遥,无期……
看来天意如此,再难挽回。
他似乎瞬间崩溃,一下瘫坐在地。仆人赶忙走到他身边,声音尖细:“主子,快起来,地上凉。”
借着仆人的力气,他晃晃悠悠站起身子,心有不甘地看着身前的小道士。
“小师傅,有些事情真的无法更改了么?”
“回这位施主,凡事皆有定数。”
“定数……定数……”他靠在仆人的身上,眼圈通红,喃喃自语,“难道注定无法挽回了吗?”
小道士沉吟片刻,慢悠悠地说道:“也不尽然。”
他好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几步来到小道士身前:“小师傅,有何回天之术?还望您不吝赐教!”
小道士微微一笑:“回天之术不敢说,只不过贫道听师傅提起过,若想改变定数,非行善与作恶不可。行善则事吉,作恶则事凶。若有大善,定数必然改变。”
几句话说得他眼前一亮,心中顿时豁然开朗。
“需要如何才算是行善?请师傅教我!”
“这个么……”小道士迟疑一下,又从上到下打量这两人一番,“行善因人而异。帝王将相、达官显贵自然与黎民百姓不同,最忌不自量力,否则行善也是作恶了。”
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仿佛悟到了什么,忽然深施一礼,然后便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最后一丝阳光也被地平线遮住,天色霎时昏暗了起来。这一主一仆一溜烟跑进神武门。仆人在后紧紧追赶:“皇上,慢一些,别摔了!”
中元根本顾不得看脚下。他边跑边脱下便衣,头也不回地喊道:“快!传王文通进宫!朕要大赦天下!”
宗人府里,中秋紧紧地盯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太监,目光中尽是期盼。
“让你打听的事打听清楚了么?”
太监不敢和他目光交错,低头道:“回王爷,已经打听到了。”
“快说说!皇上大赦天下,有没有我?”他说着把身子挪到床沿。
太监一皱眉,神情似乎比中秋还凝重。
“回王爷,没……没有……”
“什么?怎么没有?”中秋一下子跳到地上,伸手把那太监拎了起来,眉宇间尽是怒气,“不说是大赦天下吗?不是说连十恶不赦的人都赦免吗?”
太监被他的声如洪钟震得脑袋发晕,缓了好久才胆颤心惊地说道:“皇上确实下旨赦免十恶不赦之人,可……可谋反的人除外……”
虽然他把“谋反”二字说得很轻,但中秋仿佛仍被这两个字触怒。
谋反!这个压在他身上十几年的罪名犹如一道无法醒来的梦魇,将他的青春、理想和情感永世封存在这荒凉凄楚的院子里。
他横眉立目,越想越气,一脚将太监蹬倒在地,疯了一般冲到院中。看着院门上那长长的锁链,他的眼睛就快要瞪出血来。
“我没有谋反!张中元,你这个浑蛋!快放我出去!”
然而,他疯狂的咆哮没有得到一丝回应,留在耳畔的只是那久久不散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