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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踏歌长安(下)

2017-12-05发布 10453字

第四十四章 踏歌长安(下)

(1)

“这好好的,怎么说哭就哭了呢?”胡特立赤嘟囔着。眼见阙华难受,众人心里也不是个滋味,也就没有喝酒的兴致了。

“一人不乐,满座皆默呀。拓设那要是上了劲儿,咱都白忙活啊。我说,咱们都想想,有个什么法子才能叫他不去琢磨事,才能叫他高兴起来呢?”翟失之抓耳挠腮。

“这还用说,找个女人呀。他是不是老记挂着那个走了的女人,什么什么香?”公孙游马上跟了一句。

“我才不信呢,叔叔压根就不再牵挂阿香姑姑姑啦。”萨特尔对公孙游的故作神秘不屑一顾。他跟着阙华与阿香一起告别,自是知道阙华的心思。

“小屁孩,你懂什么,女人是个好,知道不?”胡特立赤一脸歪笑。

“反正是女人的缘故。咱们也不想想,自从那个可恶的薛延陀的姑娘死了后,这青年人都多长时间没碰女人啦。”公孙游嘻嘻笑着说。“他毕竟是小伙子,火旺着呢。”

“这事好办,把拓设交给我,我带他去品味一下大唐的女人,嘿,那是又白又美。”胡特立赤嘿嘿笑着说道。

“狗屁!拓设是什么人,怎么会跟你去玩那花样?”靳青打了一下胡特立赤的脑袋,却笑着,他和公孙游早就跟胡特立赤去该去的地方玩了。

“反正是女人的事!有个女人在他身边,他就没有功夫琢磨事啦。我说,趁着在长安,要不,咱给拓设找个长安的媳妇儿带回去?”翟失之说道。

一行人嘿嘿笑了起来,大家对这个话题十分感兴趣。

“对,对,咱们呀,找个姑娘多的地,让拓设也来点他娘的大唐什么劳什子书生的穷酸气,说不定就跟一什么大小姐对上眼。”公孙游很是得意。

一直没说话的都罗冷笑了两声,却不说话。他明白阙华的心思,志在复国,却只能看着人家在发展壮大,自己的人还四分五裂,这真是一种煎熬。

“你别哼哼,你该知道,拓设是咋想的?”翟失之冲着都罗说。

都罗白了他一眼,“拓设想的,你们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他心里装的,是天下呀。”

都罗一席话让众人低下头,好半天没说话。是啊,大伙心里都知道是这么回事。可是,那又能怎么样呢,现在明摆着不能复国,也不能找薛延陀人复仇。难道天天愁眉苦脸,或者跟上阙华大哭一场才好?

“好了好了,年轻人嘛,心里事多,过一阵子就好啦。”都罗见大家皆现难堪之色,便敷衍一句。

“是啊,是啊,先睡觉再说吧。明天拓设心情就好了。”靳青招呼道。

众人垂头丧气回到房间睡觉。

令众人没想到的是,次日一早,阙华起床便与翟失之和公孙游开起了玩笑,象是忘了昨天晚上酒醉大哭之事。

“我在梦中听说,你们要带本设去找一个好玩的地方?快快说来,要去何种地方呀?”

公孙游红了脸,却又嘿嘿笑了起来。他撅起胡子,凑近阙华笑道,“其实都罗是最清楚的,他最近联络上了一个弹琵琶的龟兹姑娘,不过呢谁也不知道,当然,除了本将军。拓设,你落伍了。”

都罗脸通红,他没想到这个时候公孙游会揭他的老底,“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笼络了一个姑娘?还是龟兹的。”

“都罗,你糊弄了他们,恁糊弄了我?昨天晚上你一本正经教训我们,头偏不揭穿,我要等拓设醒来才说穿这事,你一个偷偷钻出去几次啦。”

翟失之带头,众人哄笑,闹得都罗一句话也说不出。事实是第一天晚上他们欣赏龟兹乐舞,弹琵琶的姑娘像极了白又然,那曲调也与白又然当年所奏相差无几,都罗牢牢记住了那姑娘,得空便去,两人很快热络起来。这事不成想被在街上喝闲酒的公孙游看穿。

“热乎上一个好呀,带回咱可汗浮图,多生孩子,那就是大喜事。”阙华也来了兴致。

胡特立赤嚷嚷着,“来一趟,怎么也得多看些长安的美女吧。听说今天是曲江会,长安的新科举人在那里集会,是每年长安的一大胜景呢。不光才子多,众多长安的美女也会去往那里,长安人说那是才子会佳人的地方。”

“不错,就是这地了。”翟失之两眼放光,他仿佛看到了满街的美女。

阙华看了翟失之一眼,也笑了,“翟失之,你可是成了家的人呀。”

“殿下,我们这不是琢磨着您身边还一直空着呢吗。说不定,咱真的找个汉家女子当王妃呢,你们说,是不是啊?”翟失之的话反而闹了阙华一个大红脸。众人当下动身,嘻嘻哈哈,簇拥着阙华去往曲江。

曲江,位于长安城东南一隅,因清水之流蜿蜒曲折而得名。曲江池为汉武帝所造,取其水势如广陵之江曲折蜿蜒,故名曲江,为长安一大胜景。隋末战乱,荒废了不少地方,多见荒草野莲。太宗登基,朝廷加以整修,逐渐恢复了往日的景象。阙华他们赶到时,已近正午,游人熙熙攘攘于曲江长堤之上,想要快点走动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只好跟随人流慢慢向人群汇集之地紫云楼行进。

这曲江的风景确是大气派。隋朝其原名“芙蓉园”,尊享皇家园林之盛名。大唐立国,高祖皇帝也就是李渊下令调集全国能工巧匠入京,开始了大规模的改造修整。一波碧水,处处圆领。树木葱茏,水草茂盛,移步一景,开阔之中带着精巧,细微之处见着气魄。一国一朝之兴衰,从其造园造楼的水平上足可见到真章。紫云楼气魄雄伟、富丽堂皇,彩霞亭精致别奇、动人心魄,不计其数、造型各异的凉亭,起到好处地点缀于湖面、河畔,蓬莱山独尊远水,水汽缭绕,竟生出十足的蓬莱仙境之意。清波中可见大片翠生生的水生植物,亭台楼阁隐没于花枝林间,一群群说不出名的水鸟翩然于水波之上。夹道之上行行绿槐垂柳,柳丝摇荡于五月的和风中,令人心神荡漾。柳下荷畔,绿烟彩霞,黄渠汩汩,曲江流觞,莺啼泛舟畅饮,皇族、文人、僧侣、市民走卒,乐游期间。

而最动人的美景,当然是岸边柳下那成群结队的长安美女了,曲江因为有她们的到来而更添姿色。半曲清歌影若飘,锦披带风花香摇。姑娘们华丽的襦裙,招摇在五月初的艳阳天里,叫人分不清是花香还是她们的脂粉之香。长安的姑娘没有那么多的禁忌,落落大方,态浓意远,清风掠过,披锦飘起,滑香露浓。

紫云楼被文人们称为“文曲楼”,不少高中皇榜的书生士子喜欢聚集于此,抒发情怀,激励志向。当阙华他们到的时候,楼下已聚集了不少人,围成一个个圈子,多的有几十人,少的三两成群。高中皇榜的书生们意气风发,吟诗作赋抒发为官的志向,没有及第者心有不甘、脸色不虞,有的暗自伤神,有的互相鼓劲。

“要说这长安女子就敢往脸上抹,你看她们腮上那浓浓的胭脂,眉头正中一点鲜红,啧啧,怪了,在这地就好看,摆在草原上那就不是这个味。”胡特立赤眼睛都不够使了,边走边看边说。

“眼睛别直勾勾的,叫人觉得咱们不正经。”都罗笑道。他们一行西域客商打扮的人走在人堆里,未免有些突兀,引得路人纷纷侧目。西域客商多聚集在西市和东市,来此游玩者毕竟少数。

阙华跟在后面,看着那些莺歌燕语、婀娜多姿的美女,不免赏心悦目,也看到那些落榜的书生们之忧伤,感叹大唐的科举选拔制度之严谨和残酷。紫云楼上那些高中皇榜的士子们的提诗令他震惊,字里行间充满了浓厚的报国情怀,人人要干一番事业,报效国家朝廷,无不慷慨激昂,气冲霄汉。这样一个国家、这样一群人,该是多么的厉害!谁能成为他们的对手呢,谁敢成为他们的对手,谁又不羡慕这样的国家呢。他又想起了吴用厚,想到以吴先生不算聪慧的资质和老实的人品,得需要奋斗多少年,才有可能高中皇榜,当上个一官半职啊。

吴用厚那敦厚的笑容浮现在眼前,阙华心情未免有些低落,正闷头向前走的时候,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

“阿阙华,是你吧?”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阙华回头,却是小霓,他大喜,“怎么是你啊,小霓?”

“怎么就不能是我啊,阿阙华,你怎么来这里啦?什么时候到的长安啊?到了长安怎么也不联系我们啊?”小霓快人快语,惹得她身后一个女子直笑。

阙华刚要解释,小霓却把身后的女子拉到身前,“快来呀,姐姐,这个哥哥就是我常给您说的那个西域人,怎么样,特帅气吧?你老说我胡说八道,小题大做,现在好好看看,看仔细喽,是不是我说的,特帅!甚至说得还不如他本人帅吧。我戴的那颗大宝石,可是他刀把上的呢。哎,阿阙华,你的宝刀带着吗,给我姐姐看看啊。”小霓连珠炮般说了一大堆。

阙华施礼道:“在下阿阙华。”

那女子举止优雅,浅浅回礼:“公子万福。”这女子明眸红唇,浅笑盈盈,仪态万方,绿长披锦随搭在香肩之上,优雅至极,露一抹冰肌雪肤。阙华心里蹦蹦直跳,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甚至不敢直视人家的眼睛,只觉那女子温润的笑意直穿了他的心房。

小霓说道:“这是我姐姐李青阳,你们这就算是认识了。”

阙华赶紧点头称是。那女子笑着看一眼阙华,却把小霓拖到一旁,两人嘀咕了几句。小霓转回,问清阙华他们居住的客栈,“阙华哥哥,我爷爷回来后说了你好几次,他一直记挂着你啊。你明天去我们家做客吧,既然来了可别不去啊,不去就生分了,我会不高兴的。”

阙华高兴地连连答应。不知怎的,他抬头去看那青阳,正好与她看向这边的目光相接,两人又慌忙转头看向别处。小霓歪头看看阙华和那个李青阳,好似明白了什么,笑了。然后千叮咛万嘱咐,要阙华必须要去家里做客,等阙华保证好了才转身离开。阙华看到,一群女子已经簇拥着小霓和青阳离去,都罗从边上嘀咕了一句:“这女子好大的排场。”

在长安遇到旧人,阙华十分高兴。在他的计划里,本来也是要去拜访王老爷子的,现在遇到小霓了,那就更要提前了。曲江尽兴而归,阙华就琢磨着去拜访王家的礼物,众人听说是去拜访拓设的救命恩人,自是尽心操办,带着金银是俗气了些,公孙游把拿出了剩余的数颗波斯珍珠、珍贵的药材,还特意到西市采购了一些贵重的礼物。次日,全体人员正装前往位于挨着西市东北的王府拜会,那里是长安巨富商贾居住的地方。

王家得到信息,王老爷子早已等候在府前,家人、仆人分列两厢盛大迎候贵客。

见面,阙华单膝跪地行大礼,“阿阙华拜见救命恩人,老爷子安好!”

王老爷子快步趋行扶起阙华,“爷们请起,万不可行此大礼,折煞老头子了。”两人相视大笑,携手进府,小霓在边上挽着阙华的胳膊,十分的高兴。

王家的宅第显是大户,三进出的大院,每个院落都是四合院,装饰雕梁画栋,尽显气派。宾主落座,早有仆人奉上热茶,阙华与老爷子热情寒暄,此时他才知道王老爷子名为王全富,从年轻时便行走西域,家中一个儿子,小霓是他的孙女,还有一个孙子,这万贯家财也是辛苦拼命得来的。阙华并不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份,但是也没有说仔细,只是把分手以后去波斯征战的情况与众人说了一遍,听得小霓目瞪口呆,神往之极,插话道:“要是跟着你去一趟波斯看看就好了。”爷爷瞪了她一眼,笑着对阙华言道,“我这孙女跟男孩子一样,在家里闲不住,总乐意向外面跑,都是惯得毛病。”小霓在边上冲着阙华做个鬼脸。

午间,王家大摆筵席,各色美食好酒应有尽有,都罗等人见识了大唐商贾人家的排场,尽兴而醉。王老爷子硬是把阙华留下住在府上,其余人当日回到客栈。

(2)

三天之后,王全富对阙华说道,“殿下,这几日一直陪您说话,也没有陪您出去观光。听小霓说,您已经去过了不少地方,老头子我想,您既然来到了长安,除了表面的光景,也该向深里体验我们唐人的玩意。今日,就让小霓陪您去个地方,品品长安的味道。老头子我改天请您去看戏、看抵角、看围棋,这次就不奉陪啦。”阙华认同老爷子的说法,他既想看到长安的表面,也想看到长安的里子。小霓早已备马,在院里等着。

出门,两人向南逶迤前行,竟出了长安城,阙华问到底去什么地方,小霓却不说,告诉阙华到了就知道了。然后与阙华比赛马力,在长安城南的道路上驰出一线尘土,惹得坐轿经过的人们高声呵斥。

行约一个时辰,进了山,阙华才明白,这是到了终南山。

终南山境,云雾缭绕,林茂草长,长安依托于此山,也反哺着它的神秘。仙游者、归隐者皆择此而居,还有不少王公贵族在此建有私家园林。

再缓行数里,上得一个长长的缓坡,右里一拐,一片清幽之地豁然于眼前。青青竹林掩映下,可见一栋宽大的石舍,走到近处,才发现这石舍乃是以花色花纹绚丽的石头砌成,看去多了一份特别精美。小霓言道,“这些石头可是从华山西边的深沟里采的,花上三个月的功夫拉到此处的呢。”

阙华不禁问道:“好妹妹,现在可以告诉我到这里干什么的吧?”

“喝茶!”小霓干脆地说道,双手使劲拍了拍巴掌。

院内出来一老一少两人,推开竹门,上前抱拳道,“有失远迎,想必这位就是阿阙华将军了。”

阙华回礼道,“正是在下,今日登门匆忙登门拜访,实为突兀了。”

“呵呵,将军客气,我等等候您半天啦。快快请进。”老者引着阙华向里面走。老者骨骼清奇,胡须银白,言谈举止不俗。那小孩眼睛明亮,梳着一团卷髻,安静地跟在小霓身边,任凭小霓逗弄,却不言笑,好不沉静。

进得舍内,才发现里面的建筑更是精致。四周都是院落,落地大窗半挂竹帘,窗外并不是平的,而是借着山势高低起伏,有布满清苔的石阶,有半高的栏杆和围亭,还有一树硕大山茶,落在草地的红色山茶花瓣并不清扫,说不出的静谧和清雅。客厅通着檐廊,重又回到院子,两边却是青翠的竹子,再向里走,一个拱门后面,又是一间房舍,“到了,这就是山野粗人的茶舍。”老者有意高声说道。

阙华进门,一下愣在了那里。里面早已坐着一人,白纱素衣,发髻高挽,眉目含笑,却是曲江边上遇到的李青阳。

“阙华将军难道不认识了小女子了吗?坐啊。”青阳并不起身。

“哎。”阙华闻言竟老老实实坐在青阳的斜对面,心里旋即想到,“我乃西域大帅,何必如此紧张,又不是冲锋打仗,别叫人笑话。”想归想,眼睛就是不太敢看李青扬。

老者哈哈一乐,“将军,我还没有介绍自己呢,我叫陆汲,这是我孙儿陆羽。”

阙华又赶紧起身,“有幸认识陆老先生,在下的名字您已知道,我自西域而来。”小霓嬉笑着蹲坐在青阳边上,嘀咕了几句,然后正色说道,“我爷爷请你体验体验到底什么是真正的长安,今天是第一课,品茶。知道吗,这地方,一般人可来不了,陆老先生和我姐姐一般人不招呼。”

青阳捅了她一下,“行啦,你个丫头片子就少说点吧。”

陆汲端坐于矮桌前,陆羽提来一篮毛巾,都是刚用泉水浸泡的,请阙华和小霓擦拭。一阵清凉让阙华的心思安定下来,他仔细观察着桌上的物件,那些精美的瓷器散发幽幽的光芒,青阳一双芊芊细手用竹夹依次放入沸水中冲泡,那细长圆润的手指与洁净的茶杯搭配相得益彰。

阙华看得入迷,清扬又是一笑,“将军那边多是喝马奶子茶吧?”

“是的。小姐可曾喝过?”

“偶也听闻哥哥说过,但是闻不惯那种草原上的味道,没敢品尝。”

“其实也挺好喝的,吃惯了的人还离不开它。这么说,小姐的哥哥也经常与西域客商来往了?”阙华认真地问道,

他的眼光停留在姑娘的脸庞上,“多美的一张脸啊,滋润得象五月里草原上最后萌发的嫩芽。”阙华心想。

轮到青阳不好意思了,借摆放茶碗略一低头,“我哥哥做的是大买卖,什么样的人都要接触,总少不了你们西域那边的人。”阙华注意到,青阳说起她的哥哥时,老者和小霓都是出奇的严肃,也不插话,心里想,这青阳的哥哥必是不同凡响的人物。

拾掇茶具完毕,陆汲开始了他的茶道——烧水、置料、投茶、煮茶、分茶、敬茶、闻茶、吃茶、谢茶。一套程序下来,阙华大开眼界,没成想一味茶竟有如此多的讲究。但是对他来说,喝下几碗,除了入口发涩外,倒也没有更多的感觉。

“鄙人长居西域,见识短浅,喝不出滋味,着实让诸位见笑。”阙华有些不好意思。

青阳却不回话,只是笑笑,阙华心里顿觉放松——对面这女人似乎有一种力量,能让他沉静下来。

“大人不必过谦,品茶之道,在于自在。我这里煎制的,是我自己采制的商南毛峰。终南之地,雨洗青山四季春,有几颗古树所产茶叶清香馥郁,回味甘甜,持久耐泡。原先我喜欢用武阳所产清明青芽,后来索性皆为自采自制,反而更有味道了些。”陆汲照顾阙华的面子,接过话头,滔滔不绝介绍起来。

“茶事于我而言,务必用尽深情贵意。举凡来至贫舍,必以诚相待,来不得半点疏忽。心意到了,茶味自出,贵客当细细品之。”陆汲让青阳分茶,再给阙华倒上一碗。

“将军来自关外,第一次品茶自是新奇。不过,在山野之人看来,将军表相华贵天成,目光如炬,举止斯文,绝非凡人俗子。坦率的说,我感觉您好像以前多次来过长安。”阙华笑笑,“还真是到过长安北边,但都是匆匆而过,算不得数。要说心向往之,那是好早便有的心思,我的母亲早年曾居于长安,自小我是听着长安的故事长大的。”阙华的话让青阳眼睛一亮,她听得格外认真。

“此来长安是第一次,多亏遇到我的救命恩人王老爷子,这才有机会品味到陆先生的茶道。”阙华说道。

众人点头。陆汲给阙华续上水,接着说:

“吃茶,第一是闭目,第二是眼神下垂,第三是将眼神投向无限远的地方。将军可试着做一下。”

阙华按照陆汲所言,闭上眼睛,慢慢体会,果然入口的茶水变化出了多种滋味,清涩带回甘,慢慢还有了些许香气。

他微笑了起来,睁开眼睛,却与青阳专注看他的眼神对在一起,姑娘的脸马上就红了,低头浅笑。

小霓问:“怎么样,我姐姐给你斟的茶好喝吧,怎么光是笑啊。”青阳赶紧给阙华再斟上一碗,阙华急匆匆喝下去,啥滋味也没尝出来。小霓撇了撇嘴巴,看了看青阳,却不再说话。

陆汲接着讲下去,“老夫品茶,极简,极淡,容不得半点别的味道。青阳小姐学我茶道,每次来都要洗去铅华脂粉,素颜以待之。老夫甚为敬佩。”

看得出,陆汲对青阳存了十分的恭敬,青阳轻声回复:“师傅不必多言,弟子当自有分寸。”

“我用的水,都是院内古井之水,清冽无味。我用的器物,除却茶具为瓷器,皆为青竹所制。以简单之心对待无为之水,泡制出的茶叶必是发挥它的本味,老夫每每迷醉于其间,可谓与天地合其德,以清风酿其味。”

“喝茶要讲究天气。天晴之时,最适清茶一碗,香气若有若无,看阳光射透竹帘,春花秋月,清风徐来,仿若成仙;而天阴之际,心情压抑,不妨午间睡起之后,浓茶一杯,痛快吃之,提神醒脑,通体舒泰也。至于冬日大雪封山之时,新生炭火,三五亲朋,酒后寻茶,或浓或淡,那正是人生百味。”陆汲侃侃而谈。

“喝茶,还要会跟自己的心儿说话!”陆羽突然在一旁喊道。陆汲愕然,接着大笑,阙华伸出了大拇指,“说得好!喝茶还要跟自己的心说话。”他的目光直视着青阳,两人目光交接,旋即又分开,心中都是别样的情愫涌起。

陆汲带着陆羽出去打水,小霓也借故走了出去,舍内只剩下阙华和青阳。沉默了一会,都欲开口,却又无言,相视而笑。

阙华手心里都是汗水,最后还是青阳给他斟满茶碗,细声道:“将军喝着这茶水可好,与你们的马奶子有何不同?”

“骏马满山坡,马奶流成河。草原上的马奶子可酸可甜,营养丰富,还可以做成干酪,我们行军打仗离不开他。你们的清茶沁人心脾,明人心智,能给人增添智慧。”阙华言道。

“哦?那将军说说看,今日之茶可给你增添了哪些智慧呢?”青阳调皮地问道。

阙华紧紧盯住她的美目,说道:“刚才陆羽小娃儿说了,喝茶即见内心。今日我遇到了一个让我的心灵能安定下来的人儿,她的眼睛能融化我的浮躁,她的笑容能激发我的性灵,见到她,我见到了自己的内心。”他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突然就说出了这些话。

青阳羞红了脸庞,调侃道:“这么急,呵。”

阙华感觉人家拒绝了他,嗫嚅道:“我,这个,小姐,我是------”。

青阳飞也似地接话:“我说的是这烧开的泉水,烧开的急。”她笑意盈盈,眼中一汪春水浓得象翠绿竹叶上的晨露,阙华眼睛心里顿时安定下来,他大胆地凝视着青阳干净精致的脸庞,象欣赏草原上刚刚开放的金盏花。

青阳躲开阙华专注的目光,“一杯茶能说出这么多的讲究,我觉得将军不像是西域来的,更像是我们长安落魄的书生呢。”

阙华端起茶壶,给清阳斟上一碗茶水,“就是不知道有朝一日尊贵的小姐愿意不愿意品尝我们草原上的马奶茶?”

青阳抢过茶壶,给阙华斟满一杯,爽朗地说道:“好啊,有机会一定跟着小霓去你们那里品尝一下马奶茶。”

“一言为定!”阙华端起茶碗,青阳也端起茶碗,与阙华轻轻碰一下,“一言为定!”

“哎呦,这是干什么,一会功夫就碰杯啦,这是喝酒吗?”小霓回来正好看到这一幕,大呼小叫地喊将起来。

“就你事多,人家不过是喝杯茶嘛。”青阳嗔怒道,小霓作一副委屈状,冲着阙华吐吐舌头。

不一会,陆汲带着陆羽打水回来,重新煮水煎茶。阙华心里轻快了许多,话头自然也多了起来,把漠北、西域和波斯的奇闻异事说给大家,逗得青阳和小霓、陆羽兴奋不已。小霓和陆羽缠着阙华问个不停,青阳则微笑着听阙华的故事。陆汲新又泡上几种新茶,插话给阙华讲解茶叶的煎制之法,一上午时光很快就过去了。

眼见正午,青阳说有事回家。出得竹门,却见一辆马车,数位仆从等候在院外,青阳与小霓执手告别,深深看了阙华一眼,便挥手上车。

“这姑娘排场好大,来学煎茶还有这么多人伺候着,一定是大户人家吧。”阙华问小霓。

“哼哼,哥哥好聪明,她家是家大业大,说出来啊吓死个人。俺可就不说啦,爷爷有交代。”小霓欲言又止,阙华便不再追问,两人便打马回府。

阙华坚持回客栈居住,王全富见阙华态度坚决,恰好家里来了亲戚,便不再坚持留他,两人约好过几日同去看相扑、唱戏和抵角。

(3)

都罗一众这几日过得挺快活,大把的银子在手上,不愁吃喝,天天醉醺醺的。他们发现,拓设从王家回来后容光焕发,微笑挂在脸上,自觉不自觉地哼个小调,公孙游偷偷跟翟失之说:“拓设没准遇到什么人了?”

翟失之撇撇嘴,“你老家伙别忘记了,他还是个小青年,单身青年。”

这一日,正好大家都在,众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话,说公孙游的最近肚子胖了,靳青遇到什么西域客商,谁家的歌姬唱歌最好让那个老翟每天都去,萨特尔又买到了合适的精钢短刀了,人人自觉日子过得快意。

阙华高兴,又想不能在长安就这么过下去,长安再好,毕竟不是自己的家啊。他正要跟大伙商议回程,突然小二敲门,“有位叫阿、阿什么华的客官没?”阙华答道:“我就是。”“底下有人找。”阙华赶紧穿好外套,对都罗说道,“王老爷子找我去看相扑,你们愿意去的话也跟着吧。”都罗和翟失之感兴趣,便跟在后面。

到楼下一看,却是青阳和小霓。青阳一身短装打扮,手把一把折扇,英气逼人,就那么在阳光里冲着阙华甜甜地微笑。

阙华感觉心脏被重重的击打了一下。“东方有佳人,倾国又倾城。”他感觉全身都要融化在那清爽的阳光里了,融化到对面这女人的微笑里了。一瞬间,他的眼睛竟涌满泪水,喉头发干,目视青阳不能自已。

青阳调皮地歪了一下头,“走吧,将军大人,愣在那里干嘛呢。”

阙华傻傻应一声,跟上两人边走。

都罗拉了一把翟失之,“回吧,别跟着了。”

翟失之不解,“咋了,不是去看相扑吗?”

“咋了?看相扑也轮不到你陪着去啊,没长眼睛咋的?那女人,看见殿下那神态了吗,都快晕啦!”

翟失之恍然大悟,偷偷瞄了青阳一眼,两人一溜烟回客栈宣布消息去了。

小霓嘿嘿地坏笑着,“都说这男人和女人对上眼了就分不开了,以前我还不相信,现在我算是看明白了,眼前这明摆着是活生生的例子啊。”

青阳轻轻打了她一下,上前对阙华说道:“听王太爷说,你喜欢看相扑,正好我也想去看看,今日有空,不如我们两个陪你去看吧。”阙华慌不迭答应着,三人同去城东的相扑场馆。

其后每隔几日,青阳便要与小霓来到客栈,陪着阙华外出观看长安城里的有趣科目。阙华甚至还亲自参加了一场马球比赛,大显身手,赢得了当场比赛的头彩。再到后来,小霓便不出现,青阳与阙华便单独约会外出了。青阳教阙华下围棋,带他踢蹴鞠,打马球,说家里哥哥喜欢搞这些,备着以后陪他的哥哥玩,阙华学得倍加认真。

他们的足迹踏遍了长安的大街小巷、风景名胜,青阳成了阙华的讲解者,她甜美的嗓音让阙华沉醉,两颗年轻的心彻底被爱情捕获了。不知为何,阙华特别喜欢在青阳面前讲话,他讲自己的经历,自己的故事,除了自己的身份,除了渔衣紫的故事,他把所有经历的事情都讲给青阳听,。青阳就那么静静地听,颇有兴趣,偶尔也问阙华几句,却从不打听阙华的身份。

有一天,阙华终于忍不住了,问:“你怎么不问问我到底是谁?你这样美丽的一个女子,能放心地跟一个来历不明的无名氏交往吗?”

青阳仍旧是笑,“我只知道你喜欢我就行啦,为什么非要刨根问底儿呢?难道你是个大骗子,专门从西域跑到长安来骗我不成?”

然后她的表情黯淡下来,幽幽说道:“我自小就长在深宅大院里,对于外面的世界特别渴望。以前战乱的时候,父亲管教严格,不让出去,现下天下太平了,终于可以自由了,没成想又碰上你。”

“再说啦,你的那些个故事,不是大英雄能做成吗?本姑娘遇到一个大英雄,便是你的名分了,还需要再刨根问底做甚。再说,人家连个媒人也没来求过,我又怎能去刨根问底嘛?”说罢,娇羞无比。那红红的脸庞让阙华直想把她揽进怀里。可青阳总是那么端庄,他不敢,两个人交往两个月了,甚至连手都没有拉一下。青阳从未提出过要阙华见自己的家人,阙华尊重她的想法,如此自重的女子,考虑问题自不会轻率。

夜深人静的时候,阙华不免拿渔衣紫、阿香与青阳比较。渔衣紫从开始,就把自己嵌入了阙华的灵肉,两个人似乎是一体的。阙华不愿意去想那些曾经美好的时光,每次深夜里浮现出的记忆都是一种折磨,渔衣紫妖娆的身躯和惨白的头颅交替出现在他的梦里,让他痛苦不堪。而阿香于他却是另外一种痛苦,曾经很近,突然远离,就是那种一下从心里揪出什么东西似的感觉,他不断对自己说放下就放下了,但心里却总是空落落的。现在遇到了青阳,他猛然发现自己要找的女人,就是这个样子,让他获得了心灵的安静,没有那么多的困惑,不管什么时候只要见到她,一种淡淡的喜悦涌在心中。他跟着心爱的姑娘学会了轻声习气地说话,学会了安安稳稳地坐在水边欣赏景色,举手投足之间不再指手画脚。奇怪的是,过去那些不详的梦魇也越来越少了。

只有一个问题让他困惑,他是要回到可汗浮图的,将来也要居于西域,青阳她能跟着他走吗?对于这个问题,青阳给他的感觉很奇特,似乎从未觉得阙华在远方,她要的是阙华这个人,而这个人近在咫尺。有一次阙华半开玩笑说道,“将来要请你喝马奶子茶,那还得需要走两个月的路程呢。”青阳认真地看着阙华,回答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怎么就觉得大唐的人去西域那么困难呢?将来说不定就跟在自己家走亲戚一样,从长安畅通无阻地到西域啦。”阙华心想,一生遇到一个这样的女人殊为不易,这是天神给自己的恩赐。且不管那么多了,在爱情上瞻前顾后就是懦夫,自己以前就是懦夫,没本事把喜欢的女人留住,只知道失去之后的痛苦。现在,他就是要大胆地向青阳表白自己炽热的情感,就是要叫她知道自己的真情,他不能再去体会那没有尽头的后悔了。

两人的感情一天天升温,渐渐是耳鬓厮磨、卿卿我我,一日也不愿分开。不知不觉,几个月的时间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