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一早,郭宁在食堂吃完早饭,看见广场的大屏幕上,滚动播放着什么,红底黄字,好像有什么大喜讯似的。可是,如今连工资都发不出来的时候,能有什么好事儿?因此也没在意,慢悠悠的向库房走去。
他没看见,大屏幕下方的人群里,武臣男,聚精会神的看着、想着、犹豫着。
郭宁刚走到井口附近,周宏伟迎面走了过来:“去哪了哥?”
郭宁伸手指一下前方:“上班呗,难道下井啊?”
“正好,我过去领点东西,一起走。”周宏伟笑着问:“唉,你看通知了没,不是号召后勤部门下井了,你有没有兴趣?想要试试的话记得来我们队,我们队长说了,你要来的话一定照顾好你。”
郭宁一头雾水:“什么通知,我没注意。”
周宏伟:“那不是大屏幕一直放呢,昨天晚上已经开始了。”
郭宁想起了昨天陈龙说的事情,难道这就是队长们和领导商谈后的对策?这不是胡闹呢,下井都需要培训的啊,这样临时抱佛脚,能管用吗?这不成了引鸩止渴?“我没那本事,我怕我下去上不来。”
周宏伟:“咋能上不来呢!咱俩又不是没一起下去过。你看吧,要是报名的,最好备注上我们队,省得去别的队,人生地不熟。”
郭宁心想,我和你们队又能熟到哪里去?下去以后,能顾住自己就不错了,管得了别人?嘴上却说,“行,没问题!反正这二年地面的工资一直降,也就井下还能赚点钱。虽说是不发,但那也是公司欠咱们的,就当是存了银行了。”
周宏伟突然变了方向:“行,我去场地转转,你快去办公室坐的吧。”
郭宁看着周宏伟走远的方向,心忖,这小子不是来拉我入伙的吧?
回到库房的办公室坐下没一会儿,武臣男也回来了,似乎有心事,进门的时候还绊了一下。
郭宁:“咋了?有心事?还是没睡好?”之前郭宁还不确认,但是今天,武臣男确实明显瘦了。
武臣男:“唉,估计年纪大了吧,晚上老是睡不着。”刚坐下,翘着二郎腿,身体把椅子都压得翘了起来,“你看那大屏幕了没?”
郭宁:“没有,听说是鼓励大家下井挣高工资去了?咋,你有想法?”
武臣男:“噢,我在想这个问题呢。你说咱这,又没什么特长,又没专业知识,到头啥也混不上,老了咋办啊?拿着养老金混吃等死?关键是咱的养老金还降了,以后还不定够不够花钱买药呢。要不趁年轻,趁还有劲儿,下去冲冲,说不定还有个奔头。”
郭宁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但还是把自己的想法毫无遮掩的说了:“好我的哥呀!你是想钱想疯了吧?”
武臣男觉得郭宁说话特别刺耳,纯粹就是饱汉不知道饿汉饥。武臣男看得出来,虽然郭宁平时在矿上穿着、行事一点都不张扬,但是无意间说话的态度和思想,看得出来他对钱财的淡漠,也正因如此,武臣男始终觉得,两人之间隔着一块玻璃板。“这二年谁不是为了钱活?”
郭宁也不知道究竟是说给武臣男听还是说给自己,只觉得说出来才痛快:“那也得有命花才行啊!我是不知道咱矿到底有没有这个瞒报的情况,我听说有的矿一年不管下面死几个,都只报一个或者不报。”
武臣男点烟的手轻轻抖了一下,“咱矿也有,但是不让说,鹏飞知道,也不告我。”
郭宁似乎找到了证据,更加理直气壮起来:“你瞧,不是我说你,咱们赚钱为了啥?为了花呀!花,前提是有命花吧,总不能留笔钱给了老婆孩子就算完事了?还指不定是不是便宜别人了,你说是不是?”
武臣男吐了一个烟圈:“可不是,我就怕医院,而且是特别怕那种。”
郭宁:“这就对了,你看,哥,矿工属于什么?属于高危行业,为什么每年井下都要组织体检?就是怕出事!俗话说了,人活着不值钱,死了可就值钱了。其实这话不对,死,也得死对地方。死在井下还有个补贴,要是死在小姐的肚皮上?”
武臣男笑得差点被自己的吸进去的烟呛到,“呵呵,说谁呢?”
郭宁:“调节气氛嘛!其实一般也不至于,但是生病是少不了的。你说说,咱们是赚得少,但是咱没风险啊!井下一个月给你一万,让你赚够三十年,算算啊,大概是三百多万吧。万一你要是得个煤肺病之类的,知不知道一个月治病得多少钱?我告诉你!不一定够!”
武臣男哼哼了两声,“我知道啊!医院哪有个够的时候。我这不是也犹豫呢,可你说就像咱这样,天天在这坐着,好听点叫你一声保管,难听点说,咱就是个看大门的,有什么用?”
郭宁:“不管有没有用,咱不能拿命去换吧?”
武臣男看着郭宁,觉得这孩子真的和自己不是一类人。一个穷老百姓,如果不拼命,还有什么能拿得出手?“没事,不着急,这不是才是个倡议书,你以为想下井就能下,这都得培训,万一在井下出个事故啥的,还不如不下去。”
郭宁也不激动了,靠着椅背,看着天花板:“谁爱下谁下,我反正不下!”
林慧嘴里吃着烧饼,突然冷不丁问:“唉,那我能不能下?”
郭宁后脑还贴着椅背,稍微一斜脑袋,眼角的余光扫到了林慧:“你?想都别想!”
林慧:“为啥呀,不就是脏点、累点吗?咱们收拾库房的时候,也不轻松啊!”
“女人下去不吉利!”武臣男撅着嘴说道,在这些问题上,他和郭宁倒是十分一致,“这是老人们说的。再说了,法律有规定,女人和童工不得参与这些工种。”
林慧嘴里的烧饼借着一口水的帮助终于咽了下去:“为什么呀?其实女人很多活也能干!真的,你们别不服气!”
“谁要下井了?”陈龙这时也走了进来,“走,跟我一起下。”
林慧笑嘻嘻的:“我!我!我!老大哥下去带上我啊!”
陈龙没想到说的人居然是林慧,吓的脸都红了,“拉倒吧!你下去做甚?我还以为是武总和郭总要下去了,还说一起下。你?可算了吧,回家奶孩子去吧!”
林慧还挺不服气,但眼瞅着三个男人坐在一起聊人家的,自己只能干啃自己的烧饼了。
武臣男:“咋了,你也得下井啊?地面没个材料员能行?你们队长咋想的?”
陈龙:“快别提了,我们队长昨天下午已经下去了,现在都不敢上来,有什么事都是用井下电话传达。我这,到点了,上来领领材料,过了点,抗把铁锹就得下去清煤泥。快别说了,小林,赶紧给我拿把铁锹,找把好用的啊!还指不定多会儿才能上来呢。”
武臣男一脸愁容的看着陈龙:“意思现在还没有人?那些请假的不回来?”
陈龙:“回来个屁!你是不知道,今天停车场空展展的,随便停,河南河北那帮工人都跑了,回老家了。人家才不受这个气,你给钱人家就干,不给钱人家换个地方照样干。以前咱工资高都舍不得走,后来降工资,勉强还能维持住。现在倒好,不发了!谁还在你这呆呢。今天值班副队长在办公室打了一早上电话,都是等发了工资才回来。把副队长气得把电话都砸了!说实在的,剩下的,都是本地的,平时偷懒习惯了,现在干活的一走,都傻眼了!对了,小林,再给我领个电话。”
“唉,都不好干啊!”武臣男的叹息,似乎充满了沧桑。
“你操那心干嘛?”郭宁打开手机,看看有没有郭德纲最新的段子,“这是董事长操心的事,轮不到你管。”
武臣男突然醒悟了,看着陈龙:“就是啊!董事长呢?没说啥?”
陈龙:“不知道!有人说看见董事长的车一大早就出去了,好像是小马开的车。小郭,你俩不是走的挺近,你打个电话问问呗。”
“行啊,问问就问问呗。”郭宁拿起手机,拨出马文涛的号码,很快对面接了起来,郭宁故意扯着嗓子喊:“喂,马秘书,在哪里?”
“开车去太原的路上,随后再说,挂了啊。”
郭宁看着手机变成了黑屏。
陈龙看脸色就知道大概,“瞧瞧,我说对了吧?估计董事长是去省公司要钱去了。”
武臣男:“你说,咱好好的一个矿,还是集团底下的品牌矿,咋混成这样了?”
这样的疑问,其实存在于矿上每个人的心中,但是,知道答案的,却不会告诉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