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华在村长的陪同下，走在村里的柏油路上。虽然是国家级贫困县，但早已不是大家记忆中的黄土高坡上的破落土坯房。如果说有什么是可以一眼判定这里并不发达的，想必就是这路，只能容一辆车通过。

道路两旁，所有的房子都是二层小楼，如今，张华正在等待村长为他选择一家住户，作为“扶贫办”的驻点。从此以后，就要开始不知尽头的扶贫工作。

走过了几家，发现虽然所有的房子都像棋盘上的点，规规矩矩，保持着相同的距离，拥有相同的大小，但张华自小也在村里长大，但总感觉缺少了什么。只是，一时半会儿，他还想不到。

村长的烂皮鞋停在了一户人家的门口，张华也停止了张望，看着这还算体面的铁门，感觉这油漆好像没干透似的。

村长没有敲门，试探着推了一下，发现门并没有锁，稍微用力，就把门推门了。“老嫂，在家不？”

一个穿着粉红色毛衣的大婶掀开军绿色的门帘从里屋走了出来，那门帘，让张华想起了矿上冬天给保卫科发的军大衣，甚至很久都怀疑那门帘是不是大衣改的。而大婶身上的毛衣，已经有些发白，似乎洗的时候太用力了。

这位大婶迟疑的看着村长和身后的张华，不知道找她有什么事，就那么呆呆的站着。

村长抖了一下肩膀，好像电影里领导发言前的习惯性动作：“老嫂，这是祥云煤矿的张代表，来咱村扶贫的。你儿子、儿媳打工还没回来不是？先安排住你家啊。不白住，给钱！”

大婶伸出手往屋里请：“进屋坐会儿吧。”这话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但是那嗓子，缺乏一个女人该有的细柔，反倒像那走街串巷卖糖葫芦的。

“不啦，我回去还有事。”村长回身对着张华：“张代表，你看还需要甚了不？你们领导光说给个住的地，其他也没说。”

张华当然知道“领导”是怎么说的，说扶贫是国家大计，一切都应该自给自足，不能给村民添负担。等张华挑好了地方，用矿上的卡车，到时候把被子、凳子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口气都拉来。当然，都是用自己的，公家可不给配。

张华：“好的村长，您忙，有需要我再联系您。”说着便环顾四周，任由村长拖拉着那烂皮鞋慢慢走远。虽然是二层小楼，却发现，二楼连个窗户都没有。

大婶似乎在村长走了之后自在了一些：“张代表，进屋坐吧？外面冷。”

张华走向大婶，热情的笑着：“姨！我姓张，弓长张，叫华，中华的华，叫我小张也行，小华也行。”

大婶呵呵的笑着，脸上的皱纹被这笑容一下子都引了出来，满满的填满了脸上每一寸肌肤，像是那干裂的土地。

张华自己掀开门帘走进里屋，屋子很大，很空。屋子左右各通向一间卧室，看右手的屋子关着门，门上还贴着喜字，想必那就是她儿子的卧室，而左手那间门大开着，一眼就可以看见全貌，只有一张床，床的对面立着一个黄色的木柜。张华记得，那柜子，小时候在爷爷家也见过一个类似的。

而这间正屋，靠墙有一个柜子，上面放着一台二十寸电视，并没有任何画面，后面的线路随意的搭着。对面的沙发上放着一幅未完成的十字绣，前面还有个小马扎。想必张华进屋之前，大婶正在忙她的这幅作品。只不过，在张华的意识里，这东西如今应该不流行了。

但张华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走上前，一眼便认出，这是一幅“紫气东来”，便问大婶：“姨！你还有这爱好？”

大婶腼腆的一笑，这股子不好意思的劲儿，才让人相信，她，确实是个女人。“冬天不下地，闲着也是闲着，弄个这，补贴补贴。”

张华看着这幅长卷，大概有一米五，忍不住问：“姨，这个能卖多钱？”

大婶更不好意思了，似乎这是一件丢人的事儿似的，“没几个钱，二三百吧，瞎闹。你是哪个矿的啊？”

张华：“祥云矿，您听过没？”

大婶又不好意思了，“没有。听说现在煤矿都发不出工资了，是不是啊？”

张华摇摇头，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了，反正日子还长，有话，留着以后再说吧。如今，该想想下面的工作该做点啥了。

郭宁正在场地上查看新来的皮带，冷不丁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肩膀，回头看，却是李善意。

李善意似乎一扫前几天开会时的阴霾，脸上恢复了以往的乐观和自信：“忙啥呢小郭？”

郭宁像一个朋友那样说道：“没事，这不，昨天半夜到的皮带，我过来看看。”

李善意看着皮带说道：“其实像皮带这种刚需，就应该趁着现在市场疲软，价格比较低的时候，采购上一部分。反正将来肯定用得着，哪怕自己用不完，卖了都不亏。”

郭宁只是一边听一边笑，因为他不懂经济学，因为他懂，像他这个级别的人，这些事都不是他该操心的。科长和他说，并不是他乡遇故知，而只是因为他心烦，需要找个安静的人说说话。而他，正好是个比较安静的人。

李善意似乎真的不在意郭宁的回应，继续指着远处场地上刚刚从井下回收上来的破旧风水管路：“你看看这，有什么用？其实就是一堆废铁！一天天就知道往废料厂扔，也不进行分类鉴别。这要是给了老百姓，不知道要挖出多少好东西。废料厂那么大一片场地，干点啥不好，把垃圾堆成山了，不也是浪费！”

郭宁觉得一直沉默也不是事儿，“科长，这些事得有人负责才行啊。”

李善意就像一个皮球泄了气：“以前吴总是什么也不管，现在蒋总是什么也管，简直没法干了！唉，还是以前柴科长好啊，咱矿现在盖成这样，柴科长真的功不可没啊！”

郭宁：“科长，你也行了，兄弟们确实服你。各队的材料员和队长，没事过来了，说起你来，也都是很服气的。”

李善意被郭宁这句恭维吓了一跳，目光转了一个方向，那边什么物资，只有一排被风吹成秃子的树：“唉，话不是这么说，坐这个位置上了，总得干点实事了。不然等走了，让人在背后骂烂了，那还混不混了。”

郭宁虽然信服这句话，但是他更相信，活在这个圈子里，想让所有人都信服，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不过他同时想起了另一位科长，忍不住笑了，还打趣道：“科长，混的让所有人都喜欢除非你是人民币。但是要想让所有人都讨厌你，那你得学学王小明。”

李善意这才回头把目光聚焦到郭宁的脸上，忍不住也笑了，笑得很放松：“王小明，唉，那就是个人才，我都对他无语。不过话说回来了，小郭，有个事，我想先问问你自己的意愿。”

郭宁自从那次投票败给吴未来后，心里已经无欲无求，甚至有点自甘堕落。如今，这询问，也许只是另一个过场“科长，你说吧，咋了。”

李善意：“劳资科张华向我要人呢，说是想让你和他去扶贫。我的意思是先问问你愿不愿意，你要是愿意，我就放人，你要是不愿意，我就说供应这边事情多，你走不开。扶贫那可是苦啊！”

郭宁没想到这并不是一个过场，但是如今每天庸庸碌碌的生活确实让他感到乏味，让他不止一次嘲讽自己的工作，给狗叼根骨头都能干。此刻面对一个新环境，无论如何他都想试试。于是，坚定的看着李善意的眼睛：“科长，我想去！”

李善意感受到了郭宁眼睛里射出的一团火，那是一团满载自由与希望的火，似乎也打破了他自己内心的一些禁锢，也爽快的回答：“好！把手里的工作和小武交代一下，准备准备就去吧。”

李善意再也没有逗留，迎着风走了回去，也不知道听没听见后面郭宁在风中说出的“谢谢科长！”

而李善意心里也默默决定了另一件事，拿出手机，打给了远在老尧沟的石总。他自己也觉得，如今这个科长，再干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他宁可在回到那漆黑的井下，那里虽然看不清道路，但是好歹，他知道该往哪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