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午,就在所有人无精打采又强打精神准备迎接下班的那一刻,手机纷纷发来短信。咋一看,所有人喜不自禁,真的发工资了,太好了!但是仔细一瞧,不对啊,怎么少了许多,再仔细一瞧,少一半呢!纷纷开始给劳资科打电话,要问个明白、讨个说法。
张华的手机从那一刻起,几乎就成了烫手的山芋,还是个会震动的山芋!一开始他还能耐心的解释,“确实是只发了一半,剩下的,下个月补齐,都先用着,忍耐一下。企业也有困难,要理解和支持。”但张华也是人,是个凡人,好脾气也有消耗殆尽的时候,最后解释也变成了“找领导说去,关我屁事!爱咋地咋地!”
张华在签到处正好碰到了武臣男和郭宁,便约着二人一起去市里吃饭,可惜武臣男担心于大春随时会给他打电话,拒绝了张华的一番好意。而郭宁坐上了张华的车,上车就问:“华哥,去哪吃啊?”
张华扣好安全带,“你给你师父打电话吧,他定的地儿,就说咱俩上路了。”
郭宁心下一阵惭愧,虽然说的是常联系,但是自己究竟有多久,没有和师父联系了?
而当三人落座的时候,看到唐坚的那一刻,心情是复杂的。唐坚以前在矿上,虽然谈不上多么的英俊潇洒,但起码还算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没事爱拿本书,颇有点文人的风采。可如今,坐在他对面的这个男人,俨然是另一个人。
唐坚的下巴上挂满了胡子,虽然只有寸许,显得这个人邋遢许多。头发也没梳、也没剪,居然还留长了,挽在脑后,用一个皮圈扎了起来,看上去简直就是个流浪汉。穿的衣服也是宽宽大大,而且颜色也是那种很怪异的,好像有太多颜料洒在身上,用漂白剂也起不了作用。
郭宁虽然很惊讶,但是唐坚却莫名的兴奋,刚坐下,就从随身带着的一个黄褐色书包里拿出一个绿色的玻璃瓶。玻璃瓶没有任何标签,但是看得出来,里面装的必然是酒。唐坚难掩喜悦:“来!都尝尝,我同学从汾阳酒厂给我带回来的竹叶青,正经的原浆!”
唐坚正要开酒,张华一把拿过来,像看一件文物那样端详着:“这包装咋这么寒碜呢?这就是个普通的酒瓶子吧?”
唐坚笑了,在郭宁看来,师父笑得像一个孩子,无忧无虑。
唐坚说:“就是个破酒瓶,瓶底还打着‘青岛’的拼音呢!酒厂里都不让外带,市面上卖的原浆都已经兑水了,我这同学,他爸就在酒厂里上班,说是自己喝,这才带出了一箱正经东西。”
张华一下子兴奋了不少:“是?那可是好东西啊!赶紧尝尝!”便去拧那盖子,盖子用蜡简单糊了一层,不费劲就打开了。刚一打开,一股清香,直接掩盖了面前火锅不断沸腾的辣意。
郭宁:“师父,你以前不是不喝酒吗,这辞职了,人也变性了?”
“这什么屌徒弟,会不会说话?”唐坚佯装生气,说话依旧不温不火:“为师这叫转性,怎么是变性,我又没去过泰国。”
张华:“你师父不是不喝酒,是不随意喝酒,我印象中,他喝酒,一桌从来不超过四个人。来吧,都倒上点!”
张华单手举着瓶子,就开始往唐坚面前的酒杯里添。瓶身斜倾,才发现这酒果然不一般。首先就说这酒浓,往日里不管真的假的,张华陪着郑总,什么内部专供酒、特供酒、原浆酒,喝的不少,但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感觉那不是酒,而是一瓶糖浆。正因为这酒浓,所以当酒从瓶口流出的时候,似乎还难以从瓶子里扯出来,眼瞅着都快要拉出丝来了。
唐坚从张华的手里抢过酒瓶,“来吧,还是我来吧,别浪费东西。”那样子,不像是倒白酒,反而像是倒啤酒,瓶口贴着杯壁,俗称“卑鄙下流”。
唐坚把自己面前的第一杯酒又放到张华面前,张华拿起酒杯,在灯光下端详。隔着酒杯,只觉得这酒晶莹剔透,色泽如琥珀一般。灯光穿酒而过,滤掉刺眼,只剩了柔和,以及迷醉。张华忍不住感慨:“好东西啊!有没有了?给我爸和郑总一人带一瓶。”
唐坚三杯斟满,坐回椅子里,笑嘻嘻的说:“暂时是没有了。这酒必须得从厂里带,而且数量有限。你要是要那兑水的,多少都有。”
张华:“你瞧这是什么话,兑水的谁稀罕啊,咱就是要的这个稀罕劲儿!来来来!不说废话了,走一个!”
郭宁盛情之下不好退缩,脑子一热,脖子一挺,一杯酒直接下了肚。刚入口,只觉得这酒和平时喝的白酒不同,不但不辣,还有一种淡淡的清甜,仔细一回味,还有许多微微的苦涩。再看他们二人,脸上挂着的,是一种幸福的甜蜜。
但紧接着,就发觉,这酒似乎粘在了喉咙里,似乎能感觉到有一股力量,在不断的往肚子里扯,同时还有一只手,死死拽着郭宁的食道。在挣扎中,慢慢的拖入了胃腔。这时,才突然有一种火辣辣的感觉开始由内而外的喷发,自己俨然成了一座迷你火山。
唐坚忍不住笑出了声,只见郭宁紧闭着嘴,鼻孔不停的忽闪忽闪,“小郭,这酒后劲儿大,你还年轻,慢点喝。”
张华一杯酒下肚就已经是脸红脖子粗:“可不是,这竹叶青可不是一般的酒,是药酒。你要是燥的不行,我俩还得给你找个小姐去火。”说完两个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只把郭宁尴尬的赶紧从锅里捞一筷子牛肉。
唐坚也拿起筷子:“就咱三个人,随意吃随意喝,不劝酒不劝吃,怎么高兴怎么来,要的是一个痛快!”说罢,自己也夹起一大把肉,扔进了碗里,还倒了半碗醋进去。
张华表面痛快,但心里窝火,“唉!你可不是痛快了吧?早早的从那破地方走了,我现在天天是风箱里的耗子——两头受气,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现在工资也发不下来,都不知道咋过啊。”
唐坚漫不经心的问着:“你媳妇呢?”
张华:“人家那大小姐日子过的,今天飞美国,下个月飞巴黎,孩子在丈母娘那扔着,保姆、月嫂轮番伺候着。”
唐坚:“挺好,我就佩服这说走就走的旅行,我要有钱我也满世界跑去。”
张华:“你媳妇儿呢?”
唐坚:“离了!”
张华的筷子刚伸进锅里,就像被电打了一样缩了回来:“啥?多会儿的事?开玩笑呢吧?”
唐坚却像是在说别人的家常:“没开玩笑,我辞职以后,没多久就离了,觉得我辞职丢了金饭碗,不顾家太自私。孩子也归她,车子、房子,都是她的。我现在住我姨家的旧房子里。”
郭宁也吃惊的看着还在大口吃肉的师父,自己虽然不明白婚姻对一个人的意义,但设想,绝对不是师父说的那么轻巧。
张华也不知道该怎么岔开这个尴尬的话题,举起酒杯:“来!喝酒!随意啊!”说罢一饮而尽,而当他放下酒杯,发现唐坚的酒杯,也是倒了个干干净净,郭宁倒是留了一半。
唐坚一边往锅里下肉,一边说道:“没事,不用担心我,我挺好。倒是你们,好好给自己想想退路吧,我觉得,煤矿,不是个长久之计。给你们举个简单的例子,就咱吃饭的这家饭店‘蜀珍香’,知不知道谁开的?副市长和另一个矿的矿长媳妇开的。以前那些个政府要员,还有所谓的商界名流,没事都来捧个场,所以这的位置,特别不好订。但你瞧瞧现在。”
张华和郭宁也忍不住回头四下张望,确实没什么人,几十桌的大厅,除了他们三,只有两桌人,还都是小情侣。
“看到了吧!中央不让大吃大喝,断了一条路。以前咱煤矿有钱的时候,吃饭还嫌贵?哪贵去哪!难听点说,梅城郊区那一溜的红灯区,就靠煤矿工人们养活呢!你再看看现在,别的不说,这里以前一盘羊肉88,还不打折,现在呢,都是特价38、48、58,为啥?煤矿不景气了,把经济都给拖下去了!”
这些东西张华都懂,但是不愿意这么血淋淋的面对。何况郑总也说过他,但是,他连自己的去路,都看不到。有时候和老朋友说起来,草草推托为走一步算一步,可眼下,真的有种举步维艰的感觉。脚下处处是泥沼,何处可落?
郭宁见张华不语,又不忍心冷场,问道:“师父,那你说,像我们这,连工资都发不出来,就不用干了?这么大个企业这么好的效益,还能说塌就塌了?”
唐坚嘿嘿一笑:“我哪知道,我又不是领导,咱们一个小老百姓,根本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斜着瞥了一眼张华:“当然混成张科长这个位置的,还稍微好点。”
张华:“滚你妈逼!笑话谁呢,都是兄弟,什么科长不科长,罚酒,来,走一个!”
唐坚拿起酒杯,二人一碰,双双见底。
唐坚意犹未尽,一边斟酒,一边继续解释给郭宁:“我觉得吧,很多事,都是惯出来的。之前咱们降工资,没人敢闹,那意味着什么?还没碰到工人的底线,还不够疼!一刀不疼,接着拉啊!说明还没切着肉。这次,疼了吧?但是稍微给发点,又止血了,都忘了皮都让人切开了。你信不信,有一就有二三,以后,这工资,肯定时不时还得停或者降。”
张华毕竟还是劳资科科长,听着唐坚的话,心里多少还有点不好受:“不能这么说!哪家企业也不能一帆风顺,总有个高峰与低谷。”
唐坚:“那是自然,但是咱矿,据我了解特别的不自然。来!你说实话,你现在是科长了,你的工资降了?”
郭宁突然把眼睛对准了张华,就像一条毒蛇发现了猎物。
张华有些不好意思:“小郭,出去别瞎说啊,知道就行了,科长的工资都没降。个别几个,还涨了。但是你们谁也看不到,蒋总把科级以上的干部工资,都封了,不让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