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一介黄口小儿从帝都单身归来,便说要取而代之,那岂不是笑谈?
只是敦煌的所有杀手毕竟名义上臣服于安西都护府,帝都旨意已下,而小达摩叶洪潇今日校场上拒不接旨,又动用天罗煞的杀将擒拿亲兄弟,事情已难善了,又不知城主将如何应对这次的局面?
这边一曲《兰陵王》刚结束,那边断牙入内,附耳轻声禀告。
原来那两个天赏杀将已经被拿下,但三千铁甲中伤亡甚重,竟阵亡数十人,还有上百人需修养数日。
“伤了上百人么?到底不曾让我完全失望……可光凭着这点本事、要夺去敦煌的买卖还是不够啊!”
小达摩叶洪潇忽地大笑起来,执着犀角筷敲击着银盘,高歌。
“将军谈笑弯弓,秦王一怒击缶。天下谁与付吴钩?遍示群雄束手!昔时寇,尽王侯,空弦断翎何所求?”
歌声激越,宛如银河天流,无始无终。
一座悚动,不知小达摩此刻内心喜怒,均执杯沉默。
白衣神童居于高位,旁若无人地击盏高歌,怀中美人惊悚不知所为,僵硬着笑颜。
“小达摩。”
只有断牙不惧,低声禀告,“属下已请二杀将入府,该如何处置?”
“今年府库里的一百车金珠,是否打点完毕?”
打点的,自然是安西都护府。
座上小达摩叶洪潇停下了手,霍然发问,却绕过了那个棘手的问题,侧头问一边司库的臣子,眼色冷肃。
这是敦煌府里每年不成文的规矩了,每到年底将近,城主都要从府库里抽出十分之三的财物、收入自己府邸——而这笔数目庞大的金钱,竟没有人知道流向了何处。
天罗煞的人以奢华享乐扬名于西域,很多商贾和百姓都猜测着、这些钱被他拿去充入了私囊,用在了莺巢那个秘密销金窟里。
但这些人撑得起这个价值。
于是民间对天赏杀将腹诽的更多。
—
……】
很多时候,有些事,恰恰是无法预料的。
一个穿得破衣啰嗦的女人,一步捱一步地靠近着洪潇。
“你……你害了我们公主……”
“你们公主是谁?”
“单晴瑶!”
洪潇大愣。
“哪来的疯婆子?在这里放狗屁?单晴瑶是楼兰公主!”
那女乞听罢,却不以为然地笑了。
虽然这个女人很快就被断牙老莫等人赶走了,但她的眼神,她的那张脸,令洪潇夜不能寐。
“月氏和楼兰的渊源不少,这一路你可要小心……”
提醒小达摩的,居然是彝人苗秀。
这令在场所有人都倍感诧异。
洪潇几天没睡,而睡上的那一天,却做了个要多久有多久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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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在耳畔呼啸!
远离了风声鹤唳的敦煌城,穿越了阴冷深寒的祁连山森林;再也听不到满城的嘶吼,再也看不到血染的城墙。
身旁的卫兵一个个倒下,用血肉之驱挡住了楼兰追兵。到最后,就只剩下一匹马踏上这一片残寂的万里荒漠。
单晴瑶不知道在马上飞奔了多久,只知道身后的陆皓一直用坚韧的双臂牢牢地环抱着她。拼尽一切,守护着她!
“二公主,答应母后,无论前路有多艰苦,也要活下去。勇敢地活下去!”
眼泪滑出眼眶,带着溢满心头的苦与痛,随风疾飞而去。
单晴瑶涩声问道:“陆皓,我们是不是都会死?”
陆皓铁臂一颤,旋即坚决道:“公主,王上和王后一定会保佑我们逃出去的。公主一定要撑住,一定要如王后所求,好好地活下去!”
单晴瑶呜咽着:“父王母后是不是……到月亮上去了?”
陆皓握住缰绳的手蓦地一绷,手背上青筋曝突:“公主,王上和王后会在月亮上守护着你。他们看见你很勇敢,他们知道你一定撑得住!”
月亮慢慢爬上云疏星稀的天空,在银白的月光之下,一望无际的戈壁滩更显凄怆悲凉。
楼兰兵看似已放弃了追逐。只是,水早在三个时辰前就喝完了。没有了水,这一片荒漠就如同楼兰兵一样危险。
突然,马一声嘶叫,疾速向前飞奔。陆皓看见前方深处反射着鳞光,他双眼睛一亮,前面有水源!
果然,再前行半个时辰,就看见一汪清泉。行到泉边,陆皓跳下马,把单晴瑶轻轻抱下,单晴瑶才刚离开马背,马就呜叫一声倒地了。
“疾风…”单晴瑶失声叫道。
陆皓惘然地看着疾风,一只陪伴了他十年的骏马,带着他或驰骋沙场,或踏遍山川。如今,带他逃离了生死一线的险境后,再也站不起来了!
陆皓单膝跪下,轻扶着马首,沉声道:“好兄弟,好好睡,去到天上,告诉其他兄弟,我很想他们。”
单晴瑶凄凄看着马儿,茫然问:“陆皓,楼兰为什么要进攻月氏?为什么他们要抢我们的地方,杀我们的子民?”
陆皓拳头一紧,眉头蹙起,狠声道:“因为他们是贪婪狼!”他轻抚着单晴瑶的头,为她整理零乱的头发,决然道:“公主,我们的兄弟子民不会枉死,总有一天,这些狼要付出代价。”
单晴瑶怔怔地问:“什么代价,是不是我们要杀了楼兰的王上,去抢楼兰人的家园,他们的子民会不会也像我们恨他们一样恨我们?”
陆皓没料到单晴瑶竟有如此问题,心中一阵愕然。
单晴瑶惘然地问:“母后说,万事皆有因果,是不是我们以前做错了什么事,才会如此?”
陆皓看着单晴瑶清澈水灵的双眼,坚定地道:“我们是错了,错就错在我们不该相信狼。”
“陆皓,我们要去长安吗?”
“对!去找你的外公。”
“母后说他是大唐首绝的太子太傅,叫单通。母后还说,去到长安,要说自己叫二公主单晴瑶,而不是昭武单晴瑶。”
“昭武是月氏王族姓氏。楼兰四处追杀,我们一切要小心,绝不能透露身份。”
在无遮无掩的戈壁中顶着灼灼烈日走了两天,终于,视野中,不再只是砾石黄沙,而出现了青青山脉。
两人累倒在一棵树旁,陆皓看到单晴瑶的鞋子已是血迹斑斑。他解开单晴瑶的鞋带,把鞋子轻柔地拿下,单晴瑶的脚底长满了带血的水泡。
陆皓的心中一痛,这孩子一路来竟然没有哼过一声。
陆皓去林中打猎,单晴瑶就躺在树下休息。
树林的荫凉慢慢地吹散了身上来自戈壁的火热,单晴瑶昏睡了一天一夜才醒来,此时,才感觉到全身都被疼痛和饥饿笼罩。陆皓靠在树旁睡着,火堆的火早已灭了。
单晴瑶慢慢地蹭到火堆旁,在怀中拿出一把匕首,割下一块肉,放入口中。
单晴瑶看着手中的匕首,这是父王在她十岁时送的礼物。匕首套上刻着一只飞舞的凤凰,风姿绰约;首柄点缀着朵朵绽放的梧桐花。
梧桐花的花瓣镶上黄绿色玉石,凤凰的双目嵌上红宝石,美伦精致。
父王曾说:凤凰非梧桐不栖。
单晴瑶就是从月亮上来的凤凰,栖栖在梧桐树上。
只是凤凰会飞,你却不会,这把匕首就是用来保护你的。
单晴瑶紧握着匕首:“父王,我会用它来保护自己和心爱的人。”
陆皓醒时,单晴瑶已穿好鞋子,整装待发。
“公主,累吗?”陆皓忍不住问。
眼前的女子,只有十来岁,却出落得惊世天绝,端丽而冠。
单晴瑶摇摇头:“不累。”
陆皓赞许的点点头:“好孩子,我们走,很快就可以见到你外公了。”
“还有哥哥和沙渊伯伯,对吗?”单晴瑶的目光渴求着一份肯定和希望。
风景依旧。
“对!”陆皓坚定地回答。
他深信无论前路如何艰苦,沙渊也必如他一般,带王子披荆斩棘,冲破险境。
在山上走了一天,一路平静得让陆皓心有不安。楼兰兵在戈壁上停下追逐,难道真的就是放弃了?老上单于的兵竟会如何轻易放弃?
夜幕低垂,陆皓点起火堆,把白天射到的兔子放在火上烤。
“二公主,练练射箭。”
单晴瑶点点头:“好!”她拿起了弓箭,这把弓比起她平时用的弓要重许多,弦也紧许多。她把箭尾放在弓弦上,深吸一口气,用力地拉开弓弦,尽了全力才拉满弦。
她瞄准前方的树干,铮一声弦响,手指放开箭飞出,牢牢地射进了树干里。
没有人能够想到,这出众的箭法还有一年便被运用到修罗场的神技了。
“很好!”陆皓满心欣慰。
“那明天就轮到你射兔子了。”。
清晨,陆皓被树林中轻微地脚步声惊醒。
他挂上弓箭,拿起大刀,低声唤醒了单晴瑶,示意她不要哼声。
慢慢地潜爬到一堆草丛旁,向山上望去,陆皓大吃一惊,满山竟全是楼兰兵。
领首的还是楼兰其中一名大将。
他们果真不是放弃,而是守在这山里等着。
“要小心天罗煞的人……”
他们知道陆皓两人无水无食物,不可能在戈壁久留,而这又是戈壁滩旁唯一的山脉,陆皓必然会前来。
与其追逐,不如守株待兔,以逸克劳。
而他们也知道天罗煞的小达摩盯上了这笔有关一国一族的买卖。
陆皓看了看不远处的火堆,火虽已灭,但余温仍在,楼兰兵看到火堆必然知道他们就在附近。
陆皓心头紧紧的绷着,环视着四周。
蓦地,他握住单晴瑶的手,俯身低头细语:“二公主,待会你要紧跟我尽全力去跑。前面有一个山崖,虽然很高,但下面是一条河,我们要跳下去。下去之后,要拼命往上游,知道吗?”
单晴瑶有些慌乱,却无惧地点头:“跳崖,拼命往上游!”
陆皓手一紧,拉着单晴瑶向山崖飞奔而去,楼兰兵看见了他们,汹涌而上。
大将大喝一声:“放箭!”
陆皓心头一冷,急步挡在单晴瑶身后。数十支箭疾驰而来,陆皓把单晴瑶向前用力一推,嘶叫着:“快跑!”话未毕,箭已射在他背上,腿上。
“陆皓…”单晴瑶失声大叫,回头拼命拉住陆皓的手。陆皓用力甩开她的手,双目怒瞪:“快跑,跳下山崖。”
山崖就在前方二十步开外,单晴瑶一咬牙,用身子撑起陆皓摇摇欲坠的身驱,咬紧牙关:“我们要一起跑。”
陆皓脸色惨然,只觉得身体的伤痛远没有心痛来得锥心刺骨。
前世今生,为两人,谁也想不到。这个奇女子。
第二批箭转瞬又至,陆皓听到单晴瑶“啊”了一声,他把心一横,抱住单晴瑶的腰,用尽了毕生之力向前冲去,两人纵身一跳,箭在他们身旁呼啸而过,像阎王的咆哮。
跳下山崖后,陆皓抱紧单晴瑶随河水飘流了半刻,筋疲力竭之时,看见了一个绑在河岸边的木筏。
两人爬上木筏上,单晴瑶回望,灿然笑起:“叔叔,楼兰兵没有追来。”
陆皓宽心地点头:“楼兰兵不识水性,没人敢跳崖追来。”
淙淙的河水,隔断了楼兰兵的追杀,带着相依为命的两人,流淌向未知的前方。
“放开他……”
“小达摩?”
陆皓大惊失色。
两个隔世情仇的男子,在回忆的梦中提前相遇。
洪潇看了看,又离去了。
月光映照,流水泛着温和的银粼,像点点灯光,指点前路。
她躺在木筏上,仰望斑斓星空中的一轮圆月,喃喃道:“父王母后,我和陆皓逃出来了。哥哥也逃出来了,对吗?”
她闭上双眼,两行泪缓缓滑下:“父王母后,我好想你们。你们记得要来我的梦里,给我唱曲子。”
她轻轻地哼起曲子,曲音飘荡在静寂无边的深夜,如泣如诉。
木筏在河道飘流了三日。
单晴瑶用箭在水中捉了不少鱼,起初陆皓还强撑着自己吃鱼,到了第三日,他脸色愈发苍白,连嘴唇也渐渐没了血色。
身子栗栗而颤,人也慢慢迷糊。
单晴瑶又惊又怕撑着桨,向岸边划去。
小小的公主在岸边找了一架木头车,但回到木筏时,陆皓已经昏迷了。
她娇小的身子无论如何也撑不起陆皓魁梧的身体。
不远处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一队马队正疾驰而来,马上的男子都衣着不凡,领头的更是位身着锦服,气宇非凡的年轻男子。
单晴瑶把心一横,飞奔到马路中,双臂展开拦路,领头的胡服男子骤然一惊,猛地拉住马缰,马一声嘶叫,硬生生地在单晴瑶面前停下。
胡服男子又恼又怒,蹙眉看见单晴瑶的一剎那,双眸涌起惊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