筹备了多日的计划终于落到了实处,在许家陆的允许下,许健林选了渔港湾西北角那片柔软的沙滩当作工作场,请了木匠铁匠师傅们排船。先派人去买来了上好的槐树,在沙滩上搭好了木架子,撑起了临时的工棚,施工的工人师傅们就吃往在劳作的现场,起早贪黑地劳作,许健林已下达命令,六月十五前一定排好三艘三桅大海船。
“三桅船啊,已经二十几年没有人家能排这么大的船了。”木匠娄师傅带领着徒弟们用墨线规整槐木,徒弟们刨的刨,凿的凿,锯的锯,干的热火朝天。槐树被剥了树皮,呈现出白条条的乳白色,有一种甜丝丝的味道。娄师傅浑身粘满了木屑,辫子高高地盘在头顶上,系着一截红线绳的辫梢子耷拉在左耳朵边,都顾不上了,他一边忙活着,一边跟徒弟们拉呱。
“娄师傅,许家可是咱们石梁镇数一数二的大财主,也只有他们家能排得起这么大的船。”小徒弟说道。
“这叫做家称人值,只有许家才有这个添数,财贝还要有德性的人家来享用嘛。”
许健林前来察看工程的进度,无意中听到了娄师傅师徒之间的对话,他没有太在意,娄师傅可是这一带手艺最好的木匠,是一个让人尊敬的手艺人,附近所有的排船木匠几乎都是他的徒弟。
真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呀!几天前的一幕又在许健林眼前显现。
那天,爹把一班好友都请了来,跟他们商量成立许家商行,排大船、建码头,开新航线的重大问题,谁知却事与原违与本意相差千里。
“诸位同仁,许家从打鱼起家,经过几辈人的积攒,家业在石梁镇也算殷实人家,吃喝不愁,用度有余,通过去辽东运输粮食,才知道搞海洋运输没有大船行不通。现在,我准备做海洋运输贸易的生意,正在排三桅大海船,组建商贸船队、扩建一座商贸码头,打造货物集散商行,全力做好海洋贸易,这几个事情做下来,需要一万五千余两银子,而许家的粮仓里还存储有五万斤粮食没有售出,积压了三千多两银子,因此,一时拿不出这么多资金,经与家人商量,一致同意出让一部分商行的股份,希望大家积极认购,帮助许家筹集到足够的银两款项,大家有钱一起赚,实现共同富裕嘛。”
只见父亲拱手作揖,向这帮老伙计们筹措银两,健林的心里不是滋味:在他的记忆里,父亲从来没有求过人家,反而对别人的请求从不推托,早已成为石梁镇名副其实的商会会长。
“干生意有风险,何况投资这么大,我荣盛钱庄拿不出这么多的银子,我不入份子,不想赚这个钱。”蔡少林摇着头第一个提出了反对意见。
东胜当铺的庄连桐笼着袖筒子,缩着头说道:“我家的店小利薄,确实没有那么多的余额,想入份子,也凑不出来。”
送喜粮店本来与许家因粮食的事闹的不太和气,因此也没有认份子。
许家陆看到这种情形,心凉了半截。这些人都是他混了半辈子的老友了,现如今竟然没有一个人肯伸手帮忙,感觉后背发凉,脸铁青色,待这群人一个个灰溜溜地走了以后,禁不住捶桌大骂。
卜管家小心地在一旁伺侯着,大气不敢出一声,他深知:当老爷在震怒的时候,是不需要有人来劝慰的,只能像受了伤的野兽一样,自己舔着从伤口流出来的血喘息。
“我拿出百分之五十的股份来让你们参与,你们倒好,一个个如过街老鼠一样,吓得不得了,我许家陆还会吃了你们不成?都是些眼光短浅的小人物,不敢承担风险,还想分得利润,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你们想看我许家陆的热闹不是?我偏让你们看不成!”最后,他横下了一条心:“他们不干,我许家陆一个人干,就算是倾家荡产,也要干出个样子来!”
“卜管家,备车!”
“好嘞!”卜尚仪赶紧到马厩里牵出那匹枣红马,指挥着车夫老胡头铺好坐垫,许家陆便已穿戴整齐走出来了。卜管家扶他上车,马车便出了许府大门朝县城奔去。一路上许家陆也不多说话,卜管家也不敢向身后的车厢里问他,只好从东门进了县城。
“卜管家,往县衙那边去?”
从马车帘子后面传来许家陆那虽声调不高,却无比坚定的话语。
“喛-”卜管家答应道。
马车在海兴路上不能跑得太快,但也不过三盏茶的功夫便来到了县衙那青砖的大门楼跟前停往了。卜管家溜下车,向角门守护的小屋走去。
拍拍门板,朝里面说道:“衙役大哥,石梁镇许家老爷拜见县大老爷。”
“好,好,赶快进来吧。”衙役吱吜一声打开了小门,许家陆已下车,便拾级而上,进了大门,衙役在前面引路,径直朝佟县令的起居室方向走去。
今天难得一份清闲,大堂上没有案子审理,只因近来县域内新添了雨水,地里的旱情解除了大半,农人们又开始耕作,市井也逐渐活泛起来了,佟县令正准备带着汤师爷出西门到乡下去私访,还没出门呢,许家陆便找上门来了。
“喛呀,什么风把你这个大忙人吹来了,你们家要开贸易公司做大买卖,怎么还有闲心出来玩呀?”佟行舟哈哈大笑着跟许家陆打招呼,并把他让进内室,汤师爷赶紧上茶请座。
“县令大人,小民这是无事不登八宝殿呢,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来刀扰您了。”许家陆直接说出了心底的话。
“许老爷快说来与本官听听。”
“许家要开办贸易公司经营商业是不假,可是底资不够用,正在发愁呢,尚有三千两银子压在库里的粮食上面,没有兑现来,本想拿出一半的股份来与朋友们一起分享,与大家一起把事业做大,找朋友们融资。谁知他们没有一个参与进来,没有筹借到一两银子,可是排船、修码头的活儿已经开了头,新收下来的茧子也堆在仓库里,没有资金支持,许家实在难已为继,已到了无法开工的地步,特前来向县大爷求援,化解老夫的燃眉之机。”
“这帮乌合之众,没有一点先见之明,干生意不冒险怎么能行?有个带头人在前面领路,好比黑夜的海上行船,有了一盏指路的明灯,多省事呀。”佟行舟摇了摇头,“还缺多少?”
“总投资共有一万五两,现在还有近五千两的缺口呢。”许家陆赶紧如实相告。
“一笔不小的数字哟。”佟县令皱紧了眉头,“难怪他们不敢向外掏钱,他们是没有看到投资的前景,这群土财主们,只知道量入为出,见识又不广,怎么能通晓办实业的事呢?也不能全怪他们,单个做做他们的思想工作。”
“我可以慢慢跟他们说的,可当下正愁没有银子花,如果这几天凑不出五千两,造船的活就要停工了。”许家陆无奈地说道:“这个摊子该怎么收拾呢?”
“事业一旦开始就不能半途而废,要想尽一切办法维持下去。”
“我正为此事愁白了头,迫不得已才跑来跟县令大人求援了。”
“让我们一起想想办法吧。”佟行舟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说道:“我家在浙江余杭,我们那儿社会风气比较开明些,有这么好的机会,人们会争破头的,筹资相对容易些,但远水解不了近渴,我即刻修书一封,让佟安带去筹措一些,这一个来回怎么也得半月二十天,眼下还得有个万全之策才行。”
“谢谢佟县令鼎力相助。”许家陆激动地说道。
这时,汤师爷走上前来,伏身在佟县令的耳朵边小声说了些什么。佟知舟陡然变了脸色,一时没了话语,一个人沉思起来。
许家陆顿觉难堪,怕是自己的言行不妥当,给县令添了天大的麻烦,不知如何开口,气氛颇为尴尬,许家陆感觉自己的后背有些凉飕飕的,心里悔不该着急慌的往县衙里跑,无形之中给佟县令添了这么大的困扰,真是不应该哟。
沉默了好一会儿,佟行舟才抬起头来,有些愧疚地说:“许老爷,不瞒你说,刚才汤师爷告诉我,县衙的帐目上还有三千两税银没有解到州府里去,我也有一些动心,可是这银子是皇粮国税,一点也动不得的,如有竟外,那是要……”佟县令没有说出下面的话,只是抬手做了一个下切的动作。
许家陆明白县令的意思,但一听到有这么一大笔银两,眼睛便亮了起来,“佟县令,您是高风亮节的好官,带领着全县老百姓克服三年旱灾,恢复了生产,人民都为您歌功颂德呢,我许某人是佩服至顶,断没有拉你下水的意思,眼下,我并不是真的缺资金,只是一时倒腾不过来,如果给我三五天的时间,我手中的五万余斤粮食出手,况且只要第一批茧子运出去,资金回拢还是指日可待的。”
“你们收了多少茧子?”
“三万余斤!”
“这么多?可真是一个烫手的山芋。”佟县令站起身,在屋里倒背着手踱起步来,一边还在自言自语似的,“茧子可等不得时令的。”
“是啊佟县令,老夫这几天给急的都上火了。”
“许老爷,船排好了几艘?”
“再有两天就会有两艘可以下水了。”
“茧子卖到哪里去?”
“运往吴淞口松江府一带去的丝厂去。”
“从海东县到吴淞口要多长时间?”
“正常天气要三天两夜。”
“那么说五六天就能回来了?”
“差不多,最多不超过十天。”
“那就好!”佟知舟把五指握成拳,用力地往下砸了一下,“这三千两税银我先斗胆借给许家用十天,十天之后,你要完璧归赵,我再往州府起解。”
许家陆的脸上顿时热汗直流,三千两银子,佟县令是用一顶官帽和项上人头为许家担保的,真是雪里送炭啊!
“谢谢县令大人的救命之恩,请受老夫一拜!”说完就要起身下跪。
“嗳,咱们之间就不要多礼了,我这也是为民办事,救了你许家,就是救了全县的黎民百姓,多少养蚕人家等着卖茧子的银两来填饱肚皮啊,这点道理,我还是懂得。”佟行舟转身向汤师爷点点头,说道:“拿纸笔来。”
“是!”汤师爷应声进入内室。
“许老爷,我们虽然贵为知己,但是钱款的事,我们还是立一张字据,无论对人对己,都有一份交待,如何?”
“佟县令,你的恩德我会深记在心,字据是必须得立的,不仅写明还款的日期,还要写明利息,我也不是白拿官府的银两。”
“好,许老爷真是知遇之人,那准备给我多少利息呀?”
“高利贷是二分,我就给五厘好了。”许家陆胸有成竹地说道。
“嗳,许老爷,我又不是拿官府的税银作生意,谁有这个胆儿呀,就一厘好了,不收利息,你还过意不去,就像征性收一点吧,你们许家做事业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好钢用到刀刃上去吧。”
“谢谢青天大老爷!”许家陆赶紧作揖。
“好吧,咱们马上签字画押,立字为据吧。”
“好,请吧。”
俩人郑重其事地在白纸上签字画押,一式两份,签字后稍等片刻,墨迹已干,分别小心地收藏好,汤师爷便捧出一张汇通钱庄的银票出来,佟行舟亲手交到许家陆的手上,放心地说:“许老爷,我相信你会把生意越做越大的!”
“佟县令,老夫一定会尽职尽责,亲自上船押运,立等回命!”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临行,许家陆又深深地作了一个揖,便告别了佟县令,出了县衙,乘车回家。
“爹,您回来了?”看到爹的脸上带着笑眯眯的神情,健林已猜到事情办得很顺利。
“快去把你大伯叫来。”
“好嘞。”
不大会儿,许健林跟大伯许家誉从码头回了家,三叔许家通早他们俩一步到家。
“都坐下吧。”
兄弟三个围着圆桌坐了,健林坐在最下岗,听着父亲仔细把去县衙求佟县令的事情诉说了一遍,压在心头的一块大石头终于掀翻在地。
健林长长吁出一口气。
“佟县令真是一个体察民情的好官!”许家誉高兴地说道。
“是啊,有了这笔款子,我们许家就可以放开手脚大干了。”三弟许家通也觉得心里有了底气。
“佟县令的这笔款子可是冒了很大的风险,这是对我们许家天大的恩惠,我们一定莫齿难忘,报答县令大人的恩情。”
“我们一定要把贸易公司开办起来,把生意做好,回报佟县令的大恩大德才行。”
“再过两天,新船就可以出坞了,茧子也可以装船了,我们保证能够按时返回的。”健林说道。
“万事开头难,一定要把第一单生意做好,搞个开门红,图个吉利!”许家通说道。
“现在,我们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发就得射它个百发百中,只要我们许家看好的事,就要不怕万难做下去,生意场上的变数也很大,我们一定要本本分分的做个生意人,将来,我们还会与洋人竞争的,每一步都要走踏实才行。”
“爹说的有道理。”健林说道:“两艘新船已经油了三遍桐油,正在晾晒着,明天就可以上沪了,新招募的水手已经到位,就等出海了,该为船取个好听一点的名字。”
许家誉说道:“我已经跟你爹商量好了,就起个‘天通、政通、人通’的名字吧,后面的船再接着往下续,也不一定非得由我来定,你们都发表个看法。”
“这名字不错,正应了‘政通人和’的成语。”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名字只是个符号,只要方便就行,许家的成败在此一举。”许家陆说道。
“我知道,我们会尽力的,你放心吧,爹。”健林还有事,又返身到码头上去了,新船的名字已经落实,还要匠人用油漆染上去,等他到码头的时候,童大力正满头大汗地找他。
“健林哥,你到哪里去了,让我找得好苦。”
“找我有什么事?”
“新船下水的时辰就要到了,师傅们正着急上火呢。”
“急什么!刚从我爹那里把船的名字请示回来,这就叫他们漆上去。”
“什么名字?”
健林把爹起的船名告诉了他。
“太好听了,又有意义,老爷子见识就是广,起个船名也大气上口,这就做去。”童大力赶紧回身往排船的场地走去,边走还回头向健林高声说道:“健林哥,新船下水可是大事,可要老爷子到现场主持啊!”
“那还用说。”健林回话道,便回转身到粮店里去了。
童年大力是他的童年好友,从小就玩得投脾气,健林新组建贸易公司正缺人手,便邀大力跟他一起干,正好镇上的事也不太多,自己的小船也转人了,童大力便铁了心跟着许健林一起跑货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