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董事长继续前行,似乎刚才睡在地上的工人,只是一只饭局中飞进来的苍蝇,一定要打,但绝对不能死在自己的餐桌上。
随着向工作面的挺进,马文涛在后面跟的举步维艰,脚下的路,也开始由硬变软,似乎回到了乡间雨后的田野,只不过泥泞的不是泥土,而是煤和矸。而马文涛,最关心的,不是脚底板火烧火燎,而是已经失去了新董事长的面容,此刻,究竟有风还是有云?
又不知道走了多久,拐过一个弯,忽然迎面吹来一阵疾风,而这风,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似乎这就是应有的状态。马文涛轻舔了一下嘴唇,感觉到一阵油腻腻的味道,就好象开车时点燃了机油,顿时恶心的差点吐出来。
新董事长如今无暇顾及这只“小跟屁虫”,因为前方的一举一动,都关系着祥云的“饭碗”。不管煤价是高还是低,首先,得有“存货”才是硬道理。后来马文涛才知道,如今井下事故不断,迟迟没有恢复到正常的产量。所消耗的,一直都是老董事长留下的“不动产”,而且,也快见底了。
马文涛也是首次来到工作面,看到的,是一排排紧密排列的支架,就像一个个枯瘦的老人,用自己弯曲变形的后背,支撑着上方巨大的石壁。新董事长艰难的爬上支架,在立柱间穿梭,向前走去。马文涛本来还想在新董事长向上爬的时候搭一把手,可惜有心无力,发现自己已经连路都不会走了。
马文涛早已把笔和本塞进了裤兜,也学着新董事长的样子,弯着腰,把灯拿在手里,扶着立柱慢慢前行。所幸,踩在支架上,终于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只是,这风,依旧让他觉得恶心,渐渐的,已经快要糊住他的鼻孔。
在这里,马文涛彻底失去了时间和空间的概念,甚至没数几下,就忘记了自己越过了多少支架。左顾右盼的结果就是顾此失彼,一下子撞在了新董事长的后背上。
新董事长不知为何突然停了下来,但是对于身后的这点“鲁莽”,完全不为所动。因为,前面正有一顶“白帽子”急速向自己跑来。马文涛从新董事长身后的间隙里,也很纳闷,对方怎么能跑的“如此快”!
只见那顶“白帽子”,脸上的汗已经和煤渣混在一起,艰难的从额头往下流。“白帽子”走到新董事长跟前,扑通脚下一软,摔倒了。新董事长用矿灯指了指:“快,扶起他!”
马文涛就像一只猴子,把自己缠在立柱上,转了过去。毕竟这距离实在太窄,只能容纳一个人经过。马文涛借着新董事长的灯光,也看不清对方的脸。而此刻,他自己的脸,也好不到哪去。
“你这支架检修了没有?”新董事长没等“白帽子”完全站起来,就开始问话。
“白帽子”来不及查看伤势,反正也看不清伤势,急忙答道:“董事长,这个咱们看具体情况,有的面断层多,顶板压力大,换的勤一点。”
“我是问你多久?”新董事长的声音里明显有了一丝不满意,“具体,上次多会儿换的?”
“上次?大概是一个星期以前吧?”“白帽子”的底气似乎有点不足,马文涛只觉得自己搀扶他,需要越来越大的力量。
“扯淡!”新董事长,“你当队长就靠糊弄了?我来的这一路,大大小小问题发现了不下二十条,明天早会你挨个儿给我解释,把你的副队长都给我叫齐。除了早班带班的,都必须来。还有,你看看,这胶管。”新董事长对着某处一根不显眼的胶管抹了一把,手上沾满了黑黄色的液体,“这都是安全隐患!你们就不重视?”
“白帽子”无奈地叹气,声音的音量,都快被这巷道的风声所淹没:“董事长,自从管理科定了新的考核制度,原本答应超出计划的部分给奖励的钱一直下不来,工人们都干的没心劲了,天天都有请假的。我现在光清煤工够了,支架工、检修工都不够。”
“这是理由?这是借口!”新董事长虽然很生气,但是马文涛总觉得,似乎对比于大春,骂的很温和了。“调度会、早会为什么不提?你该检修检修,出了事,你付得起责?生产安全无小事,天天下井之前宣的誓,你当是走过场呢?今天晚上,你给我好好写一份检查,交给小马。小马,你负责放到我的办公桌上,你先看看,要是连你都觉得不通过,直接给他撕了重写!”
“白帽子”斜着脑袋看了一眼扶着他的人,马文涛只觉得对方那清亮的眼睛,似乎能够洗净自己脸上的黑泥,辨别自己的面孔。而自己,暂时还没有这种能力。
“我也不往前看了,我给你一周的时间,随后我通知调度,让所有人配合你的工作。你要是还弄不好,自己卷铺盖走人。”说罢就掉头打道回府。
马文涛看着新董事长正在远去的背影,只觉得手上的份量似乎轻了不少,只听“白帽子”低着的头发出了闷闷的一声:“快去吧。”
马文涛也许是适应了这样的地形,也许是火辣辣的双脚得到了休息,明显走的,比来时快了那么一些。也许,也只是他自己的心理作用。
当马文涛拼尽全力赶上了新董事长的脚步,新董事长才缓缓开口说道:“一个一个的,就没点正行,把那点心思,用在生产建设上,多好!”
马文涛不明白新董事长说的是什么,自然也不敢答话。没想到新董事长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他伤的重呢?”
马文涛这才终于看见,新董事长的脸,已经变得比熊猫还“可爱”。但说起伤情,自己只能随口说道:“估计挺重吧,我扶他都费劲儿。”
“算了,不让看就不看了,回,反正看的也够了!”新董事长沿着原路向回走。
马文涛虽然是原路返回,但连来时的路都不知道,回去也是一样的迷茫。
走着走着,和一些不知名的工人汇合起来,这些人此刻和马文涛的区别,或许就是衣服,更破、更烂一点罢了。而新董事长却无意躲开这群人,反而很自然的走进了这群人,似乎。这才是“回归主流”。
就这样,两人被“一团人”裹在中央。马文涛看到这些人的身上,粘有很多白色的石膏,就好象一群装修师傅那样。忍不住对着一个人问道:“哥们儿,你这是干啥来?”
那人没好气的说:“谁知道,听说领导要来检查,要求把我们工作面用石灰喷成白的。你说是不是抽风了?你他妈的一个煤矿,都尼玛黑糊糊的,喷成白的,不是作秀是啥?”说完这几句话,还忍不住转转脖子,看来这“活”,费脖子。
马文涛没敢把头伸到前面去查看新董事长的脸色,也不知道这句话有没有被“一团人”的长吁短叹所淹没。他唯一的后悔,就是自己多嘴这么一问。
到了井底的罐笼口,一群人听着信号,慢慢的走了进去。新董事长和马文涛依旧夹杂其中,连坐在调度台上不断观望的调度班长,也没发现异常。只是胡乱摆摆手,示意这群人,赶紧升井。
当罐笼开始上升,马文涛的心,才算彻底得到了释放,觉得这一天,过得异常的充实,和新董事长在一起,的确增长了不少世面。心里正美着,忽然,“呼塌”一声,罐笼就像是电梯抽风一样,突然那么抽搐了一下,吓得一罐子的人不住的向上望去。可惜罐笼的上方还有保护盖,只有边上的人,用力把脑袋往缝隙中挤,试着去查明真相。
可惜“真相”还没看见,就觉得耳边的风似乎都提速了,脚下的钢板,似乎也在向自己施压。压得马文涛的耳朵里,似乎飞进了一只蜜蜂,正在慌张的乱撞。
马文涛即使在慌乱中,也不忘了新董事长。但见新董事长似乎还镇定自若,只不过靠在大腿两侧的手,已经握成了拳头。而马文涛清晰的记得,之前还是平缓的舒展的手掌。而且,自己一定没有记错。
就这样,所有人似乎都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压着脑袋,就像孙悟空在努力抗衡五指山一样。所有人都不知道,这样的感觉,还有多久?自己,又能坚持多久。马文涛此刻,只希望有人能够在自己之前,崩溃,好好的大喊大叫一番,让自己的紧张,接着别人的嘴,释放出来。可惜,始终没等到这样的机会。
很快,真的很快,随着“咣当”一声,所有人就像被人从脚下狠狠踹了一下,有的人还双脚离地,险些坐到地上。马文涛只觉得脚后跟一阵酸麻,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而他寻求答案的方法也很简单,就是紧紧跟在新董事长身后。
新董事长用力甩了甩脚上的雨靴,不是要甩掉靴子,而是要甩掉那份不适。或许,他有着和马文涛一样的酸麻。接着,新董事长从罐笼里走出来,直奔控制室。
走到控制室跟前,新董事长扬起一脚,狠狠的踹向控制室的门。那门“砰”的一声就弹开了,整间简易房似乎都抖了三抖。只见里面一位青年,手里拿着手机,屏幕上闪耀着炫酷的画面,也不知是哪款火爆的游戏。另一只手轻轻搭在罐笼的操作杆上。脚下的两只鞋早已不知去向,而他的脚,正盘坐在那可怜的小椅子上。
青年受了惊吓,回头一看是两个黑糊糊的“下井工人”,不由得怒火中烧,对着门口的两人大吼:“哪来的疯狗,吃屎多了?爬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