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弘益离去的那一天,长安正下着大雪,天地之间,苍茫一片。临近开远门,守城的士兵缩着脖子,双手笼在袖筒里,傻乎乎地看着一行西去的军队。
出得开远门,走了约莫二三里,一行人沿着积雪的官道折向北方,在一座八角亭子旁被人拦住了。当先一人,三十岁出头,披一条深色大氅,一脸的富贵气,在马上拱手说:“来得可是凉国公么?”
李弘益见他身边只有一辆马车,十余名下了马的骑士,朝俞长元摆了摆手,说:“某便是,不知这位是?”
那人大喜,从马上跳了下来,深深弯腰鞠躬:“李保多谢国公救命之恩!”李弘益也跳下马来,双手虚扶:“原来是吉王殿下!在下失礼了!”
李弘益当日在紫宸殿天子面前奏对,为李保说了两句好话,这个消息很快就从宫中传到李保那里。李晔身为天子,起码的兄弟感情还在,他自然知道李保的性情,断然不会与王行瑜同流合污的,只是李保毕竟被立为伪帝,若是不惩罚,总是说不过去的。
李晔的本意,是削了李保的亲王爵,后来徐彦若和李弘益都来劝谏,他想到李保这些年来一向恭谨安分,于是只罚了宗室俸禄,草草了事。
李保自李晔回长安之后,立刻上了一道请罪折,然后呆在家中,等待皇帝的处罚。为了保险起见,他四处托人,最后找到了李弘益。经此一事,李保意识到,有些东西不是自己的,不论如何争取,始终都不会属于自己,也就渐渐断了心思,决心做个安分的王爷。
李保恭敬地说:“小王还是要多谢国公仗义执言!小王听闻国公要返回凉州,故而在此等候多时。别无所赠,只有些许钱财,送予国公,一路上天寒地远,只怕国公要在路上度过元日。权当是小王为河西军士些许的买酒钱。”
他说着,顿了一顿,急切切地说:“本欲与国公把酒畅饮一番,为国公送行。只是小王如今身不由己,不能久陪,就此告辞了!”说着拱手施礼,然后翻身上马,带着十多名骑士奔走了,只留下一辆马车。
看着李保远去的身影,李弘益突然觉得,生在皇室为宗亲子弟,也不是一件好事。想到唐玄宗之后在大明宫外的长乐坊附近修建的十六王宅、千孙院,皇帝把这些王爷们圈养了起来,哪里有什么自由呢?
俞长元走近马车,钻了进去看了一遍,笑嘻嘻地说:“吉王果真好大手笔,六个大箱子,全是金银珠宝和字画。”一听到有字画,阴继武的眼睛顿时亮了。
李弘益笑着说:“有人愿意送礼,我还真是求之不得啊!长元,派两个人去赶了马车,咱们继续赶路!”
张琏在一旁羡慕不已,李晔原本也是要挽留他在长安的,但是张钧身体不好,得知李弘益要回姑臧,他也向皇帝请辞,跟着一同准备返回固原。
一行人正要继续前行,身后却传来马蹄声,数骑马从后面远远地追来,当先一人大呼:“凉国公,等一等!”
李弘益诧异地看了一眼,说:“子莹怎么来了?莫非有事吗?”待几匹马追得近了,李琪翻身下马,说:“总算是追上了!”
李弘益朝他身后一看,杜荀鹤穿了一件有些破旧的皮袍,脸色有些发白,马鞍后面驮着好大一个包裹。他从马上跳了下来,躬身行礼,说:“在下听闻国公今日就要回凉州,连忙追上,愿与国公一道去姑臧!”
李弘益见他孤身一人,问:“先生的家室没一起吗?”杜荀鹤摇了摇头:“妻子皆在宣州老家,我独身一人在外游历!”
曹用行笑着打趣:“先生的包裹好大,想来是装了不少好东西吧!”杜荀鹤脸色微红,说:“听温令君言,国公欲为韦公和飞卿先生印刷文集,在下多年写了不少诗文,也想要整理一番,好歹给儿孙辈留个念想!”
李弘益笑了起来:“好啊,彦之先生大才,在姑臧印刷诗文,流传四方,也叫天下知道,我河西文风昌盛!长元,快把先生的文稿包裹放在马车里!”
看到亲卫们将装满了旧日文稿的包裹放在车厢,杜荀鹤这才放下心来,李琪笑着说:“既然彦之先生被我送到,我就回去了。国公和诸位,一路走好!”
李弘益说:“愿子莹兄明年高中春闱,登进士科。我等在姑臧静候你的好消息!”李琪郑重地拱手,满是豪气地说:“放心吧!”他看着李弘益等人继续前行,也带着随从,返回了长安。
李弘益见杜荀鹤穿着单薄,叫人拿过一领皮裘,杜荀鹤感激地披在了身上。李弘益顿了一顿,说:“此去一千二百余里,先生若骑马累了,便到马车里休息,别坏了身子。”
杜荀鹤说:“国公和侯爷等尚且骑马,在下这点儿寒苦还是受得的!”曹用行大笑:“西北苦寒,我与十一郎数年征战,早就习惯啦!张节度在原州,想必亦然!”张琏在一旁笑笑不说话,他其实是很想坐在马车的,只是同行的人里,只有李弘益的侍妾坐车,他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正阳驿在长安北三十余里处,是一处极大的驿站,时近年关,这里居然很热闹。原来玉门军和原州军就驻扎在附近,军纪良好,周围的百姓见这些士兵和气,搭起了简陋的草棚,买些鸡蛋饭食,还有些妇女,从军营里拉出来士卒的衣服清洗晾晒。
李弘益入长安半月有余,皇帝李晔派了两批人前来慰问,送来了酒肉犒赏。有林大端和周成在,李弘益很是放心。他见营寨修得整齐,心中赞赏,便带着手下,与张琏分别,然后直入军营而去。
先前李弘益已经上表,叙了各将士的功劳,朝廷很是大方,按照军律各有赏赐。守营的士兵检查了李弘益等人的官印腰牌,早有人通知了林大端等人,一起出来迎接。
周成笑着下拜,嘴里不住地说:“下官见过国公爷,见过敦煌县侯爷!”曹用行笑骂道:“偏你一张嘴甜!”林大端等人都上前贺喜,曹用行心里高兴,把手一伸:“使君与我都有了名爵,快快将贺礼送来!若送得少了,本侯爷少不得要给你们穿小鞋!”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李弘益问:“这些日子营中有事否?”林大端笑着说:“国公,咱们河西军纪律严明,对百姓秋毫无犯,长安的百姓就是大气,不住地夸赞,还有乡老里正携了酒肉给我们呢!”
李弘益点点头,说:“那便好!通知下去,明日拔营,咱们该回河西了!”周成面带欢喜:“总算是能回家啦!这半个月,我在营中呆着都要发霉了!”
到了半下午,张琏带着一队亲卫侍从来到了玉门军营地,左右无事,他在原州军的营地里也无趣的紧,倒是与河西众人言谈甚欢,于是捉了七八头羊,准备跟李弘益等人吃火锅。
一行人在帐篷里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餐,张琏喝着李弘益拿出来的“凉州春”,面带红晕,打着酒嗝儿,说:“还是这酒最烈,寒冬天里吃上数杯,浑身便如同烧起来啦!”
李弘益大笑:“张使君若喜欢此酒,某回到姑臧,叫人给你送两车!”张琏见他说得豪爽,心里高兴,说:“便多谢国公了!”
天气寒冷,因此众人都多喝了几杯,林大端只饮了一杯,便不再喝了,他还要值夜。热闹到了后半夜,众人方才散去,张琏也就在玉门军的营内住了一晚。
第二天,两支军队各自启程,沿着云阳县过同官县的大路,进入了邠州境内。王行瑜既亡,他的地盘很快就被朝廷接手。皇帝已经派了两名刺史,接管了邠、宁二州。至于王行约,他原本是同州防御使,如今同州也重新回到了朝廷的手中。
新任的邠州刺史是尚书右丞崔泽,他出身于博陵崔氏,温文尔雅,在新平城外迎接,李弘益不愿打扰,毕竟新平才归附,于是谢绝了崔泽的邀请,继续赶路。
他一路上依旧广派斥候,就是防着李茂贞的偷袭。不过李茂贞那里并无异动,想来是先前被李克用和李弘益大军临长安,吓回了本镇,再加上天气原因,故而任由李弘益西归了。
杜荀鹤最终耐不住,躲到了马车里,坐在铺满了毛毯的车厢,他羡慕地从车窗看着李弘益诸人,只觉得武夫虽然残暴,毕竟是拿命相搏,似李弘益这般,能够做到国公,也真是不容易了。
曹用行悄悄地打趣:“十一郎,我听到一首歌,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美得无处藏。下一句是什么来着?”
李弘益涨红了脸:“曹九,你果真无聊,还学会扒墙角偷听了!”曹用行哈哈大笑,挤眉弄眼:“以后就不能喊康姑娘了吧?哈哈哈!”
众人一路欢语,来到庆州安化城,在张琏的挽留下,度过了乾宁三年的春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