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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5.风言风语

2017-10-21发布 3325字

卧房里蓦然透出一股腐朽的味道。中元迈步走到床榻前,但见晓遥无力地躺在上面,面无血色。中元的心剧烈地抖动着。他无法把眼前这个憔悴不堪、神形枯槁的人和自己心中那个似天仙般出水芙蓉一样的遥遥联系在一起。

这还是让自己魂牵梦萦,欲生欲死的那个人吗?不,她不是!一定是搞错了!我的遥遥去哪儿了?

他从心底不愿相信眼前的现实,可理智却让他不得不信。

“遥遥。”驻足片刻,他声音颤抖,轻轻呼唤。

床上,晓遥仰面朝天,昏昏沉沉。这些时日,她觉得自己的四肢、自己的头脑、自己的一切仿佛都不再属于自己了。弟弟被杀,儿女离开,吸食鸦片,家人冷漠,一桩桩一件件铺天盖地向自己袭来。她累了,倦了,觉得人世间再无一件东西值得留恋。

既然自己就要被这尘世抛弃,索性自己先抛弃这尘世。

她不想再这般生不如死的活着,于是便开始作践自己。丽媛每次送来膳食,她都偷偷倒掉;每到夜晚,她都悄悄打开窗子,傻愣愣地站在冰凉的地面上,一丝不挂,不管寒风如何猛烈地吹来她动也不动,直至天光大亮才回到床榻。原本多病的身子怎能经受得起这般蹂躏?不消几日,她便病如山倒,奄奄一息。先是浑身无力,喘不过气,而后神思恍惚,周身疼痛,直至今早吐了血她才明白,自己的大限就要到了。

在床上浑浑噩噩一晌午,期间丽媛等宫女进进出出,朱世玉前来请脉她都浑然不觉。

“遥遥!遥遥!”见晓遥不声不响,中元急了,声音不由提高了许多。

一声声急切的呼唤终于将晓遥唤醒。她的眼皮和嘴唇动了动,表情依然还是那么的痛苦。

“遥遥!是我!”中元俯身跪在地上,紧紧抓住晓遥的手。

也许是中元胸中的热血温暖了晓遥冰冷的身躯。她竟然微微睁开了眼睛。

“是你……”晓遥不相信眼前的情景。在她的心里早就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中元了。

“遥遥,是我!”见晓遥睁眼,中元悬着的心暂时放了下来,“你……你怎么病成这样?”

晓遥没有回答,只是勉强露出一个笑容:“你来了。”

中元的手握得更紧:“是!我来了!我早就该来。”

此刻,他觉得自己就是个混蛋。纵然晓遥有千般不解,万种纠缠,自己也该不离不弃啊!怎能因无颜以对而避恐不急呢?

“遥遥,都是我不好。我就是个浑蛋!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离开你半步了!”轻轻抚摸着晓遥那以褪去光泽的头发,他发自内心的忏悔道。

晓遥慢慢摇了摇头。如今所有的一切在她心里都已经无所谓了。容貌、才华、富贵……这些东西都会随着自己生命一起走向尽头。

“我……我想见我们的孩子……求求你……”虽是千舍万弃,可她终究还是放不下女儿。

此时此刻,即便晓遥要他上九天揽月,中元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可是朱世玉的告诫又让他无法教晓遥如愿。见中元犹犹豫豫,晓遥彻底绝望了。

看来自己终难再见女儿。

一阵天旋地转的感觉倏然肆意向她袭来。她只觉胸口发闷,一口气不来,便昏死过去……

沉寂数月的夏宫又忙碌喧闹起来。朱世玉带着几乎全部的太医日夜轮流值守;丽媛和孟祥童领着宫女太监也是里里外外忙得不可开交;中元更是把前朝搬到了夏宫,早朝午朝一并听了,每日仅在寝宫一楼一间不大的屋子里接见重臣,余下的时间吃住便全在晓遥卧房的外间。

肺痨是会过人的。朱世玉怕皇帝有闪失,三番五次劝说他离开。夏宫这么大,哪怕仅仅是换一座楼也行,可却被中元严词拒绝。如今他再也不想离开晓遥,半步也不行。

见中元整日死守在门外,丽媛也焦急万分。小姐病势沉重,若再把皇上搭上可怎么得了?望着那绝望的眉宇,她灵机一动,计上心来。

“皇上,请您先用些燕窝粥吧!”步履轻盈来到身前,她把一只青花瓷碗放在中元手边的小案上。

中元看了看碗中的粥水,虽然里面红枣白粥与青蓝的花碗构成一幅俊美的画卷,又有香气扑鼻,可还是没能勾起他一点食欲没有。这几天来,因为晓遥昏迷不醒,他一直吃咽不下,睡觉也不安稳,每夜只能睡上一两个时辰,却还总是噩梦连连。

丽媛看他眉头紧锁,忙道:“皇上,您多少用些吧!总这么熬着,身子骨可吃不消。”

中元又看了那碗一眼,还是不想吃。丽媛眼圈一红,无比的痛心。他从未怀疑过中元对晓遥的感情,即便是出了陈晃的事,她也坚信不疑。她一直等待着两个人的和解,一直期盼着那一天快些到来。

“皇上,若是熬着能治好小姐的病,奴才便不拦您。可若是小姐的病先未好,而您再倒下了,这岂不是乱上加乱吗?您惦念着小姐,可也得吃饭睡觉啊!这么日夜像大眼灯似得坐着,万一让小姐知道了,一定会心急的。”眼中噙着泪,她又是一番苦口婆心。

中元听她说得在理,便端起碗来微微尝了一口。香甜的味道让他想起晓遥的厨艺来。自从搬到夏宫,她几乎每日都亲自下厨,弄了许多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奇异菜肴等着自己散朝回来,一同进膳。那个中滋味,自己依然记得。

今后,怕是再也吃不到她做的东西了。想到这,几滴热泪不由夺眶而出,落在燕窝粥里。

丽媛见中元食难下咽,便接过粥碗,转身从小宫女手上拿过一杯茶给中元漱口。

“皇上,您若是累了便去歇歇。这儿有奴才们呢。”

“朕不累。”中元摇摇头,“等遥遥醒过来,朕还要跟她说话呢!”

看着中元眼里的血丝,丽媛无奈地叹了口气:“皇上,奴才知道您对小姐的深情厚爱,只是您这么日夜熬着对她的病情没有一点好处啊!还有……”

见丽媛话说一半停住了,中元一愣:“还有什么?”

丽媛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她一摆手示意小宫女退下。

“还有,这外间原本是奴才住的地方。皇上你一头扎进来,几个晚上都不离开。这知道的晓得我搬到别处去睡,那不知道的还以为皇上把我……”

看着丽媛那略显委屈的脸颊,中元差点噗嗤一声笑出来。原来这小丫头还有这个心思啊!也对,人言可畏。自己是皇帝当然没有人敢妄议,可她就不同了。自小到大,她好像没怎么和男人接触过,如今自己心急如焚住在外间,却忽略了她的感受。

一丝笑容在中元的脸上一闪而过。他把杯子放在手边的小案上:“这么说朕险些玷污了你的清白?”

丽媛面露不安,连连摆手:“不!不!不!奴才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奴才是怕外面风言风语的,说皇上见爱嫔弥留,另有新欢。”

中元望着丽媛清秀的面容,微微颔首。他站起身,闭上双眼,长出一口气:“还是你想得周全啊!朱师傅也建议朕到对面的楼里去,只是朕不想离遥遥太远,也管不得许多了。”

丽媛转了转眼睛,一丝乖巧掠过脸颊:“不用去对面的楼,在隔壁就好!”

“隔壁?”中元蓦然睁开眼睛。

丽媛使劲点点头:“对啊!皇上您守在这儿,不就是怕小姐在里面有什么状况您不能马上知道么?奴才已经吩咐小童子在绳子上栓了一个铃铛顺到隔壁去。这样,一旦小姐醒来或是有什么不好,奴才们就会拉动绳子,皇上您在隔壁也就能立刻知晓了呀!”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自己没日没夜地在这守着,的确对晓遥的病情毫无益处,而自己一旦累倒了,太医院必定会分出一部分人来照看自己,如此岂不是变相害了晓遥?既如此,不如就依了这丫头吧!

晓遥卧房的隔壁原是几个宫女住的屋子,但中元并不嫌弃。只要晓遥能有一丝好转,就是让他露宿荒野他也心甘情愿。孟祥童早已将隔壁屋子收拾整齐。这间不大的屋子并无许多陈设,一个碗口粗细的铃铛顺着绳子系在床头。中元摇晃了一下,铜铃立即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回头冲丽媛微微一笑:“那今晚朕就睡在这儿了。”

掩上房门,丽媛拍了拍胸口,长出一口气。所谓风言风语她才不在乎。之所以这么说,就是要让中元远离晓遥的卧房。肺痨会过人,又是绝症,皇上一旦染上那整个大越都会乱了方寸。不过如今好在都过去了,自己不会再为此分心,接下来所有的心思便全都放在小姐的身上。

这一夜月朗星稀,微风习习。树上的知了似乎怕打扰屋中人,叫声也不似往常那么有力。也许是近来过于劳累,中元这晚睡得极香。在梦里,他梦见了晓遥。

“你终于肯来找我了!”

一片万紫千红的梅林中,晓遥窈窕婀娜,亭亭玉立。一双明眸在清纯的面庞上神气地转来转去。那火红的花瓣也似乎在向她盈盈招手。

“遥遥,你的病好了?”看着一如初见的晓遥,他又惊又喜。

晓遥手捂朱唇,笑而不答。

他欣喜若狂:“遥遥,你根本就没有生病。这一切都是你骗我的对吗?”

晓遥还是没有回答。转身走向梅林深处,她在一株最茂盛的梅枝下驻足,回眸一笑,依旧唇红齿白。

淡淡春风微微拂面,丝丝暗香缓缓飘来。就在这令人心旷神怡的时刻,晓遥却随着这一缕清风化作无形,让他追赶不及……

梦醒时分,中元蓦然坐起身子,顿觉脸上冰凉湿润,回首看向身后,但见那铜铃还好好地拴在床头,动也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