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桌案上的一份份军情，中元的额头上不由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袁辰星从岭南发来急电，奏报入夏后曼云陀又是躁动不安，苗军在边境上与越军摩擦频繁，小规模战斗几乎每天都会发生。放下奏报，他担心苗人故伎重演，仍会声东击西，从海上进兵。
拿起手边茶碗呷了一口，中元稳下心神，倒并未像之前那般畏惧。皇家水师的实力远远胜过苗人那旧式的战船。路上进兵也不怕，大越新军的各类火炮足以将曼云陀的藤甲兵化为齑粉。他所畏惧的，就是曼云陀诡异的举动，因为这举动是自己无法事先预料的，正所谓神鬼莫测。面对这个老对手，猜不到他的真实意图才是最危险的。
“回复袁辰星，让他将兵力全部收缩到关外四城，避免与苗人争斗，静观其变。”放下茶碗，他吩咐于铁道。
“那朝廷不再增兵支援关外了？”点着头算是遵命，于铁仍心有疑虑。
看了看于铁紧锁的眉头，中元摇摇头。一万新军虽然装备精良，但毕竟未经实战，冒然出击，万一折在关外自己岂不是断了条臂膀？况且袁辰星说得明白，曼云陀只是在边境上搞小摩擦，为了零星战斗派出大军实在不值当。
“不必了！”中元斩钉截铁，笑道，“好东西可不要轻易拿出来显摆啊！好钢要用在刀刃上。”
于铁也会心一笑：“微臣明白！这就下去办。”
转身告退，他刚跨出英华宫的门，却见一女子风尘仆仆地跑了进去。忙一闪身，他躲在了一根柱子后面。那女子似乎很没规矩，进了皇帝寝宫脚步声还是未有丝毫减轻。
“皇上！”女子的声音显得很急促。
“丽媛？你怎么来了？”皇帝显然对这个女人的到来十分意外。
丽媛？于铁觉得这个名字好像在哪听到过。他猛然想起，夏宫里伺候遥嫔的那个宫女就叫丽媛。她怎么来了？还这般急匆匆，莫非……
他四下看了看，见周围并没有人注意自己，便屏住呼吸竖起耳朵探听屋内的对话。
丽媛的到来确让中元始料未及。他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个呼哧带喘的女孩子，仿佛从来都不曾见过一样。自从陈晃的事情过后，中元一直都没有机会好好地跟晓遥甚至丽媛说过话，唯一一次回到夏宫，还是气急败坏的样子。他不敢直接去面对晓遥，于是丽媛本应该成为二人之间的纽带。可是令他自己都没想到的是，如今他连丽媛也不敢面对了。
有几次，他都想差人去夏宫找丽媛，问一问晓遥的冷暖，但每当召来宫女太监时，他都退缩了。他早已把自己当成了一个罪不可赦的人。
“皇上……”丽媛刚刚开口，便哭了起来。
中元的心一抖。他知道，一定是晓遥又出了事。
“丽媛，你别急，慢慢说。”他起身把丽媛拉倒自己身边。
丽媛泣道：“皇上，我们家小姐快不行了！”
虽已入宫多年，但丽媛一直还用在阳江时的称呼。毕竟打小建立起来的感情是如何都磨灭不了的。
中元的头皮都麻了。他的呼吸明显比阅览军情奏报时还要急促。
“遥遥……遥遥她怎么了？”
“自打立夏，小姐的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我原以为是烟瘾发作，又寻思天气骤热她一时不适，便没忙着宣太医。谁知这两日小姐竟大不好，今儿一早还吐了血。我临出来时瞧着面色怕是时日无多了。”丽媛说着又兀自哭了起来。
中元大惊失色。他万没想到自己离开夏宫后，晓遥竟会如此一蹶不振。自己好不容易在朝堂上保住了她的性命，可万恶的死神却又要把她夺走。
“宣太医了吗？”他忙问。
丽媛点点头：“我出来前已经让小童子去宣了。”
门外，于铁将两人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他在心中快速地盘算着此事对日后朝局的影响：遥嫔一死，陈继善一族十有八九会失势。梁安富已然被贬为庶人，朝臣大多依附黄子辕，陈继善必是孤掌难鸣。若如此……
他打定主意，将脚下朝靴紧了紧，快步向前走去。
想着晓遥的情势，中元一刻也待不安稳了，忙命人备下车马与丽媛一道急匆匆地赶到夏宫。
卧房外，一干宫女太监守在门口。人人的脸色都那么焦急凝重。孟祥童更是急得团团转。皇上临走时，自己口口声声答应一定会照顾好娘娘，可如今竟成了这副模样，教自己如何交代？
门被轻轻的推开了。朱世玉从卧房里走了出来。孟祥童连忙迎上去：“怎么样？朱师傅！”
朱世玉眉头紧锁，面色异常的难看。
“皇上驾到！”外面的执事太监突然高声喊喝。
一群人知道皇帝来了，连忙跪倒迎驾。
“都起来！”中元无心他人，直奔朱世玉，“朱师傅，里面情况如何？”
朱世玉起身，一脸的苦相：“回圣上，方才臣为娘娘请了脉，见娘娘咳嗽不止，身形枯稿，大肉陷下，胸中气满，喘息不便，身体发热，脉小以疾，正气虚弱，气血不足，阴精耗损……”
“别说这些医理，朕听不懂！”中元万分着急，声音不觉地高了许多，“你只说什么病！”
朱世玉看了看众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两人往前走了几步，朱世玉长叹一声：“圣上，以微臣多年的行医经验来看，娘娘此番怕是凶多吉少。”
中元脸色异常的凝重。注视着朱世玉的眼睛，他声音颤抖：“你就说到底是什么症状？”
又四下看了看，朱世玉这才悄悄地道：“经臣初步诊断，娘娘得的是肺痨。”
中元的身子猛然一抖。这句话犹如五雷轰顶一般讲他死死地钉在原地。肺痨，即使再不懂医的人都知道，这是百病之魔，是根本无法医治的绝症。
“她为何会染上此病？”半晌，中元缓过神来，两眼通红道。
朱世玉张了张嘴，喉咙里仿佛干涸了一般，半天没出声。中元知道他心有顾忌，便淡淡道：“朱师傅，你但说无妨。”
“诺！娘娘自幼体弱多病，正气不足，此乃滋生痨虫之体，又因突遇不幸，忧思伤脾，劳倦过度，以至脾虚肺弱，痨虫入侵，再加上吸食鸦片，久受风寒，种种缘由以至如今。”
朱世玉知道自己的一席话牵连进了太多的人，陈晃、丽媛、孟祥童、梁安富甚至皇帝本人，故而先前吞吞吐吐，不敢说出口。
虽说是不治之症，可中元绝不会放任不管。晓遥是他最爱的人，即便她吸食鸦片，即便她想逃走，即便她对他有百般不解，她都是他在这个世上最爱的人。但有一丝希望，他就会尽百般努力，不惜一切也要把她留住。
“可有医治之法？”中元的底气明显不足。他心中早已明了。
朱世玉摇摇头：“回圣上，此病积年累月，渐就顿滞，断无治愈之理，还望圣上心中有数。”
虽然明知道结果，可朱世玉的回答还是让中元绝望万分。他用祈求的口气问道：“果真没有法子么？哪怕只是舒缓些也行啊！”
朱世玉叹了口气，慢悠悠地说道：“医治肺痨，多用清热解毒之法，最忌猛药热补。再则，忽然吐血者，宜降气，不宜降火，宜行血，不宜止血，宜补肝，不宜伐肝。臣胸中已有方子，可开出之后也只是缓解一二，无法根除。”
中元微微颔首：“那就有劳朱师傅了。”
“另有一点请圣上牢记。肺痨又称传尸，葛洪在《肘后备急方》里写得清楚，骨肉至亲朝夕相处，痨虫亦会侵入。所以圣上最好不要进入卧房，以免沾染病邪。”
朱世玉的话让中元难以接受。虽然知道他说得对，可晓遥病已至此，自己怎能置身事外呢？他恨不得此刻就冲进去，抱住她，哪怕什么肺痨传尸。
两人回到门前，中元怒视孟祥童。孟祥童吓得浑身发颤，两腿一软跪倒在地：“奴才该死！奴才罪该万死！”
孟祥童是夏宫掌管太监，除了丽媛，其余宫女太监见他跪倒也慌忙下跪。
“奴才罪该万死！”
听着众人的请罪，中元的脸抽搐了一下。他强压怒火，缓缓说道：“娘娘重病在身，皆因尔等疏于照顾。朕本应将尔等尽皆处死，但念在尔等御前伺候多年，姑且饶恕一回。今后若再有人疏不尽心，朕定严惩不贷！”
“奴才谢主隆恩！”
众人齐声谢过恩，孟祥童带着太监宫女各司其职去了。朱世玉也赶回太医院，召集其他太医商议对策。见中元一筹莫展，丽媛更是心中没底。
“皇上，朱师傅说娘娘到底得的什么病啊？”
中元双眼通红，没有作声。方才对那些奴才们说的话，也是对他自己说的。把手放在卧房的门上，他想起朱世玉的告诫不由顿了一顿，但很快便轻轻将门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