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似云淡风轻的一天,却暗藏汹涌。上午武臣男和郭宁以及林慧像往常一样上班,却发现今天的发料工作特别轻松,平时就像超市促销一般的人潮,在今天额外的安静。
武臣男却没有得到任何风声,好奇心作祟的他自然不会善罢甘休,他在等待一个人的到来。时刻把握矿上的一举一动,是一个爱看《新闻联播》的百姓的必备素养。
果然,他等的人,陈龙,在九点左右,准时光临了。陈龙的脸色虽然如往常一般红润,但是明显少了精神。这种无精打采不同于一般人的睡眠不足,而是明明睁大的双眼,却看不到一丝光彩。
武臣男立刻抓了一把座椅到身边,把陈龙稳稳送进自己的位置,而自己坐到一边。“陈总,咋了这是,感觉不对劲儿啊?”
陈龙勉强一笑,笑的略有些苦涩:“连你也看出来了?”
郭宁虽然在整理单据,但两只耳朵,也竖的高高的,恨不得变成一只兔子。
武臣男笑得很随意,“我看出啥来了?”轻轻拍了拍陈龙搭在扶手上的胳膊,那只胳膊也像是断了,被裁缝粗糙的接在了身体上。“快讲讲!”武臣男的眼里,流露着一种无害的贪婪。
陈龙:“有烟没有?”
武臣男赶紧摸口袋,突破口这么轻易的就打开了,难免有点兴奋。但是郭宁却感觉到了不妙,一个平时从不抽烟的人,究竟遇到了怎样的麻烦?
烟丝“滋滋”的响着,每一个人都能听的很清楚,因为都在等待烟嘴后面的故事。两股白烟缓缓从鼻孔里喷出,围绕在陈龙的四周,难以散去。
“工资都不发了,还咋干呀?”陈龙说出了这句话,整个人也似乎缩小了一圈。
武臣男:“不是说推迟几天吗?我们科长开会是这么说的啊。”
陈龙撇了武臣男一眼:“你们科长?你们科长知道个屌!天天就知道在领导跟前瞎转,他能转出个甚?就他那点本事,混成个科长就到头了!”
武臣男:“老大哥,快快,咱说正经的,怎么不发了?”
陈龙又深吸一口烟,很快就从嘴里吐了出来,这次,似乎不用多走那一圈了,既然话已点开,再遮遮掩掩就没意思了。“本来咱的工资,上个星期就该发了,井下的人都是靠那生活,这一个星期没发,好几个都顶不住了,能借的都借遍了,把队长也掏空了,下一步就该找董事长借钱了。上个星期董事长不是还在大会上自罚了?大屏幕滚动播了好几天,可是要树立个良好形象了!”陈龙倒了一口气,继续说:“这不,昨天我们队长实在顶不住了,去找财务科,财务说账上没钱,字是签了,但是银行没钱拿什么发?后来我们队长又去管理科要说法,王小明直接把我们队长骂出来了。”
郭宁虽然没发言,但是听到王小明的事儿,还是忍不住“嗤”了一声。武臣男看他一眼,“感冒了?”随即扭头盯着陈龙,“你继续!”
烟夹在指间慢慢燃烧着自己廉价的生命,陈龙也在强打精神诉说着无力挽回的局面:“这不,昨天晚上我们队长等了一晚上,终于在宿舍把董事长给堵住了。”
武臣男:“堵他干啥?要钱?”
陈龙:“可不是找他要钱吧,不然没事谁找他!”
武臣男:“要上了?”
陈龙:“哪能要上啊!”
武臣男:“猜你也要不上,就不是正道!”
陈龙:“那也得去要!要不上是一码,最起码得表明个态度,得让领导们知道,我们是揭不开锅了,你们这当领导的不能见死不救吧?”
郭宁:“哼!人家可要管你了!”
“呦!我还以为你没听呢!”陈龙露出了仅有的一点点笑容:“小郭你说说,不去要,那不更不解决问题了。要给你,你咋办?”
郭宁抬起头,也不再装工作了,“老大哥,我也没辙啊!按理来说,拖欠工资是违法的,但是,谁有那个本事去告?万一过几天工资发了,领导也得罪了,饭碗也丢了。领导们之间互相再通个气,还有哪个矿肯要你,又不是什么香饽饽。这二年,煤矿真不差一两个工人,工人可不敢没有工作啊!”
陈龙抽完了最后一口,拿一个纸杯接了点水,把烟头扔了进去,“滋”的一声,像是心底最后的火苗被冷水无情的泼灭。“是!谁说不是呢!小郭说的对得了!”
武臣男还盯着陈龙:“那最后说了个啥?”
陈龙:“这还不明显?啥也没说!董事长估计安慰了我们队长几句,就打发走了。今天早上,早班的工人们又问起来了,说这个工资的事情,队长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个前因后果。后来估计也是烦了,拍了桌子,骂了工人一通,走了。”
武臣男:“就这?这就完了?”
陈龙:“说书了?这能完?工人那都是怎么受罪的,还能再受这个气?这不,今天一早,一半的人都请假了,说是家里有事的,孩子生病的,反正各种理由,就是一句话,不上了!”
武臣男的眉毛此时才扭在了一起:“你们队长能准了?”
陈龙:“你觉得可能?一半的人不上班那是耍了?但是你不批有什么办法?你总不能把工人都绑到井底下去干活吧?”
武臣男不言语了,其实他自己也不好过,虽说家里,尤其有老丈人撑着,不缺他这点工资,但是,对于他自己来讲,这叫个什么事儿啊?
郭宁:“问题是一下子走了这么多人,活咋干啊?”
“唉!”陈龙的这一声叹息格外的响亮,“忘了咱矿的格言了,女的当男的使唤,男的当牲口使唤。昨天夜班那批工人,就没让升井,继续在井底下干!上面的人给送饭,绝对让你吃好、睡好,一个人一顿五十块钱伙食标准,但就是不能上来!”
郭宁:“怕上来人又跑了?”
陈龙瞪大了眼:“可不是吧!为啥那么多请假的、旷工的,一个也不开除,还是,咱矿其实井下一直缺人手。别看咱矿正式工一说起来就是几千号人,干活的连一半都没有!就像你们这,不也是有那长期请假的,单位一样给交的五险一金。”
武臣男:“那不一样,性质差的远了!”
陈龙:“嗨!都知道啊!瞎打个比方,我说话哪有小郭这水平来。”
郭宁苦笑一声,自己有没有“水平”,自己清楚得很,“那这咋弄啊?这就和罢工没啥区别了。”
陈龙:“其实就是罢工。只不过有的敢走,有的不敢走而已。老话说了,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像咱几个,都是饿死的命。”
武臣男:“问题是我听他们说,今年井下出了那么多事故,产量迟迟跟不上,完不成任务,那可咋闹?董事长非发火不行。”
陈龙:“你可说对了!这不是我刚才就在我们队长办公室坐的了,一个电话,他被董事长叫走了。不光我们队长,还有采二、掘一、掘二,都去董事长办公室开会去了。我过来的时候还看见你们蒋总和王科长也往那个方向走了,估计,要收拾他们呀!”
陈龙说的没错,此刻,董事长办公室,原本一个宽敞的房间,此刻由于站了太多人,也显得拥挤不堪。除了四位队长,新董事长身旁还站着马文涛,坚定的充当着“秘书”,除此以外,蒋总和郑总坐在了仅有的两个沙发上,蒋总身后站着王小明,郑总身后站着张华。张华是郑总派人紧急接回来的,这会儿还有点喘。
但是,整间屋子里,除了张华轻微的喘气就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连呼吸,似乎都停止了。
新董事长拿着一根钢笔,笔尖轻轻触到了纸面,水墨一点一滴的往纸面上走去,却仅仅留下一个圆斑,不断的扩大。几分钟过去了,新董事长依旧一个字也没写。
又不知过了多久,新董事长终于开口,“昨天夜班的人还没上来?”
蒋爱国轻轻说道:“还没有,已经在底下干了十几个小时了。”
新董事长:“让他们上来吧,剩下的,不行就有多少下多少,再不行就先停了,检修吧。你们说呢?”目光直直杵在最后一排四个人的心窝上。
采二队长说:“董事长,实在是没人了,我们也不敢在办公室坐着了,下午我们几个估计就都下去了。”
新董事长:“哦,该下就下吧,瞧这个意思,是不是我也得下去了?蒋总,你说呢?”
蒋爱国回头对着四位队长:“让你们当队长是让你们干什么了?让你们堵枪眼了?你们得能组织好自己的人,光自己能干有什么用?咱矿缺四个人?分不清个轻重?回去,一人一份检查,下班之前全部交到我办公桌上。明天要是还没人下井,不用董事长说,我把自己就撤了。但是,我撤自己之前,你们一个也别想干!回吧!好好想想!”
新董事长静静的看着,四个队长垂头丧气的走出了门,居然连门都没关,还得马文涛麻烦一趟。新董事长看着蒋爱国:“今年的形式这么严峻,咱矿虽然煤好,但大小事故不断。现在偏偏出了这么个事儿,蒋总,咱关上门,你说说吧,是不是我的问题?”
蒋爱国咽了一大口唾沫,他觉得自己,似乎也到了,生死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