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郭宁和武臣男肩并肩坐在会议室的第三排中央位置。本来郭宁是没资格出席的，但是于大春又不知道有什么事要忙，让他顶上了。但是郭宁却认为，这一次坐场，是他来到祥云以后，最有意义的一次会议。

那位甄教授，在郭宁和武臣男进入会场之前已经坐在主席台上，检查了一遍课件，便优哉游哉的喝着水，偶尔看一眼台下形形色色的干部们。

三点整，甄教授正式开始了他的讲座，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

“同志们，大家好，我来自山西省煤炭研究院，我姓甄，就是前一阵子特别火的那个《甄环传》的那个甄。受贵公司董事长的邀请，来给大家讲一下普及内部市场化的意义。”甄教授不论别的，单是清晰的说文吐字，已经让在一群方言中打滚太久的郭宁感受到一丝宽慰，不由得想起了大学的教室。

（内部市场化是指企业根据市场经济运行规律，模拟市场交易方式来组织企业内部生产经营活动，充分挖掘企业潜力，增强企业活力，在提高企业市场运作效率的同时提高企业的整体经济效益。）

“今天上午，我在王科长的陪同和指引下，已经把贵矿内部市场化的各项举措大致浏览了一遍，总体感觉，很好！有多好呢？像极了我给大同一家煤炭企业做的模板。”

坐在郭宁身后的高河轻轻戳了一下郭宁，“王小明那个屌就是抄的，他知道个屁！”

“别乱，悄悄的。”郭宁暗暗提醒高河，一来他想听听这位教授的水平，二来，隔墙有耳，别因为一句话让王小明整治高河。宁欺君子勿伤小人，这可是血一般的教训。

“今天我在这里，就不给大家讲这个市场化的意义了，这个大家上网都可以查。我今天来，是想和大家说点别的，就当是一种交谈了。”说罢甄教授点了一下鼠标，投影仪上显示了一幅柱状图。

本来郭宁还打算像曾经学生时一样，抄个笔记啥的，却发现这张图，画一下，好像也没什么太大的意义。

“大家看，这是前年，根据山西省财政收入做的一个汇总图，其中，去掉太原，各市的具体经济发展，大家看看能发现什么特点没有？”

郭宁从这张图确实看不出什么异常，而整个会场的人，同样寂静无声。不是说大家都那么守纪律，而是有太多人，已经开始低头玩手机了。

“可能不太明显，那么大家再看。”甄教授又点了一下鼠标，所有的柱状图中多了一抹红色，遮盖了原来大部分的面积。“请看，红色的部分，代表的是煤炭产业所带来的经济收入，这下是不是明显多了？”

郭宁发现，各市的蓝色部分，长度都差不多，造成高低不平的，正是这红色的部分。其中，大同市，遥遥领先。而梅城，则卡在了一个不起眼的地方。

“根据13年的统计，全省大概有多少座煤矿呢？注册的，就不少于1000座，要是再把黑煤窑算上，同志们，这个数字不敢想象。所以说，我们山西的经济，可以说，是建立在煤炭之上的。但是，我们山西的煤，还能挖多少年呢？这里有没有本矿的相关技术人员，你们告诉我，你们矿预计可以生产多少年？”

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要不是会议室太安静，根本听不清他说的啥。“五十年。”

“嗯，五十年，听起来，煤炭储量还挺高。那么，好，五十年之后呢？这个矿就废了？这么大一片场地，这么多的设备设施，就不要了？扔了？你们想过没有？”

武臣男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熟了，郭宁只希望他不要打呼噜就好。但是甄教授的问题，确实让他这样的小屁孩无从思考，还能怎么样？发展旅游业？你以为是地道战啊？再说了，这也轮不到他这样的底层职工去思考啊。

甄教授又点了一下鼠标，这时投影仪上，变成了一座美丽的乡镇，“按照目前的常规处理方式，就是封闭井口，拆除钢架，就像废铁一样，能卖的就卖。同志们，你们不痛心吗？现在大家看到的，是我国目前转型比较成功的台儿庄古城。那里原来也是一座煤城，那里还不如祥云，它才能挖三十年。但是你看看人家现在，多漂亮。作为绿色产业，收入不比过去差。给大家念一组数据，我也是从网上查的，台儿庄古城自2010年重生以来，接待中外游客600多万，带动全市旅游业实现了30多亿元的综合收入，荣膺“齐鲁文化新地标”榜首。”

很多人不自觉的抬起头，看了一眼那美丽的乡镇，却看不出一点煤矿的味道。

“再说刚才你们提到的，五十年。我觉得有些乐观了，现在是什么年代，科技时代、信息时代，今天你们年产量可能是三十万吨，也许用不了两年，某个煤机厂，生产设计出一台大型采煤机，你们的年产量到时候就是五十万吨，那还能采五十年吗？我觉得，用不了三十年，同志们就该拜拜了。”

郭宁心里一惊，三十年，那我岂不是熬不到退休了？不对啊，这个教授不是请来推行市场化的吗？怎么感觉像是处处在唱反调呢？

“我也是山西人，我热爱山西。近几年全国各地都出现了各式各样的土地塌陷事件，咱们矿周围有没有？”

有几个认真听讲却又不好意思大声说的人悄悄说道：“有。”

甄教授听到了，他自然会听到，“对，肯定有！严重不严重我就不清楚了，王科长估计是不会带我去看的吧？”

郭宁顺着甄教授的目光所指，发现了所指的正是坐在第一排的王小明，王小明尴尬的点头笑笑。

“我相信，咱们这个地方，我看周围都是农田，将来势必还会进行土地复垦和环境治理。但是，同志们啊，你们知不知道，环境治理的费用有多高，可比你们赚的钱要高很多啊！而且复垦的话，能不能恢复，还是两说。我怕，到最后，是恢复不到照片里的样子了。”

接着，甄教授几秒一张，全部都是山西的一些著名的旅游名胜，有云冈石窟、乔家大院、五台山、平遥古城等等，每一张都是美仑美奂，引起人内心的憧憬和向往。

“有几句老话，我不知道在座的有没有听过，叫地下文物看陕西，地上文物看山西。一百年文明看上海，一千年文明看北京，三千年文明看陕西，五千年文明看山西。同志们，每每听到这些话，我的内心就是激动，就是惭愧，我们山西拥有大好的资源，为何会沦落到一个仅仅依靠煤炭资源苟延残喘的地步？”

接着甄教授又在鼠标上轻轻一点，又变成了一张柱状图，这不过这次，上面标示的不再是山西的各个城市，而改成了中国的各个省份，而山西，放在了居中的位置。

“这是前几年，山西煤炭市场行情好的时候，统计出来的这么一张图，全国各省的财政收入排行，一共是三十一个省市，我们排多少？二十。”紧接着又是轻轻一点，“这是今年一季度，前几天刚刚做出来的统计，同志们啊，触目惊心！咱们山西，居然列全国倒数第二，就比青海强一点点，还不如西藏！”

说到动情处，甄教授有些唾沫喷了出来。可是，郭宁并不觉得恶心，而是心惊。

“我们山西，拥有多么灿烂的文化，我们山西，曾几何时，也是文化、经济，不敢说核心，起码也是中心之一吧？我们的晋商，曾几何时，多么的灿烂，一句‘汇通天下’，可以说就是我们山西人的旗号！现在呢，说起山西人，有什么？暴发户！土财主！就知道买车买楼玩明星，这是拿山西人的子孙后代去图他们个别人的一时快活！”

郭宁此时，几乎是热血沸腾，一声“好”卡在喉咙里，如果此刻再来一剂猛药，想必就会冲破牙关。

“可如今，事已至此，我们能做的，只能尽力补救。我听说你们矿当初在建设时，向银行贷款，要了二十亿。唉，这笔钱用在什么地方不好啊？修修路，搞几个高科技园区，不比挖煤强？不过我也知道，那些银行，听说是给煤矿贷，都高兴的不行了。一说是个新兴产业，可得慢慢审喽。”

郭宁的热血也随着甄教授的平静，慢慢的冷却下来。

“所以，我希望在座的各位，尤其是我注意到，贵矿的干部们，多数都是青年才俊，这是一种活力的象征。希望大家在今后，能够好好推行内部市场化，所谓功在当代，礼在千秋。如果大家，真的能够有效的把市场化落实到，我相信，在祥云的储备枯竭之前，祥云的生命，会找到新的延续。谢谢大家！”

此时响起了热烈的掌声，郭宁都纳闷，难道刚才那些低头玩手机、趴在桌子上睡觉的人，都是装的吗？

就在当晚，让祥云全体领导松一口气的事发生了，很多请假回家工人，陆陆续续回到了工作岗位，虽然还没来全，但燃眉之急，是过去了。

马文涛，不得不又一次通宵开车，把甄教授送了回去。

郭宁，则有太多问题想向甄教授请教，可惜，他还远远不够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