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全国突然刮起一股旋风,经济条件稍微好点的人家,纷纷装上了家用程控电话。只要加上区号,拨上一串数字(5至7位数不等),远在千里之外的人,立即就能实现通话,就像面对面在说话一样,音调、音色恰如其人,电话里还没有沙沙的杂音。
当然,要享受个人通讯的方便和自由,必须付出一定的代价。其时装一部程控电话,初装费要三千多元,约折合五千斤大米,是笔不小的开销。
普通小老百姓不能一步到位,只好在腰上别一部BB机,走到哪里,机器一响,就满街忙着找公用电话复机,打市内一般五毛钱一分钟,打国内长途二元钱一分钟。
毫不夸张地说,不仅电信公司发疯似的赚足了钱,甚至有那么一些人,就靠摆两部公用电话,三五年内不仅赚到了房子、车子,甚至把棺材本也赚足了。
显然,向春风、吴一凡和邓祿喜、袁子弹,都属于毫不犹豫就能装得起程控电话的第一批用户。自此后,大家再也不用古老的鸿雁传书了,有事没事,拎起电话就互打,怎么收费是电信部门的事,咱们想怎么聊,就怎么聊呗!
忽一日,向春风突然给吴一凡和邓祿喜都打来电话,告知当年的叛徒赵光荣并没死,他如今以美国华侨的身份回国投资,人在重庆当老板呢!
哇咔咔,这一重磅消息搞得吴一凡和邓祿喜、袁子弹他们心神不宁,好奇心促使他们把电话不停地回拨,想了解详细情况,可是越急,那电话老是占线,仿佛成了全世界最热的热线。
啊!要是程控电话具备一个语音提示功能:“您所拨打的用户此时已经得空,请及时拨打”,那该有多好哇。
很显然,邓祿喜能想到找向春风,赵光荣也能想到这一招。那么,他当华侨回国投资,又是怎么回事呢?
这其实也是一篇传奇故事。
当年在北汉江南岸大撤退时,赵光荣看看挑夫班的人,已经帮助护理队撤回了北岸,只剩下一个陈勇敢还和自己在一起。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被定的是叛国罪,这是一项性质十分严重的罪名,光靠自己一张嘴,一辈子也难以说清楚。而且风传挑夫班班长吴一凡可能会调回原部队了,他这一走,任谁来当班长,自己只会更加孤立和难过。于是他心一横,把担子里的东西都转移给陈勇敢,说了句“兄弟你过去吧,我不拿国家一分钱的财物,我要走了”,然后转身便走。
陈勇敢见他朝南走,大喊:“赵光荣!你快回来,你回到人民身边,还有机会向组织交代清楚,你这一走,叛徒帽子就戴定了呀!”
赵光荣向他挥挥手,只说了一句:“请你转告他们,我以前并不是什么叛徒,从现在起,我才是真正的叛徒了!”说完,就向南方踉踉跄跄地跑去。
其时已是黄昏,但照明弹把夜空照得亮如白昼,炮弹、炸弹和枪弹不停地在身边炸响,赵光荣抱着必死之心,只管向南跑,奇怪的是,却并未被流弹所伤。
跑了四五百米,就看到了美军的机械化部队,列阵在向江边射击。美军很好辨认,起码他们都是高个子、大鼻子,装束也与韩军大不一样。赵光荣心里窃喜,立即举起双手,站立在路边示意投降。
四个美军士兵成战斗队形围了过来,走到近处,故意把枪栓拉的哗哗的,吓唬他。他本来是学生兵,在太原的教会学校学过点英语,这时怕美国大兵走火,于是大声说:“Don't shoot! I'm a Chinese soldier, I want to surrender !”(翻译:别开枪!我是中国士兵,我想投降!)
就这样,他成了在朝鲜战场上,极少数主动投降的中国士兵之一。
在巨济岛战俘营,他强烈要求在美军的监管下服刑,因为他知道假如混在共产党的党团组织占优势的营里,他很容易被弄死。而他对当过国军的那一派,也并无好感。也许是他的语言沟通能力起了作用,他果然一直处在美军的监管之下,连韩棒子都没找到机会揍他。
最后,他选择去了中立国瑞士,两三年后,他申请移民去了美国洛杉矶。
洛杉矶的华人很多,著名的唐人街就在这里。从端盘子、洗碗、扫地的小堂倌干起,他凭借踏实肯干,逐渐稳定了下来。而作为山西人,他对制作正宗的手擀面面食,有着独特的手法,后来他就典了一间小门面,专门售卖山西刀削面,和北方烩面,一时声名鹊起。
在六十年代初,有一个常来他店里吃烩面的台南姑娘阿萍,王八看绿豆,二人看对眼了,后来就成了他这小店的老板娘。
赵光荣在美国的名字叫Jenny. zhao。他不是没有机会讨一个拉丁或东欧的姑娘做老婆,但在他看来,比自己皮肤黑的,他不想要,比自己皮肤白的,他不敢要,一句话,哪里的姑娘也没有中国的好,哪怕她是台湾人,也无所谓。
讨国产老婆,那延续赵家香火的后人,其肤色和语言、饮食习惯,至少不会变。如果这些东西一变,中国的根就断了。
众所周知,美国出产金融大鳄,在美国炒房、炒地皮,是难以发财的,在那里,最主要是要炒股票、炒期货和炒美元、炒外汇。赵光荣后来主要就是干这个,也着实有了些资产,家境在美国不算大富大贵,起码算中产阶层吧。
赵光荣与阿萍,育有一子一女,都在美国上过大学。到1985年,阿萍被查出患了宫颈癌,后来终告不治。而在美国,子女年满十八岁后都是独立生活,与他的关系说不上有太大的关联度。
恰好中国大陆的改革开放搞的轰轰烈烈 ,到1990年,他听说中国有个深圳特区,紧邻香港,搞的很不错。在了解回国的政治风险为零后,他就伙同阿萍在台南的弟弟,决定到东莞投资开厂。
他的小舅子原来在台湾就是开电子厂的,这下拿到了姐夫150万美元的投资,很快就在东莞虎门把厂子开了起来。
对于开电子厂,赵光荣一窍不通,厂里的事也插不上手,于是就当了甩手掌柜,平时只剩下一件事:到处玩。东莞当时是名冠全球的艳都,仅仅一个厚街镇,就有五星级酒店超过十家,其声势压过内地许多省会大城市。那时的夜总会,唱歌、喝酒、吃菜、泡妞一条龙,玩多了,会算经济账的人,一掰手指头,就知道不合算。
所以,后来赵光荣他们那一帮狐朋狗党,都喜欢往临近的深圳公明镇跑,去那里只办一件事:洗桑拿,而且是换着场子洗。洗桑拿的具体细节,这里就不科普了,总而言之,Jenny.zhao(赵光荣的洋名叫杰尼赵)洗桑拿洗出了感情,或者说,洗出了一个老相好,这事对他的影响很大。
那个老相好,叫作何真真,是个重庆妹儿。难得她和杰尼赵投缘,每次的服务都特别的细致、温柔、有耐心、有技巧,使得杰尼赵对她的满意度直线上升。到后来,三天两头都要去照顾她的生意,而且固定只点她的牌,“深情的老牛,痴心的捞女”,这对“牛郎织女”一时在该场子里传为了佳话。
事情发展到这程度,离人生红线只差那么一步之遥了。旁观者清,要是放在古代,也许将会发生嫖客为青楼女子赎身的传奇,而放在今天,恐怕将有“包二奶”的好戏看了。
也是的,早就有风月客人私下做过总结,算是经验之谈:你想喝牛奶,就上街去买牛奶来喝好了,袋装的,瓶装的,甜的酸的都行,接近保质期的,只要喝了不招病,也可以,但绝对犯不着去买一头奶牛来养。为啥?成本高麻烦多。
可是当局者迷,他们总是迷得色令智昏,杰尼赵为了喝几口所谓保鲜奶,就真打算养一头奶牛了。有一天,他对何真真说,达令(亲爱的),你对我这么好,我也非常喜欢你,我给你在虎门买套房子,你干脆搬出来跟我一起住,我养你,怎么样?
按市价,那时买套房子,要二十万元人民币。这数字若换算成泰铢越南盾土耳其里拉,对一个红尘女子挺诱人,但折合成美刀,其实也不算多大的数字。
何真真小姐如同想象中那样,做出了惊喜万分的表情,她扑到杰尼赵怀里,不停地用口红给他的老脸盖章,弄得他的老脸像猴子屁股似的,红彤彤的。
闹完了,他才听到了她的一句话:“亲爱的,你是我的幸运神,我的心都醉了,此生此世我只真爱你一人。买房子没意思,要么你把我娶到美国去,圆我一个妻子梦,要么你给我投点资,圆我一个老板梦。我来负责赚钱,你玩就是了,赚的钱我们平分,好吗?”
杰尼赵一听,娶回美国,这老婆比儿子女儿还小许多,不大好称呼呀!于是问:“投什么资?是怎么回事,你说说。”
何真真原本是重庆下面专县的人,家在山区,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也没钱复读,又没有工作,这才去闯深圳花花世界,想吃青春饭捞点嫁妆钱。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她的智商低,甚至也不代表她的能力不行。
她给杰尼赵分析说,中国是个大工地,重庆是个小工地,因此在二三十年内,没有比做建筑装饰材料更好赚的了。我不缺吃苦耐劳的精神,也不缺做生意的能力,我缺的是启动生意的本钱。你若真爱我,就跟我去重庆,一起打拼,共同发财。我年轻,多做点事没什么,你平时想喝茶就去喝茶,想打牌就去打牌,只要不去乱泡妞,我都依你的。本钱你出,赚钱五五分成,如何?
杰尼赵听了之后,觉得这是非常轻松而且美好的人生模式,就动心了。最后的关键问题是:要多少钱呢?
何真真给他伸出了一只手,以斩钉截铁的语气说:“五百万,人民币!”
五百万人民币,这个钱仅六十余万美元,对于杰尼赵来说,手上不是没有,但商场上多年的经验告诉他,逢事应该要砍价;而且,经商有风险,不能把所有的鸡蛋,都放到同一个篮子里。
于是他假装为难地说:“500万我一下子拿不出来,最多只能给你200万现金,你看能做就做,不能做就算了吧。”
何真真一听,立即给他来了个饿狼扑食,把他扑翻在床上,一边伸手解他的裤带,一边满含娇羞地说,什么500万、200万,算个啥呀?钱这东西再多也不嫌多,说少,还有人白手起家的呢?达令,你太可爱了,我今天要强X你。。。
后来,杰尼赵果真同小女友去了山城,在红旗沟、龙溪镇和马家岩市场、南岸建材市场等地,开始经营建材生意,而且开的类似于连锁店,起点比较高。
何真真(说明:风月场所的人名多是化名,你懂的)果不食言,把她家里的哥嫂、弟弟、侄子侄女都弄来帮忙,一家人脏活累活抢着干,从不叫苦叫累,而杰尼赵乐得当甩手掌柜,闲时去泡泡茶馆,约人打几把小麻将,偶尔也出去偷偷腥。不过这事他不敢多干,毕竟上了一把年纪,何真真有时会搞突然袭击,逼他交功课,如果正好那天是零库存,交不了差,就不好自圆其说啦。
还有一点也令杰尼赵非常满意,那就是何家的那一大帮子人,对自己这个恩客兼幕后老板,人前人后都显得十分的恭敬,很感恩的样子。他们从不多话,对自己与何真真的关系,绝不多提半个字,使自己看上去,完全就像何真真的合法丈夫似的。重庆有句俗话说:“牙齿与舌头关系再好,也有咬了舌头的时候”,有时候,他和真真为了经营方向或用人问题,也会发生争吵,甚至有一次,真真把杰尼赵惹毛了,他破口大骂,还差点动起手来。即使这样,她家里的人也只是劝解,甚至帮着指责真真做的欠妥,还是赵老板考虑事情更周全!
眼见得生意渐渐上了轨道,经营的品牌逐渐在市场占据了优势,销售额和利润稳步上升,杰尼赵终于松了一口气,放手不管了。
有一天,他闲的无聊,听说沙坪坝公园有一座全国仅存的红卫兵公墓,带着对文革的好奇,他就开车前去参观。
他在公园里东转转西逛逛,后来终于找到了那座墓园。墓园不小,他边走边看,并不时停下来细读碑文,通过阅读,他大体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可他不能理解的是,如果有一派是反对谁,而另一派是拥护谁,这两派打起来了,还说得过去。问题在于,两派都说是保卫毛主席,那为什么还要打仗呢,并且差点发展为全面的内战?
作为置身事外的外国人,他想不通这个理,还真不奇怪,因为就算是文革的亲历者,好多人到现在还闹不懂,当初干嘛要武斗呢。
但作为战争的亲历者,赵光荣明白,那些躺在冰冷的墓穴里的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曾经年轻,他们热血沸腾,他们以千奇百怪的姿势在冲锋,然后被不同角度和弹径的子弹所击倒。他们一定会血肉模糊,身体的不同部位,残缺的情形大不一样。他们在死时的痛苦程度也一定各不相同。
但这些躺在公墓里的人,从某种意义上说,还算是幸运者,因为他们被人掩埋,而且有了属于自己的墓碑。在朝鲜战场,多少人一转眼就成了无名烈士呀!遇上大撤退,连尸骨有没有人掩埋,也很难说。
他后来在远离公墓的湖边,在一丛竹林旁边的石头上,坐了许久。他觉得自己的心里有些乱,因为这些公墓里的死者,勾起了他对当年出生入死经历的回忆。
想着想着,他突然想到,当年的挑夫班管理员向春风,好像就是重庆这边的人呀(注:向春风是南充人,不过是在重庆参的军)!如果他没有牺牲,应该还在原部队呢!而且重庆的驻军是13军(他每次路过浮图关时都能看到驻军的番号),那么12军,会不会也驻防在这一带呢?看上去完全是兄弟部队嘛。
他被这些想法点燃了激情,立即驾车去浮图关,在路上拦住一个青年军官,以12军老兵的身份,向他打听12军驻防所在地。
那个军官告诉他,12军不驻防西南,军部应该驻扎在江苏省徐州市。
这地方他听都没听说过,赶忙去买了份中国地图,总算找到了地图上的那个小黑圈:徐州。
那么,向春风还在老部队吗?由于不懂现在军内的部门设置,抱着试一试的心理,他给12军军委负责同志(原文就是“负责同志收”)写了封信,希望查找向春风的下落,并在信里附上了现在自己的通联方式。
于是在某一个下午,他正在打小麻将,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北京的区号。一接电话,对方直呼其名,表明身份是向春风。他愣了一下,立即告诉他,请稍等,自己会把电话拨回去,因为他知道打长途手机的电话费很贵,他想给老战友省钱。
然后他告诉牌友们,麻将不打了,有重要的事得立即离开,请原谅,这和输赢无关,下次再来陪你们。
之后他回到车上,把窗玻璃摇得只剩一条缝,尽量避免外面嘈杂的市声,这才毕恭毕敬地拨通了向春风的电话。
而这个电话打的很长,有两个来小时吧,直到手机发烫,电源耗光。打完电话之后,他早已泪流满面,人在车里好像瘫痪了好一阵,根本无力坐起来发动皇冠3.0小车。待情绪平静之后,他一踩油门,车子猛地朝解放碑驰去,他的公寓正在那里,属于市中心。回到家,先给手机插上充电器,然后翻出了来电显示,又用座机打了过去。
他要想弄清楚每一个牺牲了的人,具体的牺牲情形,还有那些活着的人,这些年的具体情况。无疑,向春风也很难满足他的愿望,所以说来说去,总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之处。
这也是吴一凡和邓祿喜总是打不进向春风热线的原因。
到最后,赵光荣提出了一个要求,他要向春风把活着的战友们列个名单,写清楚通联方式,给自己传真过来。他记得店里的传真号码,一口气给报了过去。
过了一阵,何真真从店里打来家里座机,问他是怎么回事,收到了一份莫名其妙的传真件?又问他手机怎么打不通?他连忙说,手机是没电了,在关机充电,那份传真非常重要,一定要收捡好,千万要记得下班后给带回来!
真真回家后,啥也不做,先来逼问他,这份传真件到底是怎么回事。在以前,她只知道他是美籍华人,但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
这一来,就打开了话匣子。听到最后,真真有些夸张地叫了起来:“哦!原来你是叛徒,是卖国贼,天哪,我是咋个和叛国者住到了同一个屋檐下的,国家安全局的人会不会来抓你,我会不会受牵连哟?”
杰尼赵见她大惊小怪的样子,安慰她道:“你别怕,别说什么叛国罪,就算杀人罪,过去了四十年没侦破,就是抓住了,一般也不会治罪了,因为犯罪有个追诉的时效性。再说,我在回国前请律师研究过法律风险,我本来也不算啥叛国罪,准确地说,犯的是投敌叛变罪,或叛逃罪。”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108条,【投敌叛变罪】投敌叛变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情节严重或者带领武装部队人员、人民警察、民兵投敌叛变的,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无期徒刑。根据第109条,【叛逃罪】国家机关工作人员在履行公务期间,擅离岗位,叛逃境外或者在境外叛逃,危害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安全的,处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管制或者剥夺政治权利;情节严重的,处五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根据法律,我个人的犯罪危害性显著轻微,再怎么也判不了十年。”
“这么说来,你就无罪了?”
“不是无罪,而是顶多犯了个几年的罪,现在时间已过去了四十年,早已过了刑法追诉期限,所以,我肯定不会因此再被起诉。”
“嘿嘿,你这叛徒当得值,命活了,钱挣了,还当归国华侨了。”
这话使杰尼赵听得很不顺耳,就拉下了脸,懒得再搭理她。当晚,俩人破天荒地分房睡了,此后两三天打起了冷战,见面都没多的言语。
赵光荣没事就拿着那张传真,翻来覆去地研究上面的内容。要说他最怀念的一个人,首推陈勇敢。这是一个可怜的人,而且与自己同病相怜。
新兵第一次上战场,吓得往后跑,这事在全世界,绝不止他陈勇敢一个。自己内疚的是,恰好在叛逃时,他是唯一在场的见证人。要说命,这就是命,为什么恰好是他呢?任何人在场,其结局也比他好,因为他是一个脆弱的人,脆弱到再也受不起任何政治伤害。
他死了,怎么死的也没人知道。如果没死,估计要为这事受一辈子的牵连,永远也说不清。对不起啊,我的兄弟!我是被逼上梁山的,上梁山落草为寇时,没来得及顾及你的后路。
按地理空间的距离,离他最近的人,无疑是吴一凡。所以他真正开始联系的第一个战友,非吴一凡莫属。
像吴一凡这样的普通退休干部,当时肯定不会装配大哥大显摆,艰苦朴素是他们的一贯作风。他一般较早起床,晨跑晨练,早餐后侍弄一下花草,练习一下书法。午饭后出门活动,跟老同事老朋友约好去某个茶馆,喝清茶聊天,或打小麻将混时间,黄昏回家吃饭,带带小孙子。这就是他每天的生活节奏。
赵光荣不掌握他的作息规律,下午往他家打电话,那是铁定找不到人的。他老婆崔文芳听了半天,只知道是吴一凡的老战友打电话来找,具体是谁,却是一头雾水。
好在吴一凡会翻查来电显示,一看是重庆的区号,就猜是赵光荣,一打回去,却没人接。原来杰尼赵与何真真在打冷战,他肚子饿的不行,上街去找吃食了。等他吃完山城担担面回来,就看到了吴一凡的来电,再打过去,二人总算通上话了。
吴一凡说,赵光荣呀赵光荣,你都不知道,你叛逃后,大家都叫你赵狗屎。你把陈勇敢祸害的不轻,当时有人是想拉他作替罪羊的,因为没人承担这个责任,就会影响挑夫班的集体立功,我们每个人都需要立功,立功才能改变命运。还好,有几个同志坚持正义,才拉了陈勇敢一把。
再说,这事对我当时的处境也产生了不利影响。算了,事情早就过去了,这些陈年旧账不提也罢,现在我只带着耳朵来听,我希望你把这几十年来的故事,给我讲清楚,越详细越好。
于是,赵狗屎就打开了话匣子,叽里呱啦地给他讲了一个晚上的奋斗史。
当吴一凡获知,当初赵光荣的叛变投敌,直接动因是因为自己即将调回原部队时,他深受感动。他以戴罪之身,到挑夫班当个班长,跟赵光荣所打的交道并不算太多,却取得了他如此高的认同和尊重,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热情而诚恳地邀请赵光荣安排时间,尽快到成都来耍,俩人好见面叙旧。而赵光荣却坚持请吴一凡到重庆玩,因为他有车,比较方便,重庆也比较熟悉了。
那时成渝高速尚在修建过程中,成都到重庆的火车,三百四十公里路,大约要行进近六个小时。赵光荣获知了吴一凡的车次和到达时间,先去理发修面,然后干蒸了个桑拿,搞得神清气爽,这才老早就赶到菜园坝火车站接站。
怀着激动而又忐忑的心情,他在等候一场难得的重逢。等人的时间是最难熬的,等着等着,他突然想起,老战友四十年没见面了,乍一见面,如何能保证还认得出来呢?于是他也学那些接站的人一样,让人给用毛笔在瓦楞纸写上“吴一凡”三个大字,到出站口举着这个牌接站,这是比较稳妥的办法。
他看着出站口那汹涌的人流,仿佛美国西部传说中的淘金客似的,争先恐后地向前,声势真是吓人,若凭自己一双眼睛,就算有一百个吴一凡,他也会错过。好在土办法挺管用,就在他茫然四顾之际,一个两鬓斑白、体型微胖的干部模样人员,右手提着旅行包,来到他面前,用普通话问他:
“您好,请问您是赵光荣吗?”
四目相对,岁月的洪流从他们的脑海滚滚而过,几乎冲洗过滤了所有的人生轨迹,然而有那么一刹那,他们从对方的眼睛里,都寻找到了一抹不曾远去的青春色彩——
那就是纯真的热血记忆:同生共死的战友情。
他们的手,立即紧紧地握在了一起,用力地摇晃,竟无语凝噎。
随后,赵光荣帮吴一凡拎着旅行袋,直接把车开到了位于解放碑的会仙楼宾馆,这在当时是很高档的酒店了。他开了个豪华双人商务套房,索性也住在一起,因为他们想聊的太多太多。
果然,第一天,他们除了出去吃饭,就整天关在房间里聊天。第二天,在解放碑、枇杷山、两路口附近一带走走,边走边聊。到了第三天,赵光荣才建议游一游重庆。
这时,吴一凡告诉他,他对缙云山北温泉、弹子石南温泉等自然风景兴趣不大,在他心目中,对重庆烈士墓、渣滓洞监狱、松林坡白公馆、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红岩村革命纪念馆、曾家岩50号、黄山蒋介石故居等人文景观,倒是非常想去故地重游。
赵光荣对此并不理解,他不明白这些地方有什么好看的,但既然吴一凡明确要求了,他就对着一张重庆旅游地图,先做攻略,规划线路,然后一处又一处地拉他去参观。
吴一凡每到一处,都显得兴致勃勃,并不时给赵光荣讲解那个景点的背景和故事。一路走下来,赵光荣终于弄懂了,对于吴一凡这样一个共产党员而言,他关心的不是自己所积累金钱的多寡,他希望见到这些红色景点,能激发更多后来者的缅怀,因为那是一种信仰的延续。
赵光荣在美国待了数十年,他从不信教。虽然他不信教,但他却懂得一个道理:一个真正有信仰的人,他是幸福的,同时也令人尊敬的。
重庆之行前后不到一个礼拜,二人把酒言欢,甚是惬意,吴一凡见此行目的已经达到,就提出想返回成都去了,并再次邀请赵光荣去成都玩。
赵光荣却意犹未尽,突然提出了一个问题:“老班长,你看我们原来挑夫班的一帮战友,现在都能联系上了,听说张国力身体不行了,老鲁也生病了,我们何不前去看望他们,也顺便借此机会聚聚呢?”
吴一凡听了,眼珠亮了起来,旋即却黯淡下去。他说:“嗯,光荣,你这个建议很好,但是呢,咹,这个需要组织一下,大家也要准备一下。”
像赵光荣这种跑国际社会的人,人情世故还是相当懂的,他立即接了一句:“老班长,你说话有影响力,组织工作就由你来做呗,其余的你就别操心了,你的费用我全包就是。”
吴一凡听了,显得有点尴尬,他说:“这不光是费用的问题,大家天各一方,要一下子聚集在一起,客观上有点难度哦,也许没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赵光荣说,世界上最难的事,譬如发射个航天器上月球去火星,最主要是差个钱字,你就跟向春风赶快联系一下呗,不组织,怎么就知道办不成呢?
吴一凡见他讲的有理,就借用赵光荣的手机,立即跟向春风通了话。
没多久,向春风就回了话,说邓祿喜愿意承担袁子弹的所有费用,而自己完全可以自费,请大家不用操心。要不,快说不如快动,我们就下定这个决心,趁着秋季这个不冷不热的大好时节,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吧,9月15日,让我们在太原相聚!
当年的挑夫班监管员向春风同志,一言九鼎,终于为这次集体行动,一锤定了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