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海的日子到了。初一十五两头满,说的就是这石梁镇海域潮水涨落的规律,每月的初一和十五两天涨满潮,早晨和晚上六点钟的时候潮水位最高,出海的船儿顺着潮水回港,六点一过,潮水开始回落,大海逐渐消腾下来,出海的船儿就会随着潮水出港,这是千百年来沿海渔民形成的最为简单的劳作时间表,与内陆区域农民种田逐日而作是一个道理。
五点一刻的时候,许家陆、许健林、许家通仨人就来到了渔港。临上船,许家陆再次约法三章,仔细叮嘱三弟和健林一番。
“我们这次南下吴淞口,事关重大,一定要小心行船,健林的天通号为前锋,政通号为中船,仁通号殿后,以黄旗为令,举旗为语,三船保持合适的距离间隔,编队前行,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不能乱了队形,到码头后,再汇合计议,切忌贸然突击。”
“是!”家通与健林麻利地回答。
“登船!”许家陆简短地发出了命令,仨人各自登上了船,再仔细巡船一遍,哪怕一个再细小的角落也不放过。半个时辰过后,登船的跷板依次收到船上去,岸上的人帮忙把船缆解了,只见中船上的黄旗子打出了拨锚开航的旗语,天通号也依计回了旗语,三艘船以编队的船形扬帆远航。
岸上前来送行的人也不少,还有许多起早看热闹的。
直到许家的船队载着希望消失在视线内,许家誉和卜尚仪才回到了粮店。卜尚仪的眼圈里有些湿润,在许家当管家这十几年来,他亲眼目睹了许家的巨大变化,亲身感受到了许家每一次的努力所带来的痛楚或喜悦。
“卜管家,二弟他们去吴淞口了,我们在家里也不轻松,每天都有上百号人在做工,我们俩个连监工都监不过来,但与他们相比,我们这是在家里享福呀。”
“是的,大老爷,我这把老骨头可有使不完的劲儿,全听您差遣。”
“差遣倒不至于,我们跑的勤快些,多到两个工地上转转,有什么情况,互相通个信儿,争取在二弟他们回来前,把商行修盖完毕,那三艘船也差不多就完工了。”
“好的大老爷,咱们就分头行动吧,我到排船那边去吧,有情况回头再跟您汇报。”
“那好吧,我去工地看看吧。”许家誉说道。
俩个人便出了粮店大门,分头行动。
太阳已升得老高老高的,海上没有别的参照物,除了海水还是海水,虽然才是上午八九点钟的太阳,但给人的感觉已是日上三竿了。
天通号上,在船尾端的小木楼子里,许健林正全神贯注地搬动着大铁舵,时刻紧盯前方行船的方向,随着风向,随时调整着航向。海上的风不大,约摸三四级风的样子,西南风,海流平稳,船行的既快又平稳,这样他就可以把大铁舵放在支撑的铁架子上,坐在高脚木凳上休息一下,船舱上的情形全收在他的眼底。
摇桨手们分左右两排,每排四人一组,按照他的指令匀速摇桨,他们哼着铿锵有力的号子,合理地分配着体力。五月中旬了,天已经热起来了,他们都光了膀子,赤了脚,脊背上全是汗水,却顾不得擦,随着双手地摆动,身体也前仰后合地摇晃着。
在船的正中央,立着三根高约丈许的桅杆,桅杆由修长的槐木制作而成,有碗口粗细,中间的最高,均漆了黄灿灿的桐油,三张白布帆正鼓饱了肚皮,三位操帆手分站在三根桅杆下面,好风好海的日子他们的工作还算轻省,遇到风浪潮,那可真够他们忙活的。
最喜人的还是那新船工乔知安,他的一言一行全看在许健林的眼里。健林一边扶舵一边抽着烟,看着乔知安打出几组旗语,心里想道:这小子学得还挺快,倒也很机灵,一点儿差错也没有出,现在看还算精神,过一会儿看看他能不能适应得了。
这个乔知安也是个鬼精灵,昨天一个晚上,在健林的安排下,跟老黄学习打旗语,一面黄一面红共两面旗子,要打出十几组动作,表达出十几种意思出来,真是一个技术活,反应慢的人很难学会,可乔知安一个晚上就学会了,练习得挺熟练,谁知道这小子下了多大的工夫。
纵然是风平浪静的海况,也不能放松了警惕性,许健林不时地回望后面不远处的另两艘船,凭着五六年来在海上摔打出来的经验,辩识着海平面下的涌流的方向,时而变换着航向。
“鸭子不尿尿,各有各的道儿。”老船工们的话确实不假,航海可有很大的学问。
只有顺应了潮流的方向,才能尽量少绕路,为船工们省一些力气,船也行得稳,全凭操舵手的观察,以及水面下的海水对舵杆子的反作用力的大小来判断,对于那些初学航海的人谈何容易。在这一望无际的大海上,就算是好风好海的天气,谁还能分辩得出东西南北,可是大海的脾气说变就变,纵然你有千斤力,也不可能与大海较量,因此,这次南下吴淞口,健林便选择了傍海岸线行船,水浅浪头的力量小些,船行的平稳。
不知不觉三个多时辰过去了,看看时近中午,健林便让乔知安打出了吃午饭的旗语。在船上吃午饭,可不像在家里一样,四平八稳地坐在桌子前面,只能分批轮流吃,一半的人端了饭碗找个地方一蹲,三下五下扒拉下一碗饭便罢了,赶紧接替另一半人划船,也就是将就一些,等下午停船上岸再吃一顿安稳饭,有时候一整天不吃不喝也是平常事,都说船工们吃的马虎食,就是这个情况,都是让活儿给撵的。
船队已行至邑山海域,远远的就能看到老牛顶上卧佛寺的黄色琉璃瓦,顺风的时候,还能听到那寺庙里传来的钟声,还是清心寡欲的出家人生活的消停,于是一到欠收的年景,那些吃不上饭的人家,便把孩子送到寺庙里来当和尚,求得一条生路。因此千百年来,寺庙越建越多,而小老百姓还不照样在贫困线上挣扎?
健林一边扶舵,一边腾出一点空闲把饭吃了,却见那乔知安靠在船帮子上大口喘气,还用说——晕船了。
“旗官,感觉怎么样啊?”领舵手老黄也发现了他的异样,初次上船的人哪有不晕船的,就算是常下海的人遇到风浪潮船晃得厉害,也会晕船,海里比不得在陆上,这三尺船舱就是劳作生活的地方,还有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物什,几乎连个坐下来伸伸腿的空地儿都没有。
“黄叔,我这胸口难受哇。”乔知安的脸色变成了土黄色,他哪知道晕船的厉害。正是吃午饭的时间,船行的相对慢了些,每边只留两位划船的人,当然掌舵的健林是不能擅离岗位的,他在这个舵位上一呆就是一整天,不到泊船靠岸,是不能离开的,这么大的定性都是历练出来的。
“给他点水喝。”健林吩咐道。
“这小子还不赖。”正在划船的瘦子跟同伴说着话。
“一会儿就要交公粮了。”另一个不淡不咸地回答。
“这是孝敬海老爷的,心不诚还不中呢。”几个人叽叽喳喳地说说笑笑,没事人似的,传到乔知安的耳朵眼里,效果立马出来了。
只见他猛可地站起来,头伸到船帮外面,“哇”地吐出一口浊物。
“小心,可别向外探身!”老黄喝道。
老黄是一位有经验的老水手了,下了二十几年的海,经过无数风浪,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好端端的一个人就没了,有的干活的时候闪了身,有的被浪头卷了去,有的更是稀奇,在船上睡盲撞了,起夜小解,直接一步跨进去,在这老海里面,有几个失了水还能爬到船上来的?
“快过去把着他的身子。”健林朝老黄说。
瘦长的乔知安这时像极了大对虾那弯曲的样子,恨不得把胃里的食物全吐出来,哪还顾得了危险。
老黄赶紧走过去按住了他的后背,任凭他在那儿吐的天昏地暗,到最后全身成了一根软面条,瘫软地靠在船帮上。
“老黄,把他扶到舱里歇歇去吧。”
“这小子还不赖,坚持一个上午了,身条子还行。”船工们在小声地开着玩笑。
午饭吃过了,船队又平稳地加速行驶起来。要想早一点到达高公岛借宿,必须驶过海州湾,绕过云台山,百多里水路都是深水区,几乎看不到陆地的影子,所以,不用许健林下命令,船工们早铆足了劲,用力划起浆来,船行的既稳又快,乔知安则昏沉沉地听着船舱下的水声入了梦乡。
在石梁镇渔码头南旁的建筑工地上,则呈现出一派繁忙的景象。石匠们“叮叮当当”地用手中的铁攒子啃着花岗岩石块,片片石渣飞溅,匠人的衣服上落满了白花花的石沫子,也顾不上掸,做好的石块立刻被人运走,那边垒墙的窑匠们正在等着用石料呢。上百辆驴车在搬运泥土,垫平场地。更有数不清的人挑了担子,往已经垒了一人多高的房基里倒腾土方,那赶车人的喝叱声里掺合着皮鞭抽打在畜牲身上的声音。
许家誉神情有些凝重,时刻盯住在工地上,不敢有丝毫的马虎。他白天往工地跑,晚上还要与卜尚仪合计工地用料的事,忙得团团转。
“大老爷,你可要注意身体,眼里全是血丝,快回家早点睡觉吧。”卜尚仪劝他。
“哪里顾得上啊,二弟他们熬风克浪的不容易,咱们在家里享福,就得多做点事,再说工地那边确实离不了人。”
“还好,总算排船的事还算按步就班些。”
“按下葫芦瓢起来,没一样省心的,木匠们回家收麦子的也不少,也不能强拦人家,你可看紧了,无论如何不能半道上停工,让他们轮流回家去收麦。”
“天气这样好,麦子要掉头了,拦也拦不住人家,还不如让他们三天工夫,也省得他们三心二意的,顾了南朝还念着北国的。”
“随你,反正我们是立了军令状的,宁早勿晚。”
“对,肯定的。”
晚饭后,俩个人在屋里说了会话,许家誉实在放心不下,“这右眼皮老是跳,不知是祸还是福。”
“大老爷这是累的,操心操的,多歇歇就好了。”
“唉,就是放不下啊。”俩个人一同到排船的工地上转转。
月亮躲到厚厚的云彩后面去了,巷子里有些黑,看不清楚路,出了巷子口,到沙滩上就好多了。沙滩上开阔,白天沙子吸足了太阳的热量,虽然受了一些潮气,走在上面,软软的,没有一点儿响声。远远的,新排的船已耸起了两三人高的庞大身躯,剥了树皮的槐树的新鲜味道,与刷在船板上的桐油的味道混合在一起,被夜风送入鼻腔里难免有些痒痒的,好在他们俩个都是海边生活久了的,早已习惯了,也没有多大的反应。
造船的木匠们都在旁边离潮水远的地方的窝棚里睡着了,窝棚的门敞开着,从里面传来此起彼伏的鼾声。
许家誉没去惊动他们,忙活了一天够累的,让他们睡吧。俩个人便围着新船转悠。当转悠到最北面的那条还搭满了木架子的新船边时,突然一阵异响传来,一个人影子忽地窜了出来。许家誉走在前面没有防备吓了一跳,“谁!”他喝问一声。卜尚仪走在他的身后,被他高大的身影挡了个结结实实,随着他的断喝声起,只觉一股蛮力冲向他,霎时把他撞得四脚朝天,那个人影子也被反撞到了船台下面。
“嗳哟,老天!”
“快,有坏蛋——”许家誉本来有上次粮店失火的前车之鉴,最先反应过来,一嗓子便嚎出去了,迅速转身,向那个尚在船台边沙地上企图爬起来的黑影子冲了过去,顺势一脚,只听“嗳约”一声,刚站到一半的黑影子被重重地踢倒在地,可见许见誉这一脚真是用足了力气。
“快来抓坏蛋哟——”卜尚仪也反映过来了,扯开嗓子嚷起来,并跟许家誉一起与那个黑影撕打在一起。谁知那黑影仿佛有一股蛮牛的力气,虽被许家誉和卜尚仪压在了身子底下,但哪里肯老实就范?左突右冲妄图摆脱他们的绊牵,迅速脱身,但想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许家誉和卜尚仪俩个人的年龄加在一起超过一百岁,但俩个人拼了老命,也够那人受的。
“是卜管家的声音。”窝棚里熟睡着的木匠们被打斗声惊醒,纷纷从被窝子里钻出来,跑出窝棚看情况,一看情形不对,赶紧围上来增援。这一来搏斗的双方立马分明起来,在众人的合力下,终于把那个身材粗壮的黑衣人扭反了胳膊扣住了。早有人从窝棚那边打了火把往这边查看,许家誉揪住了那人的乱毛窝一样的辫子往后扯,才看清了他的真面目,正是镇上的泼皮荆老五。
“荆老五,黑灯瞎火的,你到这里来干什么?”许家誉断喝一声。
“许大老爷,我…我出来溜海。”
“大黑夜的,你到这里溜什么?有什么心事?”卜尚仪也来了劲头。
“反正睡不着出来溜溜呗。”
“荆老五,你不要装浑,这里可不是你撒野的地方。”许家誉气愤难抑。
“大老爷,这里有一堆浸了猪油的麻绳和松树枝子。”
“荆老五,你狗胆包天!”许家誉断喝一声。
“这泼皮要来放火烧船!”一个小木匠嚷起来,“给我往死里打!”
一群人愤怒向前,拳脚相加。那荆老五缩了头,任凭雨点般的击打落到了身上,根本无还手之力。
许家誉喝退了众人,“荆老五,你快说,是谁支使你来放火?”
荆老五吃吃唔唔地说道:“没有人支使我。”
“我们一没有仇二没有恨,你怎的下此狠手?”
“荆老五,你再不说实话我们还要打断你的狗腿!”卜尚仪威逼道。
“这小子就是着打,看他这一身膘肉,轻来轻去的也拭不着,倒把我们累个够呛,先把他给我捆了,明天送到县衙里去,让衙役们伺侯去吧。”看那荆老五是煮熟的老牛皮条子,一般的人从他嘴里难掏出句实话,许家誉便说道。
“许大老爷,咱们街坊邻居的,你好意思把我解到大堂上去,反正我也没有做下什么,倒挨了你们一顿打,现在咱也两清了,快放我回去吧。”荆老五开口央求道。
“你这意思是一把火还没有放起来,就算什么也没有做了,你这叫做放火未遂,我们没工夫跟你哆嗦,还是到大堂上理摆去吧。”卜尚仪说道。
“大老爷们,你们行行好吧,大人不计小人过,我再也不敢了。”荆老五一看众人从窝棚里拿出了绳子,便着了慌,一个劲地哀求。谁还去理他,一边结结实实地捆了,绑到窝棚边的柱子上,口里随便塞了一块破布,众人才又睡觉去了。临走,许家誉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围着三条新船仔细查看过,便带着卜尚仪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