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踏歌长安(上)
(1)
对阿香,阙华心里多多少少有想法,毕竟青梅竹马,他希望有一个好结果。而阿香成熟女人的冷艳、魅惑让他重又燃起了对女人的渴望,夜不能寐,这眼前的女人本是属于自己的。
但是数次交谈后,临到分别,阙华终于明白了阿香的心思。她要跟定了那莫贺咄,她梦想小金山汗庭有朝一日能取代统叶护,成为西突厥真正的霸主。女人啊,一旦牵扯上无休止的争斗,就失去了她们本来那多姿多彩的魅力。也奇怪,一旦明白了阿香的野心勃勃,阙华竟没有了原来的伤感、犹豫和欲言又止的情怀,甚至肉体上的欲望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不是你的青草地,就不要琢磨着去牧马。”他心里对自己说道。就跟对待幼时一起成长的朋友一样,他帮着阿香收拾东西,治疗昏迷不醒的莫贺咄,帮衬着回程的物资。分手前,他诚恳说道:“阿香,离别之际,请允许我再多说几句。你们小金山汗庭要想跟统叶护争夺西域,在我看来是不可能成功的事情。统叶护雄才大略,目光长远,他的嫡系部族忠心耿耿,实力强悍。只是因为他心怀仁慈,不耍阴谋诡计,不以暴力治国,才给那些心怀叵测的部族提供了妄图取而代之的空间。再者,西突厥各部族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幅员辽阔,风俗习性差异巨大,恰恰是因为统叶护的仁义治国,才让他们愿意接受汗国名义的上统治。如若以残暴待之,必将四崩五裂,各成散沙,部族之间互相攻讦,西域大地又将是狼烟四起,血流成河啊。或许日后再难以相见,我且把这些话当成临别赠言,作为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只愿你拥有像天上的彩云一样的幸福日子!”
阿香听闻阙华之言,略显吃惊。习惯了争夺的人是不会放开眼光观察世界的,她没有想到阙华竟有如此远见卓识。但是,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她只能走下去,她是不会回到阙华身边做一个隐藏在男人身后的女人的。顿了一顿,阿香低声道:“阙华哥哥,妹妹祝福你早日找到一个好嫂子,她肯定比我漂亮,还会读书识字,一定能辅助你成就一番大业。”阿香深深看了阙华一眼,“我走了。”她的眼泪夺眶而出,转身上马,带着莫贺咄缓缓离去。阙华呆呆地看着阿香的身影消失在夕阳里,从这一刻起,他的心里再也没有那个在风里跑着、花里笑着、篝火旁舞着的阿香了。
“龙门客栈一役,绝不是自找麻烦。我们明白了颉利在天下的名声,也知道了有多少人在恨着我们。哎,这是多少年积攒的仇恨呀,不知如何才能挽回我们突厥人的尊贵和尊严。”阙华感慨道,“不过,经此一劫,我倒是明白了两件事,一个是统叶护如若不能剿灭那些要反叛他的人,西突厥将面临莫大的危机。另一件,是坚定了我立国的决心,必须走自己的路,否则我们也将面临莫大的危机啊。”众人闻言,情绪高涨,纷纷要阙华及早宣布汗位,率领天下的突厥人找回尊严和自信。
“统叶护的危机倒是我们的机会。”阙华笑着回答了众人。
快马加鞭,离长安越行越近。入关,天气渐暖,从黄草里萌发出的青青嫩芽让人们感触到了勃发的春意。走黄河河谷,到关中平原,大唐辽阔的国土,田陌纵横交织,村镇比邻而居,显现出无限生机,到处是新开垦的土地,散发着清新的泥土气息。歇息于田间村头,可见习武之人舞枪弄棒,力举石锁,引来阵阵喝彩;可闻少儿朗朗习读之声,从屋内传到院外,给路上的行人增添了些许的诗文情怀;又听老者悠闲地坐在村头晒太阳,给过往的客商讲讲当今皇上在此地留下的传奇故事,言语之间表达着对皇帝的尊崇和对国家的自豪。村子里的妇人,素颜巧手,三下两下,便剪出好看的纸花,啄泥的春燕、寄情的春花栩栩如生,翟失之对这些精致的玩意好奇不已,竟用一颗大珠子换了两张大剪花,捧在手里嘿嘿直乐,靳青则对他赔本的买卖不屑一顾。一路行来,一路风景,一路发现。在大唐的国土上,不用再顾虑会被袭扰,大伙的心情安定下来,欣赏着美丽的风土人情,自然兴奋不已。
阙华言道:“华夏人的诗经上说,‘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又说‘春日迟迟,采黎祁祁’,说的就是这关中农村春天的景象。只有此时此地亲身感触,才能知道这些个诗歌说的是多么亲切啊。”
胡特立赤接话道,“殿下是说春天到了,他们华夏人就要‘宰羊’,这是一种仪式吗?”阙华哈哈大笑,说道,“胡特立赤,你是匈奴人的后裔,喜欢吃羊肉自是不假,前面有个地方,我们且歇歇脚,看有没有羊可宰?”
阙华深有感触,对都罗等人说:“衍魔陀所言不虚啊。你们看,这大唐疆域至为辽阔,我们只是走了他们的西北地域,就足足一月有余,见识了绚丽多彩的风土人情,而他们还有东方和南方大片的国土,那里有我们不知道也不懂得的更加丰富的文化,有机会我们一定要去看看。”众人皆点头称是。
阙华指着村头休憩的一群老者,问道,“你们说说,从他们身上,能看出我们的差距在哪里吗?”
都罗挠了挠头,对于这些问题,他们几个是无法与阙华沟通的。“殿下,他们不就是在晒太阳吗?草原上到了冬天的时候,猫在帐篷、草垛子边上晒太阳的人多了去了,还能有什么区别不成?”
“非也。一样的晒太阳,不一样的心境。弟兄们,和人家比,我们最缺少的是什么,正是这种家园的情结。没有什么比在自己的园子里打草种菜最安心的了,这里的村头就是他们心中的园子。猫在这个地方,就是猫在自己心里。所以,我们看到,他们的脸上写着安详和沉静,只要这个地方在,他们哪里也不会去。而大唐的皇帝,就是要给他的百姓们创造一个安稳的田间村头,一个心里的家园,那他的国家就不会乱了。”
都罗若有所思,“殿下,我有点明白你说的道理了,我们过的是漂泊不定、居无定所的日子,和大唐比,我们确实欠缺了不少。”
数日后赶到了咸阳古渡。其时正值四月底,咸阳城杨柳
新绿远望一片如烟般葱茏。西渭河绕城而过,到此水面陡然开阔,沽舟泛泛,鱼艇来往,歌喧斗草,曲唱采莲,白鹭青鸟出没于绿水清波之上,好不叫人艳羡的风景。西渭桥横跨其上,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宛如一条银链,气势磅礴。
西出长安、东进长安的行旅客人都要从此古渡桥经过,因此,每日人流不断,送别伤心者有之,归家欣喜者有之,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尽可在此处看到。唐人的心里,长安东边的灞桥和西边的咸阳桥两个离别之地有两种不同的离别意境,灞桥东去内陆繁华之地多带着一份欣喜,而西出咸阳行旅荒凉的塞外则多带有一份忧伤。
阙华一行行至桥头,正看到两位书生在此作别。
蓝衫书生作揖道:“洪兄,千里送行,终有一别,小弟
就此别过,你我他日必有缘再会。”
白衫书生作揖道:“贤弟此去路遥千里,当处处小心,为兄心中着实放不下,切切要珍重啊。”
蓝衫作揖道:“洪兄一片苦心,弟心领也,咳,每到离
别处,总是泪沾襟啊。”言罢,以手拭泪。
白衫书生作揖道:“莫道灞桥离别多,咸阳古渡更断肠。杨柳轻斜带西渭,不闻塞外胡笛响。贤弟,就此别过,就此别过啊。”
又是相互作揖,一个原地挥手作别,一个一步一回头依依难舍。终于,待到远行的蓝衫书生身影模糊了,桥上的白衫书生才转身离去。
都罗等人看的都呆了。翟失之说道:“我的妈呀,告个别还这么难,抱拳作揖没完没了,费劲吧。”
都罗说:“老翟,当年殿下不是把你派到长安呆了四个月吗,你应该熟悉他们这一套礼数啊。”
翟失之说道:“别提当年来长安了,天天猫关在客房里,哪里也不让去,光等着杀人,啥风景也看不到,闷也闷死了。”
众人皆哈哈大笑。阙华却不笑,他学着人家作揖的样子,说道,“不要笑话人家,这叫文人气,离意浓,明白吗?”
胡特立赤嘟囔着说:“惭愧,咱是马背上长大的,粗人,这些个东西咱搞不了。”众人嘿嘿地笑了起来,阙华自是一笑,打马过桥,一行人径自穿过咸阳繁华的码头和城关大镇,直奔长安而去。
自咸阳至长安约莫六十里。行到三十里处,忽见前方扬起漫天尘土,接着是一彪高举旗帜的马队疾驰而过,“是大唐军队!”都罗低声喝道。
众人打马回避到树荫下,路上行人也纷纷避开,一排排大唐重甲骑兵铠甲鲜明,军仪整齐,向西开拔。阙华注意到,大唐军队的装备与原先相比又有了很大的进步,除了大刀、长枪、长矛、长戟、圆盾这些武器外,铠甲更加厚实坚硬,马匹更加壮硕,马车上还装载着不少叫不上名堂的器械,看上去巨大而坚固。
阙华心中暗暗赞叹,他突然意识到,突厥牙庭的骠骑已远非大唐军队的对手,颉利与李世民对抗只能是坐等灭亡。军列正中,一杆帅旗迎风飘扬,正中一个斗大的“李”字,李靖正骑行于帅旗之下。在阙华看来,李靖的模样基本没有多少变化,沉默刚毅的脸庞透露着自信、果敢,眼睛凝视远方,皇帝的充分信任使他对胜利充满了渴望。路旁欢呼的大多是汉人,阙华一行西域客商的打扮让李靖多看了一眼,觉得阙华眼熟,却没有想起是什么人,便急急向前行军去了。阙华并没有回避李靖的目光,他认为李靖不会认出自己。
“厉害呀,这阵势。”萨特尔低声说道,众人默然,大唐军力之雄厚的确出乎想象。
“暂且前行,去到长安再看。”阙华吩咐道。此行长安确有必要,务必要看清大唐的底蕴。
前行须臾,帝都长安赫然在目。
(2)
“长安,我来了!”阙华心里轻轻地对自己说。都罗等人寻到高处,遥望长安城阙,口中发出阵阵惊呼,长安,大城,大!
这彼时世界上最大的都城,始建于隋朝,布局龙首原之龙脉,天人合一,法相天地。李唐夺取天下后易名为长安城,取统一天下、长治久安之意。历经数年复建,长安城池超前迈古,有容乃大,百业兴旺,居百万之家,汇各色人种,正日益显现出大一统王朝的宏伟气魄,和一代帝国一统天下的气度和风范。多年居住于草原和沙漠的人们,一旦来到长安,无不被其雄浑气魄所折服。
傍晚时分,阙华等人经由金光门进城,一行人直接奔西市寻着住处,最后找了一家叫做“文升”的客栈住下,店家对于西域来的大客商特别热情,招呼着阙华等人入住。阙华对众人笑道,“在此歇息大可不必担心会是黑店,你们尽可放松喝酒,好好将息。”进得城内,都罗等人觉得处处新奇,这里都是草原上和大漠里没有见过的景象,大伙不顾旅途劳累,咋呼着晚上就去逛西市,阙华只好同意。匆匆吃罢晚餐,众人打听着来到了西市,融入了西市热闹的晚集中。
“乖乖,哪来这么多的人啊。”都罗感叹道。
入夜的西市,车堵马拥,条条街道上人来人往,凡是有店铺酒肆的地方总是熙熙攘攘,人声鼎沸,不少高鼻深目的人们混杂在里面。西市里,商业经营种类繁多,华夏族人多经营客栈、酒肆、杂货、丝绸,而西域来的胡商多经营珠宝、香料、药材,还有马行、麸行等给外地人提供服务的地方,店铺林立,一家接着一家,店家看到有人过来便热情招呼,“快来看啊,新进的平湖丝绸,底子好耐手磨,先看再买,先试再买。”“酒,好酒,西域的上等蒲桃酒哇,尝了再买。”“碎叶城来的马凳子,结实又好用,看看吧,来试试。”阙华饶有兴趣地踏进了一个卖香料的店铺,与店家讨价还价,买了不少波斯的香料,众人也跟着买了不少,店家看着这伙人直乐,带头的买了,后面就跟着买,还有摆出这阵势来买东西的。阙华笑着对大伙说:“咱们出来逛街不是打仗,你们没有必要跟在我后面,排成一队,我进哪里你们就进哪里,我买什么你们就买什么,叫人看着咱们就带着土气和生分了。”大伙就笑,阙华让都罗把碎银子分给大家,几个人一伙,分头去逛街,而他则带着都罗和胡特立赤继续逛下去。
北部区域是波斯和西域人居住的地方,尤其是波斯商人居住的邸房,建筑精美,装饰讲究,与周边大唐建筑风格迥然而异,是长安城里的一大景观,装载着货物的马车或骑马的商人在此进进出出。在西北拐角处,是尖塔高耸的一座袄教祠,虽至夜晚,却灯火通明,香火旺盛。阙华兴致勃勃,带着都罗和胡特立赤走到北向的大门口,待要进去,却有“胡祝”拦阻,说夜里是不能进去的,要看热闹,再向前几步便可。阙华他们只得向南走去,果然在教祠后面灯光亮处有一群人正在围观,挤开人群,面前的情景令阙华大吃一惊:
只见一个袄教行者,发髻高挽,双目圆睁,赤裸上身和双脚,正在表演功法。一把长刀从其左腹插进,从右肋露出,边上的人吓得惊叫连连,他却丝毫不见痛感,亦不见鲜血涌出。为了证明不是玩儿戏法,他请胆大的唐人青年下场,来回抽动长刀,那刀尖抽回腹中又刺出体外,下场的人手都哆嗦起来,不敢使劲,最后他自己索性来回快速抽动利刃,引起人们一阵阵惊呼。
“这人是谁呀,怎么如此厉害?”阙华问身边一个老者,“据说是袄教的一个教主,叫什么槃陀,求见皇帝不成,以此为礼,望引得朝廷注意,以面见圣上。”老者言道。
那教主口中念念有词,用不熟练的汉语高喝道:“今我告之,大唐所举国事,皆顺应天心,故而有神灵相助。今我涅槃而去,百斩而不伤身,诸位可为本教主证之。待得神灵自去,吾将就地仆倒,在此僵卧七日,七日后复原如初,望有心者代为上报大唐朝廷!”言毕,边转圈边猛力抽插利刃,一圈转罢,缓缓抽出长刀,席地而坐,脸色惨白,闭目睡去。
人们在边上指指点点,说什么的都有,却不敢上前触摸那人。都罗上前,用短刀敲击槃陀的长刀,仔细观察了一下,回来说道,“煞是奇怪,分明是一把质地优良的钢刀。他是怎么做到的,插进肚子来回搅动,一点血也不流。”胡特立赤也跟着过去瞅了几眼,惊奇不已。阙华言道,“他们有自己的信仰,也有自己的功法,我们不必大惊小怪。要说这大唐还真能包容,任由各色宗教流入,允许他们建祠堂建寺观,这袄祠我看不只一座,那边还能看见一座。跟衍魔陀想要扩大佛教的影响力一样,这教主拼着命地展示自己,也是为了能得到李世民的接见,扩大本教的影响力。过七日再来此处,倒要看看这个槃陀到底能不能活过来。走,去酒肆那边看看。”
三人快步向南走去,前边正是长安最热闹的地方——胡姬酒肆。这里的酒肆一家接着一家,不少是西域客商开设的,以西域歌舞招徕客人,唐人叫这些酒肆为“胡姬酒肆”。走到街角一家大的酒肆下面,这里围着一群人,喝彩声不断,此时正是客人最多的时候,酒肆内已座无虚席,阙华他们便驻足观看。
酒肆二楼勾栏内,一胡女正表演胡旋之舞。只见她身形高挑,头梳高型刀髻,粉面广额,蓝色珠眸,丰颊红唇,嘴角两侧施原点形黑色妆靥,活泼生动。上身着白色窄袖褥衣,内着半臂,下着桔红色齐胸曳地长裙,肩披白色长帛。随着羯鼓、拍板的韵律,舞者旋疾如风,或如惊鸿、或如飞燕,衣裙飘逸,轻扬的风姿和优美的观感让酒肆内外的观者轰然叫好。一群踌躇满志的书生立于楼下,已然熏熏然微醉,一位书生高声唱道:
“胡旋女,胡旋女,轻躯动荡心应鼓,左旋右转似雪舞,善睐送盻华衣渡,千匝万周无类物。”人群发一声“好诗!”
又一位书生唱到:“大垂手,小垂手,手中抛下葡萄盏,香衫缤纷锦靴软,丝桐过头催响板,酒澜舞罢心已远。”
一位书生轻摇薄扇,接下去吟道:“西顾忽思归路断,残月抱花收泪看。锦筵鼓开催罗衣,独照芳华醉长安。”
(注:以上诗句摘编自全唐诗。)
楼上鼓板突停,一位酒保冲着下面喊道,“这位公子,对,就是您了,刚才最后吟诗的公子,您请上来。”酒保冲着人们抱拳说道,“诸位客官,刚才这位公子诗歌写得好,我家舞妹听闻之,心下戚戚有然,现请这位公子上台打板,我家妹妹要与他合续一舞。大家说好不好?”
“好!”众人皆喊。几位书生笑闹着把那个扭扭捏捏的书生推到台上,众人一片叫好之声,胡姬眉目含情,深施一礼,书生还礼,坐于台侧,响板重启,琵琶声起,胡姬不再旋跳,而是舞动婀娜的身姿,缓慢抒情地进入了另外一种境界。
阙华问道:“你们说,三个书生吟诗,为何胡姬单单选中了最后一个书生伴奏?”不待都罗和胡特立赤回答,阙华言道,“最后一名书生吟唱的,恰是繁华之后的落寞,写的是胡姬思乡之苦啊,怎能不触动她的心事。说来,书生与那美丽的姑娘之间,一段佳话又要展开了。”胡特立赤似懂非懂地听着。
一曲舞罢,阙华向台上丢去一锭银子,三人便向下家酒肆走去,从未有过的兴奋冲淡了旅途的劳累,他们兴致勃勃,都罗非要找一家酒肆,坐进去好好喝上一场。他们发现,凡是有胡姬歌舞的酒肆,找一个位子都是很难的。最后终于在一家没有歌舞的酒肆找到了地方,阙华点了那些从未品尝过的菜肴,都罗兴冲冲地点上了长安本地产的烈酒,嚷嚷着非要陪阙华喝个痛快,胡特立赤也十分兴奋,三人就一杯杯喝将下去。阙华本酒量就大,已经有好多时候没有尽兴而饮了,此时,他也放开酒量与两名忠心耿耿的手下喝起来。
三人言语不多,好酒却一坛坛搬来,摞在桌边足有七八坛之多,要知道,这都是长安城里最烈之酒了。到最后,店主陪着笑上楼,“三位客官,小店还从未遇到过向你等如此海量之人,今日叫我开了眼界,只是本店小本生意,店小利薄,存酒也不多,还请贵客们原谅则个。”都罗一瞪眼,阙华制止了他,伸手摸出一锭金子,放在桌边上,笑着对店主说道,“我等兄弟行旅多日,今日方才有闲暇来此品酒,店家尽管上酒,再切上几斤牛肉,我自不会亏待于你。”店主看到那黄金眼睛都瞪大了,点头哈腰,“好唻,客官尽管好饮,本店没有酒了,我马上到下家去买,管够,管够。”周边的客人尽皆关注着阙华他们这里,阙华他们自顾自地喝下去,直到尽兴方止,地上堆了足足有十及个空酒坛,在众人的喝彩中象英雄一般互相搀扶着走出了酒肆。回到客栈已是深夜,他们心满意足地进入了梦乡。
长安一夜,给他们留下了毕生难忘的印象。
(3)
对于归期,阙华没有明确的想法。薛延陀部忙于应付大唐,无暇西进,这就给可汗附图留下了充足的战略空间。他对大家说道,“既然来了,就安心待下去,让我们把大唐的一切都看个清楚再作决定。”接下来的数日,公孙游和靳青带着几个卫兵天天到西市的店铺里做生意,把带来的商品,除留下一小部分外,都换做了金银,他们的东西成色好,品质高,各家店铺抢着要,很快完成了交易。其余人则在长安城的各个角落溜达,流连忘返,回来后便急着讲解今日的发现和好玩的事物。好在长安城的街衢都是方方正正,大道笔直,来来回回不会迷路。翟失之和胡特立赤对街头的各种杂耍、马球、相扑角抵和数不清的美食好酒如数家珍,他们甚至在街头上和那些狂放不羁的长安浪子们打过几次架,有时被人揍得鼻青脸肿,狼狈而归。
翟失之对阙华言道,“大唐人好勇斗狠,性格泼辣,远不是他们文人表现的那么温文尔雅。”阙华也观察到了这一点,其时大唐境内战火刚熄,尚武之风浓厚,长安街道上负气横行、行侠仗义的游侠不在少数,朝廷对这些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长安男儿们个人英雄主义与为国尽忠、慷慨赴边的爱国情怀结合在一起,形成了大唐军团中独特的精神支柱。他对属下们说道,“今天是流氓、浪子,明天便是将军、战士。如果你们注意观察,会发现大唐军队里那些将军们的气质,与街头上跟你们打架的浪子们脸上咬牙发狠的表情是一样的。”翟失之他们几个倒是牢牢遵守阙华的规矩,只动手不动刀剑,免惹是非。公孙游和靳青虽说在朔州老家已经没有亲人,但还是四下打探来自故乡的消息,走访于城中各处与家乡有关的去处,再就是跟着喝酒,阙华劝他们抽空回老家去看看,他们却又不想回去,或许故乡留在他们心里的只是个伤痕,有个念想总比揭开伤疤好一些。
阙华关注的地方与属下们自然不同。他带着都罗和萨特尔逛遍了大一些的皇家园林、私家名胜、寺院道观,翠微宫、玉华宫,许敬家小池、李家师别业,楚国寺、龙兴寺、华严寺、长寿坊等。那些乐享生活的长安百姓、皈依佛门的善男信女让他感受到了一个太平世界的本真面目。每每看到那些芸芸众生脸上洋溢着的从心底里发出的笑容时,他自然会想到草原上人们曾经有过的纯真笑容。当然,他盘桓最多的,还是皇宫附近的宫阙,那些宫阙连成一片,斗檐飞夣,魏然屹立在长安城正北,无处不显现出皇家君临乃天下的威严。宽阔无比的朱雀大街横亘城市正央,高昌国的皇宫、波斯王城的宫殿,在大唐皇宫太极宫面前都黯然失色,阙华简直不知道怎么用语言形容这些宏伟的工程了,唐人之宏大气魄可见一斑。而他看到的那些大唐文武臣工,步入步出宫殿内外,那种雍容优雅和胸怀天下的气度,让他感觉到了一个欣欣向荣的帝国所拥有的雄厚人才。阙华经常想,如果有朝一日能让他见到李世民,会是什么情形,自己会说什么,李世民会说什么,那时自己的部族与大唐又是什么关系,他实在想象不出会是什么样子。
让都罗感到奇怪的是,游历的地方越多,阙华的情绪越是低落,数日后,阙华出去的越来越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的时间却是越来越多。终有一天,众人皆回到客栈内,一番痛饮之后,阙华醉眼迷离,指着部属们说道:“咱们来长安不少天了,大家伙也看了不少地方了,见了不少人了,你们都说说,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大唐好,好在哪里?不好,不好在哪里?”
胡特立赤嘿嘿笑了两声,“有玩的地方,有喝酒的地方,还有有女人的地方,嘿嘿。总之睡觉安心,在这呆着比碎叶城过得舒服一百倍!”自从跟了阙华这个主人,他确实比在碎叶城那时长了不少见识,也知道自己的这个主人跟一般人不一样,但是非要说出点什么来,他觉得还是很难为情。
翟失之说道,“贼娘老子的,这几天跟街上的浪者打架,都学会长安人骂人的话啦。咱有钱,在这过得舒坦,没钱就坏啦。这长安也不是什么都好,打架的人不少,穷人也不少,那些酸文人当不上官飘在这里混口饭吃的也不少。处处还得注意言行,总觉得有人管着咱,这就比不上草原上自在啦。”
阙华手指翟失之,“老翟的眼睛贼亮贼亮的,好,开始动脑子了,本设高兴!”翟失之得到赞扬,一脸的高兴。
都罗说道:“我跟着殿下,看的地方还真不少。我就琢磨,当初,我们金山牙庭是多么的强大,我们的使者来到长安是多么的威风,是不是呀翟失之?你曾经跟着俱特俭特勤来过,那是驾临藩属之国的排场啊,大唐人见了咱要毕恭毕敬呀。那大唐每年都要给我们贡奉,草原上的物资堆积如山,可是,也不知道咋回事,这日子一下子就颠倒了,一切都变样了,牙庭还是那个牙庭,大唐还是那个大唐,怎么现在我们来了就要偷偷摸摸,装扮成客商才行,而大唐却再也不向我们称臣纳贡了,据说颉利可汗还要低三下四地求那李世民,我想不出这是怎么回事,心里堵得慌!”
“都罗叔叔说的很好啊,如果牙庭的人都像您这么考虑问题,咱们就断不至于落到今天这般田地啦。”阙华感叹道,端着酒壶,给每个人斟满杯子。
“公孙游、靳青,你们也说说啊,别呆呆地听,你们是汉人,你们说的话更有权威。”
“殿下,我们都是汉人,就少说点吧。反正我们都是无家可归的人,从未想过回到大唐。我们就跟着拓设,拓设打到哪里,我们就跟到哪里。”公孙游说道,靳青频频点头。
阙华晕晕乎乎站起来,拍拍靳青的肩膀,以示褒奖。他沉吟一下,不无伤感地对着众人说道,“不瞒诸位,这几天,本设痛苦之极也,贼娘老子的!”
都罗忙问道,“殿下,可有什么事情让你难过?不妨给我们说说,我们去办。”
阙华摆摆手,指着胸口,“毛病在这里啊,不是你们的的事!我也学学汉人作诗——繁花入眼,愁绪满怀。来长安的这段日子,胜我过去十几年的见识啊。”
众人笑了起来,“拓设来长安就变成诗人啦。”
“可是,咱们这见识多了,就又是悲伤又是难受。咱悲伤的,在于咱没有搞出这么一个好的城市,世世代代居住下去。咱难受,就难受在咱们突厥人永远也别想打过他们大唐啦!”阙华此言一出,众人都安静下来,静听他的话。
阙华起身扶桌而立,言道:“不管过去几年发生了多少事情,我总以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草原的雄鹰无论如何不会与奔驰的骏马走到一条道上去的。金山大牙再衰落,也不会彻底败给大唐。我还梦想着,只要咱们突厥人合起心来,把散开的劲绑到一处去用,任谁咱也不怕,怎么着也能跟大唐掰掰腕子。可是这一趟长安之行,数日所见,已经把我的幻想给彻底打灭了。”
阙华顿了一顿,扫视了一下安静坐在四周的部下,接着说下去。“你们看到的,也是我看到的,先不说他们那四处开拔、气吞天下的雄壮军团,光看他们建造的这个宏伟帝都,包容万象的开阔心胸,丰富多彩的习俗文化,我们,万不抵一啊。”
“不错,这长安城里是有乞讨的穷人、游荡街头的浪人、不得志的文人,不成其为大唐的门面。但是,反过来看,那些咬着牙想做官的文人们,鼓着劲寻架滋事的游侠们,还有想成为富人的穷人们,却很少有离开长安的。为什么,原因很简单,他们有向上爬的动力!他们想做官,抱定了所谓匡扶天下、济世达人的信念;他们今日为游侠,明日便为西出塞外的将军,带着一股舍我其谁的狠劲,为大唐的尊严而战;穷人们不偷不抢,想挣钱成为富人,有朝一日便会成功。而这些东西,正是让大唐变得日益强大的根本啊。李世民他建立了一个秩序,把人都安排到这个秩序里,让人们在里面能找到位置,能更换位置,如此一来,他的国家便既有秩序更有活力,了不起啊!而我们呢,你们想想,无论是打仗还是牙庭分封,如果不允许抢东西抢人,有多少部族愿意出征?如果分封的领地少了,分发的贡奉物品少了,那些首领们动辄就甩脸离去,压根不考虑牙庭的难处,混乱不堪啊。十几年前我们是这样,十几年后我们还是停留在这个水平上,如此一来,我们突厥人进步的动力在什么地方,汗国强盛用什么来保证?咳,我之所以绝望,是因为我看到了颉利、突利分土而立,必不能长久。那李世民和他的将领们不会给他们时间,让突厥人重新认识自我,团结起来对付他的。大唐军队的剑锋已经指向了漠北呀,我金山牙庭,危矣!”
阙华言毕,伏桌恸哭。都罗等人慌不迭喊着他,七手八脚把他抬到房间,阙华一头栽倒在床上,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