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李弘益的到来,朝廷还是花了些心思的,给李弘益安排的住处,是二十多年前张议潮的宅子。
长安面积很大,有东西、南北二十五条交错的大街,将全城分为东西两市和一百零八坊。城东北的入苑、胜业等坊,是达官贵人宅邸集中区域。而西市贸易繁荣,各国商人都在附近的里坊居住,因此号称“东贵西富”。
李弘益要住的宅子在开远门内的普宁坊,这里有曾经的卫国公李靖居住过的宅子。只是李靖的后人如今已经没落,宅子也早卖给了商人。
这处宅院并不大,三进的小院,居然还有一个小小的后花园。为了迎接李弘益,鸿胪寺已经派人将荒废了十多年的宅子打扫了一遍,又将隔壁的宅子一并打扫了,好教李弘益的侍卫士兵入住。
张琏享受不到这般待遇,于是跟随着礼部的官员前往驿舍居住。李弘益却将温宪留了下来,只说有些事情要请教。
那名礼部侍郎以为李弘益因为温宪的一番话而要为难于他,神情颇有些忐忑。李弘益笑着说:“韦端公现在河西游历,时常提起长安诸同僚,今日遇到温郎中,某为端公托付,说些话而已,侍郎不必担心!”
那礼部侍郎听到韦庄,这才放下心来,告辞而去。天子召见外臣,并不是说见就见的,总得有个流程要走,所以李弘益提前得了消息,也不着急。
他请温宪在屋内坐下,笑着说:“在下也算是个读书人,少年时在敦煌,最爱读书,尊父飞卿先生的词,十分喜爱。今日见了郎中,心中欢喜,故挽留郎中一叙,请勿介怀。”
温宪笑了一笑,他是温庭筠的独子,不但继承了父亲的才华,也把温庭筠那一套愤世嫉俗、针砭时弊的性格学了个通透。天下大乱,天子被迫逃离长安,说来说去,都是藩镇的祸。他不喜欢在外的节度使,便是李弘益,哪怕是从孤悬西北的沙州打出来的,他一样不假言辞。
屋子里刚生起炭盆,还有些阴冷,李弘益对俞长元招了招手,捧出一领皮裘,说:“天气寒冷,某从姑臧出来得匆忙,别无所赠,只有一件凉州的皮裘,送予先生。”
一路上他注意到,跟随礼部侍郎前来的数名官员,就属温宪穿得最单薄寒酸。绿袍官服虽然浆洗得很干净,但是袖子下却只见一件单衣,温宪的脸一直被冻得发青,对比其他人,看来是个贫寒的小官了。
温宪脸色有些不好看,他多次参加进士科,由于爱写讽刺当权者的诗文,而被朝廷官员所不喜,因此一直不能得中。龙纪元年,也就是李弘益穿越而来的前一年,他在借住的长安崇庆寺题了一首诗,其中有“鬓毛如雪心如死,犹作长安下第人!”一句。
当时的工部尚书郑延寿携夫人入寺进香,看到这一首诗,想起自己多年寒窗苦读,非常感伤,于是问了寺庙的僧人,得知是温宪所题,于是就向主考官推荐,温宪才终于得中进士。
然后温宪便前往山南节度使任从事,生活依然清苦。当地的官员、诗人李巨川怜悯其遭遇,于是给昭宗李晔写了一篇奏章,诉说当年温庭筠所受到的不公正待遇,当时的宰相杜让能便进谏言,于是将温宪调回了长安,任礼部郎中一职。
他的前半生坎坷潦倒,与他那才华横溢的父亲差不多。哪怕调回了长安,依旧是生活清寒,故而形成了自傲又极度自尊的性格。
李弘益看他脸色不好看,知道这位心里觉得难堪,连忙说:“郎中请收下,这是韦公命小子特意送来的!”
温宪听说是韦庄的意思,脸色稍缓。其实韦庄如今远在敦煌,他便是有心,送来的书信也未必能及时到李弘益的手里,这只不过是李弘益的托词而已。
李弘益与温宪聊了几句,发现这位果然是很有才华,唯独是说话不注重对方的感受,语气有些冲。他听出来温宪未必是对自己有意见,而是愤世嫉俗,养成了习惯。
李弘益决定换个话题,于是说:“韦公时常提起飞卿先生,某年少,不能一见,实为憾事。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某发明了活字印刷之术,欲为飞卿先生印刷文集,以流传后世,好叫后人知道我大唐才子的风采,不知郎中意下如何?”
温宪终于动容,他本身也是个大才子,与郑谷、张乔等十二人号称“咸通十哲”,只因大多在咸通年间便已经出名。只是他们大多出身寒士,科考不顺,官职不显,也就渐渐被后世人所遗忘了。
温宪最大的心愿,便是整理父亲温庭筠的旧作,然后印刷成册,以便流传世间。只是他和韦庄一样,家境贫寒,做官又都不大,因此没有足够的资金支持,完成这样的文化事业。
他有些结结巴巴地说:“这个…怎好劳动使君呢?”李弘益笑着说:“去年我将韦公请到河西,便是以印刷文集为借口。某一点私心,河西沦陷异族多年,汉家渐堕胡俗,我有意重振汉家风气,正要借助韦公和温郎中的大名,广开教育,吸引百姓学习汉家文化,不知郎中愿意助我否?”
看到温宪还有些迟疑,李弘益说:“河西镇初立,百废待兴,我欲一扫胡俗,光复汉家,若得郎中相助,则事有可期矣!”
温宪一咬牙,躬身施礼:“使君有所请,宪安敢不从?”他的性格有些偏激,便是在礼部,与诸同僚也没多少交情,这个小官当得也没意思,不如随了韦庄,一同前往河西,把父亲遗存的诗文整理付梓,也算了却一桩心愿了。
李弘益连忙将温宪搀起,说:“河西镇六曹三司,还有许多主官空缺。郎中若去姑臧,可先熟悉一下本镇民情,再行选拔。此是制度,某不能私授,好叫先生知晓。”
温宪在节度使任过小官,自然知道,点了点头说:“做官非吾心愿,若能将先父诗文印刷,此生便无牵挂了!”
李弘益这一次入京,就有多收些人才的心思。河西因为常年沦陷,所以但凡有些人才,都更愿意前往中原为官。对于原温末时代的官员,李弘益都不信任,只想将下属各州县的官员,换成自己的人,这样才能在河西大展手脚。
于是他又说:“先生若有熟识的朋友,愿意前往河西的,可一并引荐,不拘才能,我这里都要。哪怕是不以文采见长,若懂得一门技艺,都可以前去河西的!”
河西镇目前急需各样的人才,大唐的读书成本太高,有知识的人太少,他不得不要求各属官举荐人才,哪怕这样的后果,就是形成派系,李弘益也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了。
毛主席尚且说过,“党内无派,千奇百怪”,李弘益目前唯一的追求,就是聚拢一帮志同道合的人,一起为一个崇高的目标而努力,那就是恢复大唐的荣耀!在这个大前提之下,手下的官员人等,各有自己的小心思,他也能容忍了。
温宪难得说了句笑话:“若是杀猪屠狗之辈,使君也收么?”李弘益正色说:“我在凉州建了数个官办养殖场,大批量养殖猪、鸡等,先生若果真识得这样的人,正好可以去养殖场做个屠令!”温宪大笑。
笑了一阵,温宪立刻进入状态,说:“我有一友,名曰郑谷,乃江南西道袁州宜春人士,现为京兆鄠县尉,为人端正刚直,使君以为如何?”
李弘益说:“便是那位写出‘君向潇湘我向秦’的郑守愚吗?”温宪点头:“正是!”李弘益说:“既然先生推荐,你我这里去一封书信,我再上表朝廷,请求辟用。还请先生为我多美言几句啊!”
温宪见李弘益态度平和,于是又说:“泉州翁承赞翁文尧,年初为进士科第三名,被选为探花郎,授京兆尹参军。泉州黄滔黄文江,亦是今年的进士,只是王行瑜作乱,朝廷无暇授官,现借居章敬寺,很是拮据寒苦。”
李弘益诧异地问:“探花郎前途远大,翁文尧可愿去河西么?”温宪叹了口气,说:“王行约和李继鹏作乱长安,京兆尹被废,他一个小小参军,哪里有什么事做?翁文尧不肯归附乱军,被贼兵乱棍打了出来,现在家中养伤,也不知何时才能复职。我去说动,必可带其前来。”
李弘益大喜,说:“如此就有劳先生了!还有其他人才么?”温宪连说了三人,见李弘益都不反对,本欲再说一些和他一般的微末小官,突然醒悟,只觉得自己说得太多,恐怕叫人疑心他有意结党,犹豫了一下,说:“下官平日交游不广,一时也想不起其他人了!”
李弘益有些失望,不过转念一想,自己能招到温宪这四个进士,就不错了!要知道目前河西镇就只有一位进士李珽,其余人等,可没有什么科举出身的。
眼看天色渐晚,温宪就要告辞。李弘益欲留他用晚饭,被温宪坚决推辞,于是派俞长元带了两名士兵,骑马送温宪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