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的几日,史德统每日上上早朝,中午在开封府署理公文,下午在军营引军操练,晚上再与家人团聚,共享天伦,好不逍遥。
广顺二年二月初,史德统奉郭威之命,遴选三千农家清白子弟,补入忠义军,使其达到满编。史德统又将这三千人打散,分入各营,命众将各自操练,以老兵带新兵,快速形成战斗力。
时光飞逝,转眼之间,已到了早春二月中旬,今日一下早朝,史德统被郭威单独留了下来。
郭威开门见山道:“昨日收到郓州急报,言齐王重病昏厥,朕本欲摆驾亲往郓州,奈何朝中事务繁杂,脱不开身。子仲与齐王交情不浅,不如替朕去一趟郓州,探望齐王病情!”
史德统在京左右无事,当即领命,第二日一早,史德统带着几位御医与郭威赏赐的补品,在百名牙卫的扈拥下,朝郓州而去。
同日巳时,兖州城下,从空中俯瞰,如蚂蚁般大小的周军士卒正在忙着搬运着鹿角、拒马、栅栏,依次排开,又有兵士执镐掘地,于必经道口埋设碗口粗的尖木桩。再往后看,更是了不得,密密麻麻的周军正在砌石作垒,将兖州城围成数重。自正月二十八日大军抵达兖州以来,周军四面强攻,日夜不息,奈何慕容彦超早有准备,周军久攻不克,死伤颇重,这给一心要攻下兖州的王峻,泼了一盆冷水。
王峻遂遣人劝降,换来的却是城头的一顿臭骂,王峻大怒,不顾众将反对,继续命大军攻城,换来的又是一片无谓的死伤。
王峻见久攻不克,在众将的规劝下,遂祭出了百试不爽的‘锁城法’。王峻命大军广挖战壕,修筑重重工事,再命砲车,日夜不停的往城中发射石弹。城中的慕容彦超见状,遣军出城冲杀一阵,奈何周军早有防备,合力将出城的叛军绞杀殆尽,一番丢盔卸甲后,慕容彦超的士卒再也不敢出城寻衅。
就这样,城下的周军卖力的架设栅栏、营垒,而城上的叛军只能干看着,却无能为力。兖州城外的周军帅帐中,王峻正在埋头奋笔疾书,签发一项项军令公文。这王峻虽然前来领兵打仗,却把半个枢密院与中书省搬到此处,只见帐中官吏往来不息,帐外快马亦是来去如风,好不热闹!
“王相公,卑职已押解徐州的一万石粮草到了大营,请相公派人签收!”东南水陆转运使李昉入了帅帐高声道。
“哦,是明远来啊!明远为我大军调拨粮草,实在是辛苦了!”王峻抬头寒暄道。
“哪里,哪里,相公辛苦才是,卑职还以为此间是朝廷的中书公房,差点走错了帅帐!不想相公为国操劳至此,真是让我等敬佩!”李昉夹枪带棒道。
王峻闻言老脸一红,李昉这是暗讽他专权擅权,他岂能听不出来,偏偏又不好发作。到底姜是老的辣,王峻转瞬说道:“不知济州之粮何时运达?要知道几万大军在外,人吃马喂的,若是粮草供应不继,将士们饿了肚子,老夫的罪过可就大了!”言外之意若是大军粮草供应不上,你这转运使的位子怕是坐到头了。
“相公放心,只要相公与卑职交割完毕,卑职即刻动身前去济州,为大军催缴粮草,定不会大军饿着肚子!”李昉不卑不亢道。
王峻哼了一声,让一旁的一员官吏随李昉前去签收粮草,随即朝一旁的心腹陈观小声问道:“朝中这几日可有什么大事?”
“到没有什么大事,昨日听说郓州齐王重病昏厥,陛下派了史相公前去代为探望!”陈观回道。
“哦?看来齐王快是不行了!想当年齐王英勇豪健之风,名声传遍天下,如今却已是一缠绵病榻的老叟,正是让人唏嘘不已!可是齐王即使身死,但其美名却能万世流传,像我这样的人,死后估计都没什么人会知晓!”王峻叹道。
“相公为我大周披肝沥胆、殚精竭虑,如此勤劳国事,可比周公、武侯,就算到了后世,也会受到万人敬仰!”陈观拍着马屁。
王峻抚须哈哈一笑,摇头道:“你这张巧嘴…”
陈观陪笑道:“卑职说的都是实话,满朝文武谁的功劳又能比过相公,相公乃我大周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万万不可妄自菲薄!”
王峻听了,心中十分受用,随即又埋头于公务中…
“子仲是提前来给老夫送终的吧?”郓州齐王府内宅中,半倚在锦榻上的高行周,努力挤出一丝笑意,朝着前来问候的史德统问道。
齐王高行周前几日昏厥,经医士抢救才堪堪醒了过来,虽然已到了早春时节,天气已不是太过寒冷,但是高行周的卧室内,两个巨大的炭盆所产生的热意仍充斥整个房间,让刚入内的史德统额头已经开始冒出汗珠。而高行周则地半躺在锦榻上,有气无力地对远道而来的史德统强颜欢笑道。
史德统第一眼看到高行周,惊讶于高行周的形容枯缟和脸色蜡黄,这与在史德统印象中的那个精神矍烁的老将形象天差地别,曾经叱咤风云的一代名将,如今却虚弱的如同婴儿一般,让人不胜唏嘘。
“齐王哪里的话!”史德统打了个哈哈,当即让一同前来的几位御医为高行周诊治,但是高行周颇为固执的拒绝了。
侍立一旁的高怀德木着脸,仿佛天要塌了下来一般,史德统看在眼里也是十分不忍。史德统不想再在高行周面前客套,遂毕恭毕敬道:“先贤有云,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齐王一生戎马,叱咤风云,德高望重,天下无人敢及齐王项背,所以齐王就算此时奔赴黄泉,也算是含笑而死,此生了无憾事了。自往今来,身为武将者,又有谁能有齐王此等的福气?”
要是别人听了史德统这番大不敬的话,估计得活活气死,令旁人意外的是,史德统的一番话,反倒很合高行周的脾性。
“呵呵!”高行周苍白的脸上挤出点笑意,“还是子仲坦荡,对老夫脾气!世人太俗,总是当面说着什么洪福齐天的吉利话来哄老夫。老夫虽然位高显爵,但也是凡夫俗子,皆有老死的一天。老夫这辈子,荣华富贵也好,尸山血海也好,尔虞我诈也罢,该经历的都已经历过的,早已看淡了生死,所以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
“齐王说的是。”史德统恭敬道。
“陛下待我不薄,对老夫恩宠不断,老夫没有什么本事,当知恩图报。我有万贯家财,留着也没用,待我死后,不如拿出大部,献给朝廷剿逆、征讨之用。”高行周歇了一会,又缓缓问道,“对了子仲,兖州的局势如何了?”
“朝廷大军虽猛攻甚急,然慕容彦超早有准备,所以大军死伤不少。如今的大军主帅王峻王相公正效仿当初齐王攻邺都杜重威之法,四面重围,等再围上三五个月,兖州粮尽,自然不攻自破!”史德统回道。
“哎,这慕容彦超也是沙场老将,都土埋半截的人了还是看不清这天下的形势。老夫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也看得出来当今圣上的文韬武略。这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天下承乱已久,这百年来就是你来我往,相互攻杀的局面怕是要在陛下的手中终止了,如今百姓人心思定,天下一统之势已经不可阻挡,可笑他慕容彦超螳臂当车,妄图逆天而为,殊为不智!”高行周叹道。
“齐王虽卧在病榻,但对天下之势的分析却鞭辟入里,比我等看的更为深刻!”史德统叹道。
高行周无力的摆了摆手,指着侍立在侧的高怀德,偏头朝史德统说道:“子仲觉得我儿怀德如何?”
高怀德闻言眼神一亮,双目也紧盯史德统。
“藏用兄将门虎子,武艺高强,又精通兵法,在我麾下是位不可多得的良将,他日前途不可限量!”史德统回道。
“他纵是再有出息,也不过只是一员战将而已!倘若他生在老夫那个年代,老夫还会为他高兴,如今…哎,这武人当政的局面恐怕不会太久了…”高行周慨叹道。
史德统暗暗惊讶于高行周的高瞻远瞩,暗想古人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看来并非虚言。
“我儿怀德,生在富贵之家,打小锦衣玉食,虽聪明伶俐,却没有经历过挫折,不懂世间疾苦,难免有些孤傲。好在这些年,跟在我身边磨练,性子也稳重了不少,前岁在你麾下听令,也长了不少本事与见识,也知道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但依老夫看,他今后的成就怕还不及子仲今日的功名。”高行周缓缓说道。
史德统忙欲辩解,高行周却挣扎着起身,一摆手道:“子仲莫要谦让,老夫当年给他取表字‘藏用’,正是希望他能够多多磨练,当知内敛,不要事事出头,做好自己的份内之事便是了。若是老夫死了,希望子仲将来看在老夫的薄面上,多多照顾犬子!”
“齐王不必如此,晚辈与令郎虽不是亲生兄弟,却早已以兄弟相称,兄弟之间相互提携自然是份内之事。况且高兄乃青年俊杰,知兵善战,陛下又励精图治,一拓天下,如此大好时机,高兄的才学岂能无用武之地,他日前途定不可限量!”史德统忙上前扶住。
高行周点了点头,颇为满意,史德统见他有些倦了,便让他好好休息,遂与高怀德一前一后的出了卧室。
史德统见高怀德神色木然,遂劝道:“军中之事你就不要担心了,好好在齐王跟前服侍尽孝。人总有生老病死之时,还望你能看开些,齐王这辈子戎马倥偬,美名天下流传,即使身死,也是万古流芳。倒是你,还得振作精神,再接再厉,不辜负齐王对你的期望!”
高怀德舒了一口气,重重的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