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管家,把仓库的门打开,我们去看看茧子。”
“好吧。”卜尚仪打开抽屉,拿出了一把长短不齐的钥匙出来,跟在健林后面朝仓库走去。
“少爷,这次去上海,路也不近,让狗蛋跟着去打个帮手吧。”
“他那么小,怎么能行呢?”
“不小了,都十三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要是在农村都要娶媳妇了。”
“可看起来还是那么瘦弱似的。”
“这孩子吃了不少苦,身体发育的有些慢,也不碍事的,船上活多,闲不着他。”
“我没意见,还得跟我爹商量商量吧。”
“行,下午就跟他说,再晚就来不及了,这孩子跟我说过了,也馋着上船呢。”
“那就好。”俩个人说着话,到了仓库门口,卜尚仪取出钥匙叮叮当当地把铜锁打开。仓库里的大麻袋堆得满满的,都是雪花白的茧子,走进来就有一种熟悉的气味钻进鼻孔,健林心里清楚这些茧子的来历。
在乡下,农妇们从一开春桑叶还没冒出来的时候,就取来蚕娥,极小心地守护着,等到娥子们交配产下卵,再用鸡毛翎子小心地把卵扫到一张柔软的草纸上,用崭新的棉花围了,小心地放在火炕的一角,一天不知要看过多少回,待卵子孵化成黝黑的小虫伢,才能松一口气,这时节也就是谷雨前后,园子里的桑树知时节似的吐出了新绿,农妇们便摘下几片鹅黄的嫩桑叶来,铺到小笸箩里,拿鸡毛翎子小心地把黝黑的小虫扫到桑叶片上,就连小孩子们都被她们的神秘的神情吸引来,跟在她们的身边问这问那,在小孩子的眼里,实在看不出这黝黑的小虫子为什么还被当作宝贝似的呵护着,难免吃了醋,半天得不到娘的爱抚的话语,便堵气地说道:“我把这个小笸箩给踢了它!”
“嗳哟,咱娃可不敢,这些小虫子可不简单,咱家这一年的花销可指望着这张蚕种了。”
“太丑看了。”
“别看它们长得难看,过些天吃足了桑叶就会变得又白又胖,就可以换钱给娃娃买新衣裳了。”
“真的,娘不哄人?”
“娘多咱哄过娃呢。”
娃娃高兴地一蹦一跳地出门找小伙伴们玩去了。
在农妇们的精心照料下,小虫子越长越大,体色也变成了灰白色,成批地被分散到其他的笸箩里。桑叶都长到巴掌大了,农妇们便一筐筐地采摘来,匀活地撒到笸箩里,蚕们全被盖到了下面,一晚上时间,箩笸里的桑叶就被吃得只剩下叶茎的网格状的脉络。那些被桑叶撑饱了肚皮的蚕们,不知疲倦地蠕动着,互相叠压在一起。等蚕的身体变得圆滚滚的有一拃长了,就是蚕吃老食的时候到了,多不过一个集空的时候,是蚕农们最忙碌的季节。男人们也会加入进来,一起把沉甸甸的桑叶筐背回家,来来回回地倒腾放养着蚕的笸箩,把和着桑叶枝茎的蚕的粪便收集起来挑到地里当作肥料。农妇们小心地把蚕宝宝拿在手里朝明影里看,蚕的周身变作透明状,就是蚕儿上蚕山吐丝结茧子的时候到了。把男人们早已准备好的麦草编成的草栅栏放到空闲的笸箩里,农妇们双手捧起蚕虫,像撒新切下的地瓜干似的,把蚕虫撒到草栅栏上去。蚕们就像找到了新的家一样,各自选好位置,然后不吃也不喝,一心一意的吐丝织茧。不出三天五日,茧窝做成,整个茧山上像落了一层雪花似的,再也看不到蚕的影子,茧子就可以下山上市了,农妇们的脸上才会露出满意的笑容。人却又黑又瘦,腰身又弯了一些。
从开称收茧子的第一天起,许健林就像上紧了的发条,茧子可不等人,不能在仓库里积压太长时间,就算没有老鼠等天敌的侵拢,也要快运到丝厂去剿丝。上海有几十上百家缫丝的工厂,有西洋人开的,也有中国人开办的,茧子的价格比本地的缫丝厂出的价格要高出二三成,就算刨去吃喝等费用,茧子卖到松江去也是划算的,回来的时候,还能捎一些洋货,来回都不空行。
“跟大黄合计合计,明天下午开始装船,把事情提前安排妥当,确保不出岔子,后天一早就可以开船了。”健林对卜管家说道。
“少爷放心,都交待过好几回了,人手都准备好了,没事的。”
主仆俩个又到新扩建的码头走了一圈。
“现在银两吃紧,泊船位缓些时日也无妨,一定要把货场垫起来,咱们现在的仓库面识太小了,南货运回来,可不能露天堆放,淋了雨就砸在手里了。”
“老爷已经交待过了,大老爷正在联系窑匠们,明后天就会动工,来得及。”
五月的季节,海风怡人,碧海长空,从海天交融的际平线飘来洁白的大团大团的云朵,在温薰的海风地鼓荡下,停泊在港湾里的船上下摇晃,桅杆顶端的三角形小旗子猎猎作响,碧绿的波涛在沙滩上吐出银白的浪花,海鸥们欢快地追逐着浪花飞翔,在许健林的眼前展现出一个集渔业、商贸于一体的综合性码头,假以时日,石梁镇必定会客商云集,这座黄海岸边的小渔村将迎来黄金发展时期。
俩人走回到渔码头的时候,只见新船那儿围了一群人,到近前才知是爹和大伯及三叔他们也来了。
“健林,新船已经造就,名字也刻上去了,一切都准备好了,几时开始试航?”大伯问道。
“就等你们下命令了!”健林愉快地说。
“二弟,你就下命令吧。”
“大哥,还是你来吧。”许家陆推辞着。
“二哥,还是你来吧。”许家通也在催促。
“那好吧,恭敬不如从命。”
“许老爷,您快下命令吧,今天可是大吉大利的好日子!”木匠娄师傅在新船上朝这边喊道。
新造的三艘大船一字儿排列开,有五六米高,人站在上面,下面的人得仰着头才能与他们搭上话。下面的人抬头朝船上望,要想上去,得顺着梯子爬上去才行。在船的下面,已经垫上了一排粗壮的圆木,一直排列到水里,有二十几米长,一根碗口粗的棕麻绳把新船牢牢地拴在船台上,“许老爷,是时候让这些娇小姐们出去溜溜了。”
娄师傅的话把船上船下的人都逗笑了。
“那好吧,现在就开始试航吧!”许家陆把手挥了挥。
“试-航-喽-”许健林朝船台那边的人喊了一嗓子。
健龙、健海、健涛三兄弟一人一把利斧,正站在船台上等着号令。利斧应声一个漂亮地起落,只见三艘大船稍微颤抖了一下,继而像加足了马力似的,顺着圆木滑道向水边冲去,天通号第一个冲进海里面,只听见“轰嗵”一声巨响,撞击力产生了十几米高的一股水柱,那巨大的船身在波浪里摇了几摇,便稳稳地浮在水面上,相继传来两声巨响,政通号和人通号也射到水里面,岸上的人们一阵欢呼,船工们早搭上一架架船梯,许家陆三兄弟分别上到三艘新船上面。
在天通号上,船工老黄把一只大红的公鸡递到许家陆的手上,笑哈哈地说道:“许老爷,请点龙睛——”
许家陆知道,这是渔家的一道规矩,无论每年开海还是排新船的时候,船家都要用大红公鸡的血来染红船首的木刻的龙眼,叫做点龙睛,是画龙点睛的意思,意味着船舶在海里航行顺利,祈祷人船平安的仪式。
许家陆左手接过公鸡,右手持了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往船头走去,人们都跟在他的身后,带着虔诚的神情看着他的作法。
“海娘娘、海老爷,石梁镇渔民许家陆前来拜祭您们了,望海娘娘、海老爷慈悲为怀,保我许氏船队万里行船平安顺利——”许家陆一边喊,一边高高地扬起手中的公鸡。那公鸡眨巴着眼睛,疑惹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两只翅膀被人抓得牢牢地,两只脚蹬了几下,从嗓子里发出几声低低的咕咕声来。
许家陆朗声喊过三遍祭语后,便上前一步,把公鸡的脖子垫到船帮上,右手的菜刀一个麻利地起落,那公鸡头便无声的掉到了海水里面,鸡腿还在踢蹬着,殷红的鸡血从公鸡的颈子里喷射而出,老黄接过刀,许家陆麻力地把公鸡喷血的颈子对准船首龙眼的位置,鸡血顺着船帮往下流正好流进了龙眼窝里,把龙眼染红了,人们发出了由衷的欢呼声,只见许见陆把手一扬,那滴尽了血的公鸡便被扔到了岸上。这时,船台上早站满了看热闹的人,请来的锣鼓队也卖力地敲起了震天响的锣鼓。船工们纷纷行动起来,扬起白帆,解缆,起锚,撤船梯,所有的动作一气呵成,忙而不乱。许家陆早被请到船楼台位置的椅子上坐就,卜管家坐在他的身旁,指点着船上岸上的情景给他看。许健林操舵,老黄撑一根长长的竹篙,在前面领船,船工们分两列,各人操着三米多长的船桨,在船帮两边的摇桨位站成弓字步,在号令手的指挥下划动船桨,天通号徐徐地离了码头,向东北的海上驶去,政通号和人通号随后也驶出了码头,三只大船舶鱼贯驶离了人们的视线。
“真是好气派呀!”岸上看热闹的人们说道。
“这等阵势,只有财大气粗的许家才能办得到。”
“这贸易一开,咱们小老百姓也要跟着许家沾光哩,咱们的日子有盼头了。”
“可不是嘛,码头修好了,各地的客商来了,我这杂货摊的生意也好做了。”
“你就知道你的杂货摊,那开面馆的、卖杂耍的、住店的,哪一家不沾光?只恐怕海东城里的大烟铺子、烟花巷子生意也会更红火喽——”
“你这死拉车的来凑合啥!”
“拉车的、出苦力的也都有活干喽,快回家拾掇车子去吧,就你那辆破车还能跑起来才怪。”
“可不是怎的,我这就去找马铁匠给敲打敲打,兄弟不奉陪喽——”
快近中午的时候,三船大船平稳地驶回渔港,码头上又热闹了一回。下船后,许家陆没有来得及回家休息,带着所有的人来到了粮店仓库查看。
“午饭后,茧子装船,船上的米面等生活用品都得备足,明天一早开船。”
“是,都已经准备好了。”许健林回答道。
“大哥跟健林一起监督装茧子,数目仔细记录在薄子上面;家通跟卜管家负责往船上装日用物品。”许家陆当即下命令。
众人领了新任务,心里都憋足了一股劲,都想在新的工作岗位上作出一番好的表现来。
“船队出发以后,由我任总指挥,乘政通号,健林在天通号,在前面开道,家通在人通号断后,任三号船指挥。沿途要停泊高公岛、燕尾港、吕泗等地,靠岸后,船工们可以到岸上稍微走动一下,补充一下船需,所有人等吃住都要在船上,所有行动听指挥,不得到允许,不能私自上岸走动,更不能随意上岸吃酒找乐子,如有违反,家法伺侯,在船上的时候,要统一行动,轮流休息,昼夜值班,互相团结,互相爱护,就像一家人一样。”许家陆的话深得大家的赞同,最后,他又说道:“大哥与卜管家在家里继续收茧子,再有十天八日,春茧就罢市了,趁这几天,把货囤足,为下一趟出海备足货。第二件工作就是监造另三艘船,不能让匠人们偷工减料。第三件工作就是照顾渔港的生意,不能因为贸易而误了渔产,要记住下海捕鱼可是我们许家的看家本领,无论到什么时候都不能忘了祖宗的遗训。”
“二弟放心,我们全都办到,你们出海在外更要多加注意才对,毕竟不是在自家的门口行船,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路上所有遇到的事都要提前滤一遍,以免添不是。”
“大哥说的有道理,我都记下了,该吃午饭了,咱们分头行动吧。”
午饭后,三条簇新的大船一字停靠在码头,每条船都有两块长木板搭在船与岸之间,船工们上上下下地在船与仓库间来回忙活着,扛着装满茧子的麻袋包装船。健林他们几个人各伺其职,三个多时辰便把仓库里的茧子全部装到船上。船工们也在船上熟悉着各自的位置,并把个人的被褥全塞到船舱的铺板上,有条不紊地做着活计,他们当中最高兴的莫过于狗蛋。经过许老爷的特别允许,他才得以在天通号上做实习船工,因为是头一次上船,难免感到新鲜,舱里舱外的看个究竟,船上的每一件家什他都要用手摸摸。他站上船头往许家渔港的方向看去,心中真是百感交集,过去那些苦难的经历他已深埋在幼小的心底,是许家给了他第二次生命,他要用全部努力来报答许家的恩情,只要能上船就证明他不再是一个吃闲饭的人,狗蛋也能为许家做事了,心里甭提有多高兴了,真恨不得让他来亲手开动这艘大船,即刻奔向远方。吃午饭的时候,许老爷跟他说的话还在耳边响着。
“狗蛋,你的年龄还小,就不要到船上去吧,过几年再说吧。”
“老爷,我都十三岁了,也不晕船,让我上船吧。”
“是啊,让他去吧,男孩子就得早锻炼才行。”卜管家也在替他求情。
许家陆闷头想了一会儿,才说道:“上船也可以,重的活不能干,就干一些轻快的,出远海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吃很多的意想不到苦。”
“老爷,我不怕吃苦,我受得了。”
“有这个想法很好,那就上天通号去锻炼锻炼吧。”
“都能上船干船工了,可还被人叫着小名,像什么话呀。”卜管家笑嘻嘻地说道。
“狗蛋你有大名吗?”许健林也认为总叫小名不是个事,问道。
“没有哩。”狗蛋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也没有人给俺取大名啊。”
“那还不好办,许老爷最会起名字,让许老爷给起个名字吧。”卜管家起着哄。
“也好,你本姓乔,就叫乔知安吧,取知遇而安的意思。”许家陆不假思索地说道。
“乔-知-安!这名字取的多好,显得挺有学识,狗蛋,还不快谢谢许老爷。”
“谢谢许老爷给我取的名字。”
“只要叫起来顺口就行了。”
“这名字取得真好。”女儿许翠枝听说后笑了,“爹越来越有文艺范了。”
这一天对狗蛋而言一切都是新的,就连这新取的名字,每一样都是那么走心,船工们听说许老爷给狗蛋取了个“乔知安”的名字,无不羡慕嫉妒恨,这个喊“乔知安给拿块手巾过来。”那个喊“乔知安给我搬个小板凳来。”
乔知安屁颠屁颠的,随叫随到,虽跑得满头大汗,脸上却挂着幸福的笑,从今以后,宽阔的生活之路在他面前铺展开来,这个懵懂的少年终于得到了幸运女神的眷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