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连虎步出房间后,重重地吐了口气。
这个惊天大拳圣,仿佛到老又逢第二春。
洪潇看着他。
雷鸣般的心跳,震动出一种喜不自胜的乱,甘之如饴的麻。
偶尔一阵微风吹过,浮莲随风轻舞,舞起了圈圈轻盈的波纹,漫延在一平如镜的湖面上。
滕连虎怔怔失神地凝视湖面,过了好一阵,才能平缓心中的雷鸣,才听到石触在身旁的叫唤。
“少爷,大夫人和大少爷明日会到。”
滕连虎把思绪拉回,淡然道:“知道了,去好好准备。林先生那边说好了吗?”
石触苦道:“他一听是为大夫人看病很不情愿,说他就是不想受那些娘娘的气才离开皇宫,现在竟然还要受女人气。”
滕连虎道:“把那两埕放了五年的葡萄酿给他吧!有酒喝,他的气会消的。”
石触叹道:“这次大夫人和大少爷又不知要折腾多久。”
滕连虎冷然道:“你多安排人手把大少爷盯紧,庄里庄外都要。千万别让他看见单晴瑶。华榕轩是不是来了新的姑娘?”
“是,有两位姑娘是从月氏逃难来,芸娘回说是长得貌若天仙,舞姿曼妙,有做头牌的本事。”
“她俩可是心甘情愿的?”
“这年头,她们能活下来,还能有什么不甘愿。”
滕连虎默然道:“你去看看,安排一个给大少爷,异国风情应当可以让他安定一段时间。让洪潇,丹甘回避,叫她们去陪单晴瑶,少在庄里走动。”
石触会意道:“知道了。”
大夫人和大少爷的马车和一行十几人浩浩荡荡地来到安华马帮前时,滕连虎和石触已站在庄门前相迎。一名中年美妇扶着丫头的手优雅地下了马车,随后下来一名二十来岁的俊朗公子。
“大娘,大哥,一路辛苦了!”滕连虎恭谨地他们行礼。
中年美妇扫了滕连虎一眼,冷言嘲道:“你知道我们辛苦就好。让你请一名大夫到长安为我看病你都做不到,要我不远千里前来,你这个儿子可真有大娘的心。”
滕连虎一脸恭敬道:“名医总会有些脾性。林先生连皇宫都不愿留,孩儿实在无能劝说。让大娘受累了。”
中年美妇冷哼一声:“你爹不是常称赞你没有做不到的事吗?彷如要你摘月亮你也能摘下来。你大哥可就没你那么能讨你爹的欢心了,毕竟没有天生的狐媚心眼。”
滕连虎的脸庞闪过一丝几乎捕捉不到的愤怒。
剎那间又回复如常的淡然:“大娘劳累了,请进庄洗漱休息,明日林先生会亲自来为大娘看病。”
他转身向洪潇揖道:“辛苦大哥一路照看大娘,四弟已备好酒菜为大娘大哥洗尘。”
洪潇扬眉道:“一年不见四弟越发挺拔俊逸了,尽得三娘真传啊。”
假的公子,假的大哥。
“大哥过奖了。大哥才是英姿焕发,四弟望尘若及。”
公子傲气地呵呵两声,扶着中年美妇进庄。
两人正是安华马帮帮主萧若游的嫡妻刘蔓和嫡长子萧胜之。
石触看见两人盛气凌人的嘴脸,心中极是厌恶,却也只能阿谀陪笑。
看着滕连虎对他们的热嘲冷讥无动于衷,心中既佩服又惑慨。
洪潇毕竟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心性却深沉得旁人无法看透,到底是应悲,还是应喜?
“哟,好精致的菜肴,难得你用心了。不知味道如何?”
刘蔓看见一桌精细别致的菜肴,不屑中难免透出欢喜。
“四弟是最会玩精细活,菜肴都做得雕花似的,和三娘的脾性倒是一模一样,却是少了些男人气慨吧!”
萧胜之嘲笑道:“对了,四弟不是刚给爹送去一幅刺绣,又是女儿活,难怪看你是多了些媚态。”
在一旁侍候的石触眉头一紧,赶忙微垂下头,缓一缓脸色。
滕连虎好似没听出他的嘲讽,夹了片鱼块给刘蔓:“大娘,这是葡萄醋鱼,用西域来的葡萄加淮扬的红醋配上桂花鱼做成,开胃又养颜。”
“没吃过葡萄又吃不到葡萄的人总以为葡萄是酸的。”
“孰不知葡萄清甜可口,只是不识货之人求之不得才反咬一口罢了。”
石触心中一悦,萧胜之却脸色一沉。
“养颜?”
刘蔓摸了一下脸颊:“唉哟,逸儿是暗讽大娘年华老去?也是,我何曾有你娘的美貌,更没有她能歌善舞,我毕竟出身大户人家,比不上歌伎那么会掳获人心。”
“大娘多虑了。过虑倒真是对身子不好。大娘何不能放下且放下,说不定病也可不药而愈。”
刘蔓冷哼一声:“那看来你娘是思虑算计过多才会早早撒手人寰。可惜啊,看不到你如今风姿焕发,妙语连珠。”
热血汹涌地冲上滕连虎的脑门,脸色在垮下前的一瞬被紧攥起的拳头撑起。
他暗暗喘了口气,吹灭眼眸窜起的火苗,面不改容道:“娘生前有大娘照看,又怎会忧虑过多。娘知道孩儿有大娘照顾理应宽慰上路,但娘走后六年来,爹一直心结难解。”
“每次爹来这,总会提起当初为娘建起这座安华马帮别院,浮莲依雅亭,君子慕佳人。只是,爹对娘念念不忘,孩儿难免心有凄凄。”
“孩儿在外奔波,不能常侍候爹左右,大娘常伴爹身边,多加慰解,甚是劳累。”
“可惜,大娘有万千心思,孩儿难窥万一,不能为大娘分担,只能让大娘独自受苦受累,实是孩儿之过。”
“这一番话说得够虚伪……”
洪潇道。
刘蔓凤眼瞪成了圆盘,他的字字句句全击中她的要害,她却无言以驳。
洪潇身边的乌远良忙打圆场:“娘一直都知道四弟孝顺,这里每一道菜都是他为娘精心制作,娘你多吃点!”
滕宝淡然一笑:“大哥一路劳乏,也多吃些!”
夜色沉浓,静寂无边。月光肆意挥洒,大地拢上一层怆然的银光。
滕连虎站在雅亭之中,一身蓝衣独立银幕之下,衣袂翻飞,银辉与黑影错落起伏,划出一道道难以排遣的伤。
“思虑算计过多才会早早撒手人寰…”
此等心寒的话她也说得出口。
不是她机关算尽,步步相逼,娘又怎会悲愤交集,抑郁离去?如今还要对她百般逢迎,娘在天之灵会不会暗自垂泪?
滕连虎沉重一拳打在木栏上,泛白的指节上渗出了血。
单晴瑶在榻上辗转难眠,白天因为百无聊赖贪睡,到了晚上竟睡意全无。
深夜的寂寥反而更令人难受。
单晴瑶站起,在房中踱来踱去。
隐约间,又听到熟悉的袅袅箫音。
“滕哥哥,他还没睡?”单晴瑶忙撑起拐杖,向湖中雅亭走去。
今夜的箫音充满了伤感。
纵然单晴瑶已放轻脚步,夜深人静,她的步伐还是惊动了滕连虎。
“你怎么还没睡?晚睡对你眼睛不好。”
滕连虎轻轻把单晴瑶带到亭中,放她安稳坐好。
“白天睡太多了,晚上就睡不着。滕哥哥,你不开心?怎么吹这么悲伤的曲子?”
滕连虎望银光粼粼的湖面,剑眉紧蹙地静默着。
湖有鱼相伴,天有月相陪,月有星相随,他呢?
单晴瑶听不到滕连虎的回答,接着道:“我其实也很不开心。我的家国没了,爹娘走了,哥哥不知道在哪,同伴的腿伤又没好,我双眼又看不见,我可比你糟糕多了。我也好想大哭特哭,更想只是一场噩梦,梦醒了,他们依旧在我身边。可是,这一切都是真的。”
“可我答应娘要勇敢,要好好地活下去。我要遵守我的承诺。滕哥哥,你知道人走后会去哪吗?娘说好人走后会到月亮上去,他们会在月亮上看着我们的一举一动。每当我不开心时,我就会看着月亮,我爹娘,还有许多救过我的同伴都在那看着我。他们会对我说二公主,别难过,我们都在这儿!月亮上的人都希望地上的人快乐。”
“滕哥哥,你若不开心,也看看月亮,你想念的人也会在上面看着你。你若想哭就哭,哭完把泪擦一擦,告诉月亮上的亲人你要好好地活下去。你有他们,不孤单。”
恍惚间,滕连虎感到脸上划过两行微热的水滴?下雨了?还是泪?有多久他没再流过泪?
“滕哥哥,我唱首曲子给你听。我娘总爱唱这首曲子陪我入睡。这首曲子叫:月儿谣。”
“好!”滕连虎慢慢地坐在单晴瑶身旁,举起手,在她的肩膊上犹豫了半刻,轻轻地搭上去。
他知道小达摩随时都能出来。
单晴瑶把头往他肩膀一靠,她身上淡淡地香味萦绕在滕连虎心间,密密麻麻地织起了一张柔情的网。
滕连虎的手一紧,把她牢牢地搂住。
“苦海黄沙起爱恨,敦煌月泉碎楼兰,月儿挂天垂,闪闪的星相随。”
“地上人思量谁,望月默垂泪。”
“好诗,我也来……”
啊~~~~~~~~~~云儿飘啊风儿飞,把牵念送入你心扉。
地上的人儿在天涯,何处是思念的家?月儿照遍千山万川,点亮张张憔悴的脸。
啊~~~~~~~~~~不怕天黑不怕雨雷,让月儿陪你入梦寐。
飞越千山跨越万水,哦!月儿与你成双对!”
单晴瑶唱了一遍又遍,不知不觉间靠在滕连虎的肩臂上睡着了。滕连虎心中满溢的伤苦在她的歌声里飘散于天地间。昊天之下,他的苦有处可排,他的心有人可依。
滕连虎凝视她熟睡的脸庞,在她的脸颊上悄悄一吻。他抬头望向圆月,仿佛真的看见娘在月亮微笑地看着他,看着他搂在手中温暖,荡在心里的柔情。
毋代百般不情愿地去南异雪房中,滕连虎和萧胜之坐在一旁,看他为南异雪把脉。
“大夫人是心中忧思过多。愁忧者,气闭塞而不行,以致损伤精神,头眩目昏,心虚气短,惊悸烦热,因此夜不能寐。脾失健运,因此日不欲食。喝几剂归脾汤,减少些忧思就会见好。”
南异雪狐疑地质问:“林先生怎么讲的和长安的大夫一样。”
“大夫人就是这个病,问谁都一样。”
“但我总是噩梦连连,就没什么药可以医治?”
毋代漠然道:“噩梦乃心病,无药可治。心无愧者自无噩梦。”
南异雪冷冷一笑:“耳闻尹姬也时常梦魇连连,如果林先生为尹姬看病,会否也说心无愧者自无噩梦。”
毋代脸色霎时凝固。
南异雪冷嘲道:“听闻尹姬梦魇自两年前起,宫中太医早已束手无策。两年前不正是林先生离宫之时?林先生一走,尹姬就日不欲食,夜不能寐,梦魇不断,真是巧啊!”
滕连虎心头一凛,脸色却从容如常。
毋代冷若冰霜地扫视南异雪,南异雪自若地品了口茶:“林先生若想重回宫中,本夫人自有办法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