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弘益捏了捏下巴,说:“我可不愿掺和到这些破事中去。天家的事情,我一个外臣,怎能随意说话呢?”
很显然,送礼的是吉王李保。曹用行想了一想,确实如此,河西镇初立不过一年,实在不宜掺和朝廷的大事。不过转念一想,李保也算是找对人了。
除了朝廷的那几位相国和重臣,现在长安附近并且能够在天子李晔面前够得上说话分量的也不过数人。李茂贞是没指望了,李克用更不行,李晔对河东的防备简直可以说是天下皆知。
也只有李弘益最为合适,他先是出兵攻打李茂贞,解了长安之围,然后出兵攻打王行瑜,如今王氏已灭,可以说是立下了大功。而且李弘益在李晔心中的印象一贯还不错,是个忠心国家的节度使。
张琏那里,他说话的分量又不够。而且李弘益怎么看也不可能和李保勾结在一起,只是李弘益心里却犹豫,他一个镇守西北的外臣藩镇,若是为亲王说话,不是谋逆还能是什么呢?
阴继武说:“十一郎,想来这一两日徐相国便要见你,不如在相国面前提上一句。天子信任几位相国,也算是交好吉王,给他这个面子了!”
对于李晔准备如何处置李保,三个人完全是一点儿消息也不知。应进思虽然派了探子在长安,可也只能打探到那些流传出来的大路消息,朝堂的动态,李弘益还不能第一时间就知道。
不论如何,吉王的这个面子必须是要卖的。假如天子不处置吉王,李弘益不出声,那就是得罪了一位亲王,对于现在的李弘益来说,实在有些不智。
曹用行说:“去看看这位吉王都送了什么吧!”于是李弘益到了第二进中院,亲卫们抬进来几个大木箱子。打开第一个,里面装满了金银珠宝,在烛光下耀得灿灿发光。
第二个、第三个依旧如此,到第四个打开来,却是书画。阴继武好奇地打开一卷,惊讶地说:“竟然是大李将军的《春山图》!”再打开另一卷,赞叹地说:“小李将军的《摘瓜图》,吉王大气啊!”
所谓“大李将军”就是李思训,他是高祖李渊堂弟长平王李叔良的孙子,开元、天宝年间宰相李林甫的叔父,擅长山水画。小李将军则是他的儿子李昭道,善画花鸟、楼台、人物,父子二人创造并发扬了青绿着色。
阴继武继续介绍说:“武宗朝翰林学士朱景玄编撰《名画录》,以‘神、妙、能、逸’四品品评诸家,前三品又分上、中、下三等。大李将军被赞为国朝山水第一,神之上品。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啊!”
李弘益和曹用行听的一愣一楞的,他们俩对字画都没什么研究,只看着阴继武眼神放光,对着两卷画作看了又看。
曹用行随手又拿出一幅,打开来皱着眉头:“这写的是个什么?如此潦草,一个字也看不懂!”阴继武凑过头来,狂喜大喊:“居然是草圣张旭的《肚痛帖》!洋洋洒洒,一气贯之,出鬼入神,恍不可测!”
曹用行迟疑地说:“莫非是文宗皇帝御诏封的大唐三绝之一的张旭?”阴继武端着《肚痛帖》,手都有些发抖,声带颤音:“正是!”
李弘益对于艺术的欣赏水平有限,他觉得两幅画都画得挺好看的,至于《肚痛帖》,他学的柳公权,是骨力劲健的楷书,对于草书是实在欣赏不来。
阴继武小心翼翼地捧着《肚痛帖》,不住地咽着口水,犹犹豫豫地对李弘益说:“十一郎,你看…”不等他说完,李弘益就快速地说:“若是看可以,想拿回去收藏,门儿都没有!”
他虽然不能欣赏草书,但这可是张旭的亲笔作品啊,自己妥善保存了,留给子孙,也是一大笔财富啊!阴继武的脸顿时扭到了一团,哀求地望着李弘益。李弘益决绝地说:“想都不要想!只能在我这里看,不能带走!”
阴继武小心翼翼地将书帖放在几案上,将蜡烛放在远远的,弯着腰,一边看一边赞叹,用手指顺着笔画凌空临摹,半晌才叹了口气:“张颠张颠,只怕穷吾一生,也是学不到其中二三了!”
曹用行又找到柳公权亲笔所书《左传》的数百字讲义,被李弘益如获至宝,抢在手里细细观看。他叹了口气,说:“这位吉王也是,为何不送名剑宝刀,偏送些字画来!”
李弘益看了好一阵子,说:“这位吉王够意思,看来我不得不替他说话了!”阴继武在一旁不住地点头,他生怕李弘益把这些东西都还了回去,那损失就太大了。
李弘益也没等多久,到了第三天下午,徐彦若终于派人前来,要与他见上一面。徐彦若住在胜业坊,他出身东海徐氏,祖上从南北朝就开始做官,有五百多年的官宦史。
徐彦若今年五十多岁,皮肤白皙,长须宽袍,一副富贵相貌。他见到李弘益,还不等对方开口,笑着说:“只听闻敦煌李季端是个年轻人,今日一见,果然是我大唐的俊才啊!”
李弘益笑着下拜:“下官见过相国!相国谬赞了!”徐彦若热情地拉着他的手,朝屋里走去,边走边说:“季端出任河西镇,是老夫向天子进言最正确的一件事啊!若不是季端两次相救,只怕咱们也不能在这长安城里会面了!”
待李弘益坐下,徐彦若叫侍女上茶,端来的是冲茶。李弘益看在眼里,心想这位徐相国果然会做人,竟然连自己的一点儿小爱好都打探得清清楚楚。
徐彦若看李弘益,越看越欢喜。李弘益不似一般的武夫,还有些书卷气息,说话条理清晰得当,态度也很谦和,并无半分桀骜之气,他心里更加高兴,只觉得当初听了李珽之言,自己的选择并没有错。
他笑着说:“某咸通十二年为进士,为官二十余年,只希望天下大定,能够看到玄宗朝的盛世再现,某也就无憾了!今日见到季端,方知这天下,还是要靠你们年轻人啊!老夫无礼,便称呼季端一句贤侄可否?”
咸通十二年,张议潮就在这一年去世,徐彦若特意说出,显然是对张议潮的尊重。李弘益大喜:“相国若有意,下官也厚着脸皮,叫您一声叔父了!”姑且不论逢场作戏,徐彦若贵为宰相,他愿意视李弘益为子侄辈,李弘益求之不得。
徐彦若大笑:“好,好,贤侄啊,老夫在这里提前恭喜你,天子因你立有大功,欲封你为国公,以凉为号,我大唐第一任凉国公乃是契苾何力,你觉得怎样?”
李弘益暗自叹了口气,安史之乱后,大唐名爵滥封,郡王都一大堆,跟别提国公这一头衔了。徐彦若为宰相,都有个东莞郡公的爵位呢。
他摇了摇头:“愚侄立了些微末寸功,何敢受朝廷如此厚封?吾外祖父当年光复十一州,河西百年沉沦,再入大唐,只为万户侯,追封太保。某胆敢请求相国,在天子面前美言,愿以功劳,追封吾外祖父,则小侄心中无憾矣!”
徐彦若不禁多看了李弘益两眼,忍不住叹息:“张太保收复河西之大功,便是封王也是应该的。懿宗皇帝却是办得差了。吾定会向天子进言的!”
他蹲了一顿,问:“季端来长安时,可是在云阳与河东见面了?”李弘益点了点头:“是!李克用欲驱兵向凤翔,小侄的意思,这一次是极好的机会,乘势铲除李茂贞,则关中平定矣!”
徐彦若叹了口气:“若依我的意思,河西、河东齐至,一战灭李茂贞,也不是不可能。只是天子与其他几位宰相,生怕灭了凤翔镇,李克用更加势大啊!”
李弘益听出来徐彦若没有明说的话,只怕也是担心自己的河西镇跟着将手伸过来吧!他急切地说:“李茂贞数次见欺长安,若不能驱逐之,只怕长安永无宁日了!相国,下官恳请为天子陈说其中利弊,再做决断啊!”
徐彦若摇了摇头:“当今天子极有主见,便是我的话,也未必管用!”李弘益长叹一声,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皇帝要消灭藩镇,明明恨李茂贞得要死,为了所谓的势力平衡,宁肯容忍一个数次欺凌的凤翔镇,也不愿彻底将其铲除,难道就不怕自己和李克用回到本镇后,李茂贞再次带兵来长安吗?
他突然觉得这种所谓的政治上的考量很无趣,心里渐渐有些冷了,于是说:“听闻天子欲治吉王李保的罪,可有此事么?”徐彦若苦笑:“吉王求到季端那里去了么?”
李弘益也不想隐瞒,于是点了点头。徐彦若有心借助李弘益的力量,想了一想,说:“也不是什么大事,既然如此,某便再去劝一劝陛下吧!吉王本无大错,只是受王行瑜强逼而已,天子当有理解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