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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相聚山西

2017-10-16发布 9190字

1992年9月15日,农历八月十九,星期二,山西太原市,晴。

向春风和邓祿喜分别乘火车从北京和西安出发,先期到达太原站会合,然后再乘机场大巴,前往十三公里外的武宿机场接机。他们也制作了几个写着“吴一凡”、“赵光荣”、“袁子弹”的姓名牌,早早地就到了出站口等候。根据事先的通报,吴一凡和赵光荣,将搭乘从重庆飞往太原的东方航空航班先期抵达,而袁子弹将从沈阳搭乘南方航空,稍晚一个把小时抵达太原。

实际上,因为东方航空晚点延误45分钟,他们三个人只差了约二十分钟,就陆续到达了。事实证明,举接机牌的土办法非常有效,人可能互不相识,但自己的名字一定会认得,这不,一看到牌子,大家就找到了目标,阔别数十年的老战友们,终于顺利地相握、相认了!好一番激动的相见情形,乃人之常情,自是不必多说。

武宿机场修建于1939年,是为了抗战而建的军用机场,经过1967年的扩建,1992年又进行了一次改扩建,准备搞成国际机场。其时有些乱糟糟的感觉,大家就分乘两辆的士,赵光荣带吴一凡坐一部,邓祿喜带向春风和袁子弹坐一部,前往市中心五一广场的“三晋国际饭店”。

这酒店挺大,号称准五星,邓祿喜早已带向春风在那里开好了两个标双和一个标单,按原来的计划,吴和赵住一间,邓和向住一间,剩下的袁子弹住单间。

谁知到了酒店后,袁子弹打死也不愿意住单间。他说,妈拉个巴子,跑了一辈子的大货车,这是第一次托老战友的福,坐上了飞机,又第一次住上了五星级酒店,这豪华单间如果不是高干向春风住,自己住了也睡不着,睡着了恐怕也会醒不来,你们想我多活几天的话,就别害我了,没得说,单间得让老领导睡,我睡了要折阳寿哇!要不然你们把单间退了,让我在你们的房间随便打个地铺,我睡着更舒坦。

大家见他把话说得这么绝,只好转头劝向春风去睡单间,向春风无话可说,只好苦笑着把行李箱拖过去了。

而这个单间,反而成了集体活动中心。当晚晚饭后,所有人都自觉汇集到了这个房间,大家七手八脚地拖来了椅子,又找服务员拿来了袋泡茶,集中起两个水壶煮水,打开窗户说亮话,聊起一别之后的个人经历,和工作情况、家庭状况来。

要说这一群人,由于先前已经有了通信或电话联系,基本上都知道了不少情况,最缺乏了解的,只剩一个袁子弹。恰好袁子弹的话最少,他说:

“你们聊你们的,我带着耳朵呢,认真听就是了!我这人是个普通人,没啥好说的。1953年回乡,军籍啥的都没啦,靠会开车这门技术,后来混进了县搬运合作社,算集体企业,再后来改为县搬运公司,干了二三十年,前几年垮了,拿了几个买断工龄的钱,买了辆罗曼卡车,现在在搞个体运输,专跑辽源到沈阳的线路,农产品、工业品都拉,雇主叫拉什么,我就拉什么。这摊业务我目前已转交给小儿子经营,我只是负责收一下货,落得个轻松。

“我1956年和本县一个村姑结了婚,不怕你们笑话,这段姻缘又是在副驾座搭顺风车搭出来的,老婆叫许翠华,先后生了五个子女,负担重,如今我早已当上了爷爷和外公。

“我这一生平平淡淡,倒也平平安安,开烂了好多部进口的吉斯-5、嘎斯51、道奇T234、吉姆西十轮卡,后来又开解放、黄河和东风大卡,悬过几次,但唯一令我骄傲的是,开了一辈子大车,我连鸡和狗也没轧过一只,这是我在朝鲜战场练出来的过硬基本功,我很自豪!”

大家听了,都乐呵呵地露出了笑脸,吴一凡说:“老袁啊,别说什么普不普通,平不平凡,我们都是普通人,平平凡凡地过了一辈子,你看我们今天还能相聚在这里,这不是挺好吗?平安就是幸福哇。”

向春风也插话道:“一凡讲的非常好,尽管每个人所走过的路不一样,可是我们都是战争的幸存者,从这个角度看,我们每个人都是幸运的,也都是幸福的。人应该知足,是不是?”

在场的人立即给他鼓掌,这反而让他有点不自然起来。

邓祿喜混社会这么多年,他察觉了向春风的不自在,立即采用插科打诨的方式帮他解围:“嘿!袁子弹,大家一直叫你花心大萝卜,你是怎么把弟媳妇骗到手的,给大家说说呗,让兄弟们也开开眼。”

袁子弹其实是个老实人,无非是荷尔蒙指数偏高,他涨红了脸道:“呃,跑长途的,有几个司机没点花花草草的事?这事还有啥好说的,娃都生五个了。”

赵光荣见状,也打蛇随棍上,嚷嚷道:“袁子弹呀袁子弹,想当初你在朝鲜战场,过的那叫一个多姿多彩,据说副驾座就没缺过搭车的朝鲜妇女,你的那个啥,嫖什么娼,怎么样了,和她还有勾搭吗?”

袁子弹的脸红到了脖子,用手挠了挠脑袋,这才接话道:“赵光荣啊,你这王八羔子,果然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没半句好话。一,她叫朴春惠,姓朴(piao),朴素的朴字,不是你所说的嫖娼的嫖字。二,当时我们俩是有真感情的,她离了婚,我也真心实意想娶她回国做老婆,这怎么就变成勾搭了?三,中朝关系、朝美关系你还不清楚吗,断了就是断了,还怎么联系,在梦里打哑炮吗?”

大家听了袁子弹的辩解,好一顿哄堂大笑,开心极了。

等大家笑完,向春风这才一本正经地说话了:“对了,说到中朝关系,朝美关系,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大家对中韩建交这事,怎么看?”

什么,中韩建交?这事由于双方都搞的十分低调,电视新闻只是播了一下,报纸也不见什么深度报道,大家也都忙,还真没太关注这事呢!于是都请他讲一讲内幕消息。

众所周知,新华社有一份公开发行的《参考消息》,那叫“小参考”,还有一份仅供县团级以上领导阅读的内刊《参考资料》,被人称为“大参考”。以向春风的级别,他是有可能掌握一些内幕消息的。

向春风斟酌了一会,确立了哪些话题不会涉密,这才给大家讲起了中韩建交的事。

朝鲜战争后,中韩互为敌国,长期处于互相仇视、互不往来的状态。但八十年代中期,随着中国改革开放的发展,这种关系对中国十分不利。远的不说,仅说1984年,中国要申办1990年北京亚运会,如果不承认韩国,不邀请韩国,中国根本就没有资格申办这么一场亚洲的盛大赛事。

为此,中国主动参加了1986年在韩国举办的汉城亚运会,和1988年的汉城奥运会。并在北京的亚运会申办书上,明确承诺将邀请韩国参加,这才得以成功申办了第11届北京亚运会。

韩国虽小,但它是亚洲四小龙之一,经济实力比较强大,早在七十年代,在中日、中美建交之后,韩国就多次通过第三方给中国传话,希望双方能建交,但我们一直不搭理它。中央领导人(此处未提邓小平)认为,随着东欧巨变和前苏联的解体,全球冷战结束,中国不能再一味地坚持只与朝鲜建交的策略。于是,1990年3月,中央总书记(此处未提江泽民)赴朝,会见了朝鲜领导人(此处未提金日成),给他转达了中国政府的意见,暗示中国将考虑与韩国互设贸易代表处。

据说,朝鲜领导人很客气,但是没有一个鲜明的政治态度。直到半年后,金日成访问北京,他才对邓小平说了一句话:“如果你们觉得有必要在南韩设立贸易代表处,那你们就设吧,我们充分理解。”

有了这句话,后面的事情就比较顺利了。前不久(没提1992年7月),中央派我国外交部一名负责人(没提外交部长钱其琛)秘密访问朝鲜,明确向朝方提出了将与韩方建交的事。据说朝方(又未提金日成)的态度是:“中国的事情,中国定了就可以了,你们就按你们定的做,我们自己走自己的路。需要的时候,我们再请你们帮助吧,就这样吧。”

所以,这之后,双方高度保密,但紧锣密鼓地行动起来了。保密工作做到了什么程度呢?在韩国只有五个人知道此事,分别是总统卢泰愚、总统的安全顾问和外相,以及另外两个具体策划和经办此事的人(没提次长权丙铉和东北亚局局长申正性)。就连这两人要出差中国,他们的老婆问他们要去哪里,要带什么样的衣服,他们也不回答,搞的老婆很生气,把四季衣服都给他们打包进了行李。

中韩建交,牵涉的不仅仅是朝鲜,还有一个台湾,因为在此之前,韩国一直是与台湾建交的。为了达成突然性,防止台湾走漏消息,直到中韩建交公报发表的一个星期前,韩国才照会了台湾的使领馆,叫他们立即准备卷铺盖走人。就是这样,台湾还是大肆搞破坏,把使馆的水电线路都搞坏了,家具砸的稀烂,连园林池子的水,也给放的干干净净,花草也弄死啦!

“妈的,台湾人真是一点风度也没有!”跟台湾人有着亲密关系的赵光荣,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

“嘿,还谈什么风度,他们在亚洲的最后一个邦交国就这样完蛋了,不恼羞成怒才怪呢!”吴一凡接话道。

向春风笑道:“台湾还是要面子的,还没等到韩国人驱逐他们,台湾就抢先提前两天宣布与韩国‘断交’了,哈哈哈!”

袁子弹问:“这些事是啥时发生的,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向春风回答:“啊?这么大的事,你竟然半点也不关心吗?刚刚在上个月8月24日,中韩两国不是都发了建交公报吗?”

袁子弹说:“我还真没注意这事呢,人老了,现在只关心活命了,嘿嘿。”

赵光荣和邓祿喜也表示,没有注意到中韩建交这事。吴一凡没提他有没有注意此事,但他皱着眉头提出了他的担忧:“哎春风,你说中韩这一建交,朝鲜如果不高兴,它一转身跟台湾去建交,这事咋弄呀?”

向春风还没说话,不料袁子弹却抢过了话头:“啊呸!它的食品和燃料全靠中国给它供应,它若敢去跟台湾勾勾搭搭,这不是找死吗!”

邓祿喜反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

袁子弹大声说:“我家离鸭绿江那么近,我还不知道?这事儿,东北人民都知道,地球人民全知道,莫非你不知道?”

眼看又要争辩起来,赵光荣出面说和了:“哎!今天这国际局势,搞的我晕头转向,算了算了,咱也不争了,走走走,我们出去找大排档宵夜吧,看看夜景喝喝小酒,吹吹凉风,享受我们的幸福人生,不是挺好吗?”他的提议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同。

第二天早餐后,赵光荣拿着众人的身份证,跑去酒店大堂订好了去大同的火车硬卧票,时间还很早,大家又拥到向春风的单人间,继续讲各自的故事。这时有人记起赵光荣就是太原人,于是问他家人的情况。他说,老家父母早已过世,只剩几个堂亲和表亲,前年他回来过,给父母包了坟立了碑,如今他对太原这地儿,完全陌生,也谈不上有什么感情了,毕竟离开这地方已经四十几年了,关键是没有了直系亲属。

又有人问起吴一凡和向春风的参军情况,这是当年大家都没有闹明白的。

吴一凡说,他是重庆江津人,那里最出名的是地道的高粱酒,当年他在重庆大学读书,受地下党的影响,积极从事学生运动。那时读大学可以结婚,在老家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讨了老婆,并且有了个女儿。重庆解放时,迎着隆隆的炮声,他们配合华蓥山游击队,前去解救渣滓洞白公馆的革命者,无奈营救力量有限,总共只救出了不到三十人,其余的革命者全部牺牲。这当中就有《红岩》一书的作者罗广斌。他这次去重庆,非常感谢赵光荣陪他故地重游,让他想起了年轻时的许多往事,感慨良多。

身在美国的杰尼赵,自然不知道《红岩》一书,但他前几天到过白公馆,听吴一凡讲过当年那个血雨腥风之夜的故事,原来他竟然是冒着弹雨,趴在红岩上往上拉人的人!这让他不由得对吴一凡肃然起敬!

向春风说,自己老家是川北顺庆(今南充市)人,那时在重庆不是为读书,而是为谋生,当时在朝天门码头一带当“棒棒军”。重庆是座山城,整个市中心难得有几尺平地,从各地坐汽划子或木船来到朝天门的人,大包小包的很不方便,必须依赖棒棒军搬运行李。

山城棒棒军算不得产业工人,但肯定属于无产阶级,解放重庆的炮声一响,我们就觉得要改天换地了,这对于受苦人来说,是改变人生命运的一个好机会,只会拥护不会反对。后来一看王司令的部队在挂牌招兵,我自忖读过几句书,就跑去报了名,也没个体检政审啥的,当时就录用了。只训练了十天八天,会开枪投手榴弹了,就跟着部队用脚杆往成都撵,去追胡宗南的烂兵。老实说我都没有见着胡宗南的烂兵长啥样,成都就解放了,不过在川西剿匪,我是真上了战场的。再后来你们都晓得了嘛,我因为有点文化,到朝鲜战场后就当了文化教员,后来又和保卫处的鲁正彬,被分到502战地医院来监管挑夫班,这才认识了你们。

“老领导,现在你可否告诉我们,监管我们的时候,你心里是怎么个想法?”袁子弹莫名其妙地提出了这个问题。

“啊!这个问题,真是一言难尽哦”,向春风说,当时的情况很复杂,一方面怕你们叛变、逃跑,一方面又怕有人自残、自伤、自杀,另一方面呢,还怕你们合起来,把我和老鲁给暗杀了!弄得我俩神经兮兮的,我那段时间人都瘦了好几斤呢!

“幸好后来来了一凡,他是个做政治工作的好手,有了他,我才开始能睡得着觉啊,哈哈。”

“吴班长,那真是好样的,我是如此的自私,后来听说他要调回原部队,我就逃跑了。我最怕老雕当班长,他是国民党的烂兵过来的,在他手下没好果子吃。”这话是赵光荣第一次当着大伙的面说的。

“好样的,吴班长是好样的!”大家都这么说。

吴一凡说:“谢谢大家的夸奖!其实我以前没当过班长,我新兵生活结束后,因为有文化,直接就当了副排长,后来坐火箭一样提了排长,一到朝鲜就当了副指导员,很快又当了连指导员。要说从基层干起,张国力同志才是有扎实根基的。”

啊,终于提到了张国力,大家这不是来看望张国力的吗?所有人都激动起来,吼着要快点去大同!

那时的火车真像蜗牛,不到300公里的路,走了足足六个小时,直到晚上八点过才到达大同。

出站的时候,由于吴一凡的左臂受过伤,他的行李,是赵光荣抢着提的。因为事先已得到车次信息,张大力和张小力,都特意赶来接站。晴姑因为要在医院照料病人,没有来。

众人一一握过手,张大力叫了两部出租车,吩咐把车子开去迎宾西路市政府旁的大同宾馆。这家宾馆建于1972年,接待过周总理等领导人,在大同是赫赫有名的大酒店了。

见大力和小力要去张罗住宿,赵光荣坚决不同意他们花钱。他把大家的身份证收集在一起,开了两个豪华双人房,并拿自己的护照,花100美金,开了一个总统套房,却把房卡交给向春风,让他住。

向春风见状,坚决要求退房,说他不住总统套房。赵光荣拍着他的肩膀说:“老领导,您客气干啥?100美元,在美国只能住商务连锁酒店,这里价廉物美,您干嘛不享受一下呢,何况宽敞点,大家也好聚在一起说话,是不是?”

大家这才劝向春风,房间都开了,就不用退了吧,宽敞点好啊!

睡个觉,居然要花费半年的工资?大力和小力交换了一下眼神,吓得不敢出声。而邓祿喜心里明白,昨晚虽然是自己主动开的房,但这间总统套房,从气势上从此把自己给彻底比下去了。

安顿好之后,大力请叔叔们赶紧洗把脸,然后去吃饭,这会大酒店已经没什么好吃的了,他准备请大家去美食街吃大同小吃。而大家都叫他不要客气,说在火车餐车上,已经吃过晚饭了。推来推去,最后这客没有请成功,他俩只好告辞,大力请大家早点休息,他明天早上九点来接大家去医院。

他俩走了,这下大家都到向春风的房间来了,说是聊事情,其实都是想看看,传说中的总统套房到底长什么模样。

这个套房有间大床房,内有卫生间和浴室,有淋浴和浴缸。外面的会客厅,有个大厅,还有个小咖啡厅。内外都有国际程控电话和内线电话,有三部大彩电,可以接收很多外国的电视信号。房间总面积不到50个平方,如此而已。

邓祿喜稳住神,好像他也住过总统套房的样子,不出声,只是参观。而袁子弹不停地叫唤:“哇噻,啧啧啧,他娘这样的房间,怎么让人睡得着哇!”

等他不叫唤了,赵光荣才说了一句:“怪不得这么便宜,人家广州的东方大酒店,总统套房一晚上要二万多人民币呢!这充其量就算个稍好点的商务套房,见笑了啊老领导!”

向春风连连说:“已经很好了,已经很好了。”

袁子弹又去忙烧水泡茶的事,这时赵光荣给邓祿喜使了个眼色,把他叫到了外面走廊上,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商量。

过了一阵,袁子弹把茶泡好,跑到门口大叫:“你俩鬼鬼祟祟地说啥?快来喝茶呀!”于是他俩这才进来喝茶。

袁子弹问:“你俩搞啥名堂呢,见不得人吗?”

邓祿喜坚持不住,说:“老领导,老班长,国力已经是肝癌晚期,我们大概是来见他最后一面了,刚才赵总找我谈,意思是明天我们去看他,不好空手去,商量一下怎么表示心意。”

袁子弹一听,这是说钱呀,立即就不出声了,只把眼珠滴溜溜地扫视着向春风和吴一凡。

向春风想了一下,表态说:“这个嘛,出于战友之情,是得有所表示,各人依据自己的情况,看着办吧,略表心意。”

吴一凡点头说:“是的。”

赵光荣却说:“我呢,算山西人,其实在山西也没根了,我本来是想赠送他一万美金的,刚才邓总说,这样不好,搞得大家不好办。这样吧邓总,你看怎么操作为好,我听你的安排。”

邓祿喜道:“赵总的心意我能理解,我的意思是,我们共五人,集体送五万元就够意思了。你代表大家出四万,我那一份我自己出,谁叫你是华侨呢?”

吴一凡说:“这不大好吧,我们岂不是在搞借花献佛?”

向春风说:“确实不大好。”

袁子弹这时却闭紧了嘴巴,不表态。很显然,他在内心为这个安排叫好。

赵光荣说:“就这样定了!没什么好不好。袁子弹,你陪我打车去找中国银行,再取点现金。你们先喝一会茶,我们很快就回来。”

第二天上午,在大同市煤矿工人疗养院病房,六个阔别多年的老战友,终于见面了。大家挨个和躺在病床上张国力握手,并报上自己的名字。

张国力几年前还给吴一凡和向春风、袁子弹寄过“1988年蒙冤37周年平反纪念照”,那时的他,看上去春风满面,而这时,人却已经瘦得变了形。不过,今天的他,看上去精神状态还不错,每个人报了名字,他都要重复一遍名字,并用双手握住别人的手,大声说:“你好!”

末了,由向春风代表大家致词,他给张国力敬了一个军礼,朗声道:“国力同志,今天我们原来502挑夫班幸存下来的六位同志,除了鲁正彬同志因病不能前来,大家一起来看望您,一是为了完成一个共同的心愿,实现老战友的重聚,二是为了向您致敬和问好。几十年来,您个人蒙受冤屈,但战友们从未怀疑过您的品质,幸好您靠自己的努力,最终洗清了沉冤。我们这些老战友,为您感到真心的高兴,并表示热烈的祝贺,敬礼!”

于是他们一行五人,都给张国力齐刷刷地敬了个军礼。

张国力流着泪,也给大家扬手还了个礼。他说:“我今天看到你们,也满足了最大的一个心愿,说实在的,我没想到今生还能再见到你们。我无数次做梦都梦见你们。啊,”他突然想起什么,指着晴姑道,“老婆子,你把那个东西拿出来,拿出来,这是最重要的东西,要让大伙儿看看。”

晴姑从挎包里掏出一封信,张小力接过来,展开信纸,对大家说:

“各位叔叔,各位前辈,这是一封信,是原505战地医院女护士董秋云同志的一封申诉信,也是我爸爸苦苦寻找了一辈子的一封信。这信是她的亲弟弟董东方叔叔去年七月份给我爸爸寄过来的,因为他家要重建新房,在拆老房时,从一条墙缝里发现的。估计是她的父母当年收到烈士遗物时,随手把这封信给塞进墙缝了。虽然这封信现在已经没有了实际意义,但我还是想把信的内容给各位前辈念一念,好吗?”

大家都说“好”,不料这时张国力生气了,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双手乱抖,指着张小力骂:“小畜生,你刚才说什么,说这封信已经没有实际意义,老子要揍死你,揍死你------”

晴姑见他激动,赶忙来扶他躺下,并给小力摇手,示意他快走开。于是吴一凡接过了那封信,待他平静下来,他说:“我来读吧。”

“尊敬的九二零司令部政治部、组织部领导同志:

您好!我叫董秋云,山西运城人,是原920医院护士,1948年11月参军,1951年3月入朝,参加了第四次和第五次战役。我这里要向组织申诉一桩冤案,请求组织平反和落实政策。

事情发生于去年8月23日晚上,那时张国力同志在基层部队任副连长,他也是我的同乡(大同人),因患皮肤病疥疮来我院治疗,我们就熟悉了。我承认我对他有些好感,同时他也对我有好感,但我们对部队的纪律是懂的,这种好感是革命同志之情,加上乡亲的友谊,并无过错。

那天晚上,我们在一个房间聊天,门并没有反插,谈的是将来胜利后的工作理想。当时920司令部保卫处保卫科的副科长郑大庆带着四五个人踢门进来,声称“捉奸”,但我俩衣着整齐地坐在床边谈话,谈何“捉奸”呢?他们不由分说地抓走了张副连长,并扒掉了我的内裤,第二天开批斗会,护士长彭淑云同志还提着那条内裤羞辱我,说上面有见不得人的脏东西,这真是冤死我们了。

因为这桩冤案,我被下放到505战地医院工作,而张国力同志据说被开除了党籍,解除了干部职务,分到502挑夫班去改造了。

我党的政策历来是实事求是,我相信党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为此,我特地向组织申诉,请求恢复我的政治名誉,并恢复原来的工作。

我以一个共产主义青年团员的名义向党保证,以上的每一句话都是事实。

此致、革命的敬礼!920医院第505战地医院护理员 董秋云 1952.8.17.”

吴一凡读完了,大家神情严肃地集体鼓了掌,张国力的泪珠哗哗地流了下来。

是啊,对于张国力而言,这是多么重要的一份证明清白的历史材料,他把它看得比命还重,怎么能说现在已没有实际意义了呢?也许小张的意思是,没有它,也已经获得了平反,它如今已失去了申诉的实际作用,这话当然也有他的道理。但否定它的意义,这绝对是戳中了老爸内心深处的痛点啊。

张国力也鼓了掌,或许是出于一种礼节,或许是为自己鼓掌。他激动地说:“有你们这样的战友,我张国力三生有幸!能找到秋云同志的申诉信原件,我张国力死而无怨!”

大家见他情绪激动,纷纷安慰他,病一定会好起来的,后面还有幸福的日子在等着他哩。听大家这样说,晴姑一个劲地抹眼泪。

这时,赵光荣拿出一个牛皮纸包好的包裹,递给晴姑,晴姑不知是什么,就往外面推。他说:“嫂子,我们这次战友会,来的匆忙,也来不及准备什么礼物,这是我们五个人凑集的五万块钱,表示一下老战友们对老班长的一点心意吧,千万不要嫌少,请给他多买一些营养品,希望他能早日好起来,健康比一切都重要!”

张国力把这些话听的清清楚楚,连忙摇手说:“哎呀,战友们的心意我领了,这么重的礼,我千万不能收!现在我落实了政策,每个月有退休工资,看病也能报销,千万使不得啊!”

晴姑听说是五万元,吓着了,索性把手背到了身后,嘴里一个劲地拒绝。

门外的大力和小力,听见里面的场面很热闹,一时拿捏不准该做什么样的表情,只好继续待在外面,装着什么也不知道。

话说在中国,关于送礼,那是一门学问,如果是重礼,送的人和被送的人,必须要彼此推让好几个回合,这个过程很重要,比拼的是心理素质。假如一送就收了,显得被送的人很没有风度;又假如送的人顺势把礼品收回去了,那还不如当初就不送,背后绝对要被人骂死。

所以在场的人都很懂这个套路,一个假洋鬼子和一个纯正的国产农村妇女,就这样拉扯了好几个回合,最终盛情难却,终于把那个惹火的牛皮纸包给送出手了,对方只好千恩万谢地道谢。

在门外的张大力和张小力,这时以最佳时间点切入,进来说姐夫已经订好酒楼的房间了,得赶快去吃午饭,自家人不讲档次,给各位前辈安排的是,当地最有名的特色农家宴。

依次握别后,一行人都走了,病房霎时变得空荡荡的。晴姑打开沉甸甸的牛皮纸包,给张国力看了一眼那几扎人民币,说:“老头子啊,过去你总说老战友长,老战友短,我看你的这些战友,对你是真好啊!”

“唉,可惜我再也陪不了他们啦!”张国力闻言,不禁又落下泪来。