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宪推辞不下,只得穿了那件皮裘,骑着马,带了三名骑士返回到家中。他家在长安西市南边的常安坊,这里位置偏僻,都是长安的贫民在此居住。温宪家贫,连房子也买不起,只是租了处小院居住。
俞长元将温宪送到家,捧出一个钱袋来,说:“先生,我等从西北第一次来长安,不熟商铺集市,不知道去哪里采买。这里五十两白银,请先生收下。”
温宪不受,俞长元说:“这是使君的意思,先生若不收,下官实在难做啊!”温宪无奈收下,俞长元等便恭敬告辞,返回了普宁坊。
中国古代一向缺乏白银,因此大唐的主要流通货币是铜钱。一两白银,折合铜钱在一千到一千五百文钱之间,实际价值要高于一贯。虽然今年京师遭了王行瑜大难,好在这两年关中大熟,斗米不过八百文,只是相比开元年间斗米五文,物价飞涨了上百倍。
李弘益看出来温宪是个自尊心很强烈的人,所以他送的钱并不多,只为了不叫对方太难堪。只见过一面,他不能断定温宪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就冲着他父亲是温庭筠,李弘益为了自己的名声,也就值得他付出拉拢。
温宪捧着钱袋,有些沉默,看到妻子和儿子从屋内走了出来,站在门口张望,他突然笑了起来,对妻子说:“去酤些酒肉回来,我再去买些炭火,这天寒的!”
普宁坊,张宅。李弘益和温宪谈话,曹用行有些不耐,他虽然知道温庭筠,却并不是温飞卿的粉丝,得知李靖的老宅就在左近,迫不及待地带了两个手下,在一名礼部官员的陪同下前去参观。
送走了温宪,李弘益沿着院子走了一遍,特意去看了看缅播高。这家伙有点儿倒霉,还未到邠州就得了重感冒,眼泪鼻涕横流,若不是怕他坚持不住,李弘益也不会派阴继武前来长安为使者。
阴继武这一次也跟随着礼部侍郎前来迎接,正在缅播高的卧室门口坐着,隔了一道门和缅播高聊天吹牛。古人虽然不知道病菌的存在,却也知道这病是会传染的,阴继武因而避在了一旁。
他对唐昭宗李晔的印象很好,不住地和缅播高两个人夸赞,不时哀痛于这样的一位圣明天子的遭遇。他斜靠在门边,舒服地坐在矮榻上,旁边生着火盆,手里捧着零食。
见到李弘益过来,阴继武有些不好意思,扬了扬手:“十一郎,来一口?”李弘益的性格温和,不喜欢摆架子,于是私底下众人还是以原本敦煌的称呼,只觉得这样更显得亲切。
李弘益摆了摆手,走进卧室,看到缅播高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棉被,额头搭一块毛巾。听到阴继武说话,缅播高就要爬起来,说:“使君,下官病重,还请使君避让啊!”
李弘益撇了撇嘴:“冒寒而已,没什么好担心的,快躺下!缅播高,你身体不是一向挺好吗?怎么这一次还受了风寒?汤药都喝了吗?”缅播高鼻塞,囔声说:“马有失蹄啊!”
正说着,曹用行从外面钻了进来,跺着脚说:“还真他娘的冷啊!”凑到阴继武身边,一屁股坐了下来。李弘益从里屋走出来,问:“这么快就游览过卫国公的故宅了?”
曹用行愤愤不平:“卫公宅数次易手,被买家改造糟蹋得不成样子,哪里有半分国公府的气势?而且现在宅子的主人,拿了一副字,说是卫国公亲手所书,若我要时,作价五万贯。他娘的,真当老子是大头么?‘百战沙场碎铁衣,城南已合数重围。突营射杀呼延将,独领残兵千骑归。’我便是再没读过书,也知道这是李太白的诗!老子当场就拔刀了,那厮听随行的礼部官员说了我的身份,吓得尿都出来了,哈哈!”
阴继武哈哈大笑,缅播高在里屋听了,笑得咳嗽得肺都要飞出来了。李弘益很是无语,顿时对李靖宅失去了兴趣。
鸿胪寺原本是派了二十名男女奴仆在宅中伺候的,李弘益不习惯,叫官员把他们都带了回去。康妙妙身边一直有两名侍女跟随,其他人等,则由士兵暂时照料。
当下有两名士兵端了热茶进来,受李弘益的影响,河西众人越来越喜欢这种方便的淡茶了。曹用行问阴继武:“你在天子身边这些日子,可知道天子打算何时召见我等?”
阴继武叹了口气:“慢慢等吧!天子现在有另外一件烦心事呢!”曹用行诧异地问:“莫非是担心李茂贞?还是害怕李克用?”阴继武摇摇头:“是吉王!”
王行瑜派兵入长安,逼得李晔出逃,这厮果真拥立了吉王李保为帝,还建了年号“天定”。吉王是个老实人,他是唐懿宗的第六子,前任皇帝唐僖宗二十七岁就在颠沛流离中暴疾而死,李保就成为了诸王中最年长的一个,今年也不过三十岁出头。
李保有贤名,只是一贯低调,不知怎么就被王行瑜看中,他被迫拥戴,做了几个月的伪皇帝,如今李晔归来,也不知道打算如何处置。
曹用行叹了口气:“素闻吉王贤良,真是可惜啊!”李弘益说:“有甚么可惜的,王行瑜不可能无缘无故拥立他,莫非只是因为他好控制?那为何不立睦王?这位可是比当今天子还年幼呢!”
曹用行一想也是,摇了摇头:“看来名声都是假的!”阴继武对朝廷很有好感,不愿把诸王想得那么龌龊,正要反驳,却见一名亲卫领着个侍女走到门口,恭敬地说:“使君,康姑娘请你用晚膳。”
李弘益站起身来,得意地说:“哈哈,吃饭喽!”曹用行撇着嘴:“十一郎,我怎么觉得姑娘这个称呼有点儿怪啊?老阴,走,咱们也去蹭一顿!”李弘益无奈地说:“曹九,留点儿私人空间行不行?”曹用行挤挤眼:“到了夜里我们都不会打搅的,走啦走啦!”
李弘益大喊:“缅播高,记得多喝些粥啊!”和曹用行三人说笑着朝第二进小院走去。
用过晚饭,李弘益沐浴了一番,独自来到了第三进的后院。这里是他的外祖父张议潮曾经住过的,李弘益在张议潮曾经的卧室,摆上临时做的灵位,恭恭敬敬地下拜磕头。
这些年来的征战,李弘益越发觉得,五十年前外祖父在敦煌起兵,从西州一路打到凉州,四千余里河山重归大唐,是一件多么艰辛而伟大的事业!他对张议潮了解得越多,越觉得这一位是真正的民族英雄,是国家的忠臣!
屋子里的摆设早已经不是当年张议潮居住时的样子,李弘益跪坐在蒲团上,深吸了一口气,低声说:“张太保,能够成为您的外孙,是我的荣幸!大唐的辉煌,就交给我来重现吧!我绝对不会给您老人家丢脸的!”
他静坐了一会儿,听见有脚步声,回头一看,曹用行和阴继武也沐浴了,神情肃穆地走了进来,恭敬地朝张议潮的灵位施礼。
曹用行感叹地说:“我自幼便听家人说起当年太保在世时四处征战的故事,只恨不能早生五十年,为太保马前一小卒!”
李弘益说:“能成为太保的外孙,是我的荣耀啊!”阴继武在一旁说:“能在太保外孙的属下做事,也是我的荣耀啊!”
曹用行急了:“偏你老阴会溜须拍马不成?十一郎,我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事,就是跟你一起去了玉门关。不过数年,现在我都混到一镇的节度副使,简直像是做梦一般啊!”
李弘益笑了笑:“得诸位兄弟相助,我何其有幸啊!我便在外公灵位前发誓,大唐的荣光永远不会消失,我等不但要扫平天下乱世,还要打败四夷,重建安西、北庭都护府,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我汉家之臣妾!”
这一句是《后汉书.南匈奴列传》中班彪于建武二十八年给光武帝刘秀的奏章中的一句话:“汉秉威信,总率万国,日月所照,皆为臣妾!”三个人都是读过书的,听了李弘益一番话,曹用行、阴继武热血沸腾。
只见李弘益伸出手来,曹用行也把手搭在上面:“太保在上,小子曹用行亦发誓,追随十一郎,一心报效国家!”阴继武也伸出了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三个年轻人相视,哈哈大笑起来,笑声豪迈无比。
三人笑毕,却听见俞长元在门口轻喊:“使君,有人送礼来了!”李弘益颇为惊讶,这么晚了,谁会前来呢?站起身来,问:“人在哪里?”
俞长元说:“来人带了一辆马车,装了数个大箱子,递上来一封信,什么都没有说,便走了!”说完把信递了上来。
李弘益接过信,狐疑地打开来,只见一张白纸,写了一个“吉”字。他楞了一下,曹用行探头看了一眼,呵呵笑了起来:“十一郎,这是有人请你求情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