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新船下水试航,吃过早饭翠枝便嚷着要到码头上看热闹,许金氏拗不过她,便让秋玲陪着她到粮店里来,到了粮店却不见哥哥在,便问乔知安。
“知安,我哥到哪里去了。”虽说乔知安已经正式拜爹为义父了,可她总是还不习惯称呼她为弟弟,下意识里也不认他为弟弟。每次见了她,乔知安也觉得浑身不自在,心里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反正别扭。
“健林哥还没有来呢。”
“他不是一大早就到这边来了吗?”
“他可能到客栈陪叶公子他们了。”
“叶公子还在这儿?”
“是啊,他们在友来客栈呢。”
“走吧,秋玲,咱们到客栈找他们去。”两个人刚出门,就碰上了健林他们。
“翠枝,你们也来了?”
“当然了,还认为你到哪里去了呢。”翠枝扭过身子,不以为然的回答着哥哥的问话。
卜尚仪也带着人从外面回来了。
“卜管家,告示都贴出去了吗?”健林问道。
“少爷,全贴出去了,共贴了二十几张,围着看的人可多了,都在议论咱们家的生意呢。”
“这就好,就是要人们都知道咱们经销的货物种类。”
“翠枝妹妹,好久没见了呀?”叶承蕴红着脸跟翠枝打过招呼。
“听说叶公子也到上海去了?”
“是啊,我家在上海有一桩事情要处理,我便替我爹跑了一趟,正好碰上健林哥,便一块坐船回来了。”
“那很好了,我还没有到那么远的地方去过呢。”
“上海好归好,但哪有在家里自由自在啊?”范立山在一旁插话,认为翠枝这是在无话找话。
翠枝并不搭理他,只拿杏核一样好看的眼珠往叶承蕴身上瞟。
“下次带你一块去好了。”叶承蕴说道。
“可要一言为定噢——”
“看看,怎么样,你可不要食言噢——”范立山学着翠枝的话音,阴阳怪气地说道。
叶承蕴早羞红了脸,不再说什么了,免得被范立山抓到把柄。
不大会儿,健龙、健海和健涛弟兄三个也来了,喝茶的当空儿,健林说道:
“我爹吩咐过了,让我和健海、健涛三个人带老黄去新船上试航,健龙哥跟卜管家会同叶公子和范兄弟一起去商行理货,要把台帐建好,全部货物登记造册,叶公子比较熟悉这项业务,那就有劳二位了。”
“哪里,承蒙许老爷信赖,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叶承蕴抱拳施礼道。
健龙在那儿想,二叔怎么会让两个外人来帮忙理货,那不是泄露秘密了吗?其实许家陆早就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时辰也到了,咱们就分头行动吧。”健林说道。
“哥,我到新船那儿去看看吧。”
“女人家怎么能上船呢,你快到商行里玩去吧,可不要给叶公子他们添乱就好。”健林叮嘱妹妹。
“没事了。”翠枝有些不耐烦地转身朝别处看去。
“健林兄,你多保重。”叶承蕴说道。
“没事,我都习以为常了。”健林爽快地说道:“咱们还是分头行动吧。”
“好嘞。”
码头上,许家请来的锣鼓队敲得震天响,招引来很多看热闹的人。正是涨潮的时候,海水一直涨到了离新船停放的位置有一箭路的地方,在这段空档里,早摆好了一排粗壮的圆木,只要砍断拴船的绳子,船就会顺着圆木滑到水里,也就是新船下水,人们都在翘首期盼着新船试航的仪式快点开始。
许健林围着三条船转了一圈,仔细检查了一遍,便向站在木桩旁的老黄挥了一下手,老黄见状,立即抡起长柄的斧头,三下两下便砍断了拴船的棕绳,只见船身震动了一下,像突然睡醒的黄牛似的,一头扎进水里,激进了冲天的水花,码头上围观的人们,发出了由衷的赞叹声。三条船相继下水,许健林便在众人的关注下,带领健海、健涛兄弟俩分别登上了三条船,船的名字也顺着前三艘的名称一路接下去:顺通、昌通、汇通,名字起的朗朗上口,让人一下子就记住了,这还得归功于父亲。
当场刀起鸡头落,殷红的鸡血染红了船眼,接着升帆、划浆,三条船依次起航,聚在码头上的人们看着帆影远去,才慢慢散去。
许家陆、许家誉、许家通老哥仨并没有到码头上来,他们对儿子们的表现尽管放心,都是经过无数风浪的了,许家陆对他们俩个兄弟说道:
“今天把大哥和三弟请来,确实有件重要的事情要跟你们商量。”
“二弟有什么话尽管说吧。”
“昨天晚上没有睡得着,我就在想一件事情,这次我们从上海带回来十辆人力车,我打算我们自己留下算了,不用卖了。”
“我们留下干什么?难道要到大街上拉客跑腿吗?”三弟家通问道。
“哪里的话。”许家陆说:“这十辆车卖也卖不了多少钱,像我们这种小地方,贫穷的人买不起,有钱人又不愿意掏钱买,我们成立一家人力车公司,让那些没有本钱的人来租车跑生意,一天的租车费一角,你们看怎么样啊?”
“这主意不错,只要车在,就有人来拉车,十辆车就是一块钱。”许家誉算了一笔帐,“公司设在哪里好呢?”
“县城比石梁镇影响大,人口也多,就在县城好了,房子我也选好了,就用海兴路上的许家闲置的那处房子就行了,也省得一笔租房费。”
许家誉心里咯噔一下,二弟怎么会选在此处呀?海曲的这处宅院已经荒置了许多年了,据说在许多年前,他们的老老爷爷的一房姨太太怨死在里面,因怨气太重,自此再也没有住人了,一把锈迹般般的铁锁把门锁了,到健林这辈上,都不知道有这么一处许家的宅第,老一辈的人更不再提及了。
“海兴路已经成为全县城最繁华的地方,把房子简单装修一下就可以使用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也只有这样了,明天我安排几个人去收搭一下。”大哥家誉说道。
“谁来负责好呢?”家通问道。
“让大哥来负责好了,也没有多少业务,耽误不了做别的事情,只是经常过问一下就好了。”
“就听二弟的安排吧,反正我也该退休了,不能为许家出力了,干点什么也行,只要不吃闲饭。”
“大哥说哪里话,凡事都得有人做,我们许家老祖宗早就立下了规矩:许家的儿孙都要长幼有序,和和气气地过日子,大哥为我们这个大家庭做了多少事啊。”
“大哥回去养老还早着呢。”家通笑着说。
“现在六条船都建好了,也该成立一家船运公司了,我看这个船运公司的经理就让健林来做好了,别看他年龄小一些,驾船的经验可不少,干事还稳健些,健海、健涛做他的副手,辅佐着他。”
“行,健林这孩子可当大任,这个船运公司经理的头衔非他莫属。”两兄弟异口同声的赞同。
“船运公司搞起来了,贸易也就起来了,我们要成立一家贸易公司。做生意对我们许家而言还是一个新鲜事,我们没有多少经验可用,许家从下海捕鱼起家,对于买卖一行还相当陌生,新成立的这家贸易公司就由我亲自出任总经理,家通担任财务副经理,另聘叶承蕴来当执行经理,健龙跟叶承蕴学习做生意的诀窍,你们看怎么样?”许家陆抬起头看着兄弟俩个问道。
“成立贸易公司是理所当然的,为什么非得聘请外人呢?”三弟家通有些不解地问。
“这事儿我考虑很长时间了,叶承蕴是健林的好兄弟,在上海跟他接触了一些,通过对他的观察,别看他年龄不大,可对做生意很在行,再说叶家是栈桥的生意世家,他从小受薰染,经历也多,确实是难得的人才,我们请得来请不来还不一定呢。”许家陆解释道。
“二弟这样认为,自有他的理由,我对这个青年了解不多,总归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只要对我们许家的事业有利,咱就办,不要管他姓什么,生意做大了,横坚不得从外面招人来?”大哥的话让家陆吃了一颗定心丸,其实昨夜他在炕头上跟老婆也谈起这事,老婆也是满肚子的狐疑,还是大哥的话让他不再对自己的判断质疑。
“事不迟疑,今天我就跟叶承蕴说说,听说他要回家,正好让她回家跟家长商量一下再定夺。”
“那就看么着办吧。”许家誉痛快地说:“外国人都能到大清国来做生意,我们为什么不做?说不定比他们做的还更好!只要走出去,办法总比困难多,我们有天时地利人和,他们只有枪炮,枪炮能让人心服?”
“大哥,三弟,最近商行里货物正在销售,人手比较乱,还望你们多去照看一下。”
“好,好。”俩兄弟答应着。
“我们一起坐人力车到商行去吧,还节省时间。”
“二哥这么快就用上了?”
“有了不用多可惜,这个铁家伙不用吃草喝水,拉起它来就跑,多省事呀。”
“好吧,咱们就算兜一次风吧,让石梁镇的街坊们看了可别骂我们。”
“怕什么,咱们不带头坐车,谁还会敢坐呢。”家通说道。
三个人走出大门,家陆便安排门房老刘从棚子里拉出一辆人力车出来,只能坐两个人,一番承让后,家陆陪大哥坐车,老刘拉车,家通骑马相随,朝码头那边赶去。
路上的行人无不停下脚步来看他们这奇怪的一行人,车打旺庄当铺门前过,就被眼尖的庄连桐看见了,他赶紧跑出门外,正好看到送喜的宋百福站在路边朝许家陆走过去的方向打量着。
“宋老板,如今这个许老板可是鸟枪换炮了,马不骑改成坐车了?”
宋百福撇撇嘴,“还不到扎刹到哪刹呢。”
“嫌马鞍子硌腚,坐轿子好了,坐个铁疙瘩有什么滋的?”虽说心里面酸酸的,但也不至于在当街上议论他人长短,庄连桐赶紧换了一副口气说道:“我刚才也过去看了一下,许家的货可是稀奇,吃的穿的用的,什么都有,看热闹的人可多了,我们这店连个人影子都找不着,许老爷还真有一套呢。”
“可不是吗,往后,我家的粮店也要仰仗着许家才能多进一些时令货色呢。”宋百福半喜半忧地说道:“我这就去跟许老爷求个情,看能不能多买一些蚕茧蛹子,这东西又便宜又实惠,不孬。”说完,便搂着袖子快步走远了,把个庄连桐扔在店门口呆站了好一会儿,不知道宋百福葫芦里闷的是啥药。
这次试航非常顺利,本来南风刮得正起劲,船行得也平稳。健林在顺通号上,手把手地教乔知安如何扳舵,看船身周围的海水颜色。知安学得挺快,口诀全记在了心里,只是水性还不太好,这可不是一天两天工夫就能学会的技艺,有的人在海边生活一辈子也不见得懂得海平面以下的水流脉象,水下的世界就像森林里的树木一样,为了生存,各因素之间发生着盘根错节的关系,看似杂乱无章,但仔细寻来,倒也能理出个头绪出来,要吃这碗饭饭,就认真地学吧,十四岁的乔知安,还是小毛孩子一个,要学的东西太多了。
“知安这孩子,勤快老实,船工们都喜欢他。”有一次许老爷私下里问老黄,老黄如是说。老黄说的是实话,穷家未路走出来的孩子,经历就是一笔丰厚的财富,只要善于应用它,将来定会不可估量。船工们整日跟乔知安混在一起,闲来无事便拿他打牙祭,常拿一些花里糊哨的东西来调侃他。知安人虽小,却鬼精灵,不温不火的周旋于他们中间,倒也应答自如,常把船工们逗得哈哈大笑。船工们的生活本来就苦燥,可自从乔知安到船上后,没少带来欢笑,老黄看在眼里,心里早记下了他的好。
船到桃花岛以东海域,看看也差不多了,许健林便安排乔知安向昌通、汇通号打出了返航的旗语。老黄起头,船工们喊着低沉的船工号子,顺通号转了一个优美的孤线,带头返航了。
回到码头,许健林匆匆下船,吩咐船工们清扫干净,一个人急火火地到商行去了,在大门口看到停放的人力车,见大刘正坐在车把上歇息,便问道:
“大刘,你拉车的?”
“是的,少爷,老爷刚坐车过来的呢。”
“嗳?”健林还认为耳朵听错了,“我爹坐你拉的车来的?”
“是啊,老爷刚进去呢。”
健林心中不免窃喜,在上海是他执意要买这车子,图个新鲜,还怕爹嫌他乱花钱,原来爹也是个赶时髦的人。三步两步跳上了台阶,进入了商行。四大间宽敞的房间里光线明亮,青砖铺地,青砖砌的柜台有一米半高,木制货架贴北墙摆放,近两米高,分成了许多小的木格子,里面放上了琳琅满目的商品,正对门口摆放的是食品,往北数依次是生活必须品,海货一类的在南山墙,屋里挤了二十几个人,卜管家、许健龙忙着给客人们取货架上的物品,叶承蕴在最北面的布匹摊前跟几个客户说些什么,爹和大伯正在人群里溜跶。
健林走到爹跟前,对他说:
“爹,今天来的客人还不少呢。”
“算是开门红吧,问的多,买的少。”爹满脸红光的回答。
“没问题,只要人气旺,我们就实现开门红了。”大伯乐呵呵的说。
“开店的老板也来了好几位。”
“是啊,那正在跟叶公子攀谈的是县城的绸缎庄老板。”
“叶承蕴跟我说过,要我们开成一家批发商,专门批货给这些老板。”
“这样当然好。”许家誉说道。
“健林,我跟你大伯到上元茶馆喝茶,过一会儿你约上叶公子一块去吧,我有话要跟他说,这个地方交给健龙去打理就行了。”
“好吧。”
健林来到叶承蕴跟前,见翠枝正依在柜台里面,一言不发地听着叶承蕴跟客人们交谈,正看得入神呢。
“你在干什么呢,翠枝?”
“哥,你回来了。”翠枝脸红了。
“你在认真学做生意吗?”
“健林兄,你们回来了?”叶承蕴朝客人点下头,赶紧跟健林打招呼。
“接着谈吧,我也跟着学学生意经。”
“健林兄又在笑话我了,试航顺利吗?”
“很顺利,这儿也很热闹啊。”
“健林兄,你过奖了。”
“这两位是?”
“这位是华祥绸缎庄的孟老板,这位是望台楼的秦老板。”顺承蕴又向他们二人介绍许健林。
“我们认识你的。”那位孟老板笑着说。
“孟老板,我们的绸缎怎么样啊?这可是正宗的上海丝绸呢。”健林说道。
“是的,我们也相中了这些花样,想从这里多进几样花样哩。”
“那很好啊,我们有质量保证,价格也公道。”
“许家开门做生意,打出来的都是金字招牌,我们就认这个。”
“行,我们就通力合作吧。”许健林笑着把话头交给叶承蕴,“贤弟你接着跟二位老板谈吧,我到那边瞧瞧,过会儿有话跟你说。”叶承蕴笑笑,又忙活开了。
许健林把妹妹叫到一边,悄悄说道:“人家叶公子在那里正儿八经谈生意,你在那里瞎掺乎啥,你看中了哪种绸布料,让卜管家帮你送到裁缝那里去做件好看的衣裳是正经。”
“哥,你说啥,我倒是挺佩服人家叶公子的,多会做生意啊,那些老板就愿意跟他谈,一上午谈成了好几桩买卖。”
“好好好,我算是服了你了,你是打算真的跟叶承蕴学做生意吧?”
“还不兴跟他学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健林有些难为情的样子,语气也有些吃吃吾吾的,“咱不是怕人家说闲话吗?”
“嘴长在人家身上,爱说啥说啥去,我哪管得着,反正我是身正不怕影子斜。”翠枝不高兴。
“好了,算哥什么也没说,你玩吧,我到管家那儿去。”健林吐了吐舌头,怕把妹妹得罪了,赶紧借故到一边去了。
翠枝被哥点了穴,兴致大减,便叫上秋玲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